“我只是不得不恨他。”
他惆怅道:“南齐已灭,我没有资格再在那个地方待下去。”
“我不是梁国皇子, 我是前朝的余孽。就算我想做他的儿子,他知道我的身世后, 也必定容不下我。我没有资格继承大位。就算他能勉强顾念父子之情, 等他死了,新君继位, 我一样活不了。我只能逃。我强迫自己恨他,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否则我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
如果……
如果不是萧衍的那封信, 他不会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那是一封家书。
吾儿,阿父甚是想你。
打开的第一瞬间, 就看到这一行字, 犹如惊涛海浪扑面而来。
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他想起幼年时候,坐在父亲的膝上,一上一下地荡秋千。只有他有资格被父亲抱着, 只有他有资格在父亲的腿上荡秋千。
萧衍是那样地宠他。
萧衍十几个儿子,偏偏就是最宠他。高兴的时候亲他的脸蛋,甚至像个平常的父亲那样,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或是骑在自己的背上,爬来爬去给他当马儿。他母亲吴淑媛看了总是皱眉,说:“皇上也没个皇上的样子。”让他不要骑爹爹,但他小时候又倔又横,就不听,高声说:“爹爹疼我!”
母亲劝谏,萧衍充耳不闻,将他放在膝上举高高,逗得他咯咯笑:“咱们不听她的,咱们高兴,是不是?咱们爷儿俩爱怎样就怎样。”
真奇怪,其实他母亲吴淑媛并不受宠。萧衍不是很喜欢他母亲,有时候生气了,还爱讥讽她。吴淑媛也怕萧衍,在他面前总是低头顺眼的。他就是喜欢萧赞,常常说萧赞是他的爱子,以后要将皇位传给他,引得皇后以及后宫其他妃嫔,一个个都来嫉妒厌憎的目光。他的兄弟们,也都不喜欢跟他玩,暗地里排挤他。虽说他备受萧衍的宠爱,但他母亲的位分毕竟不高,他也并不是长子,有点德不配位恃宠而骄的意思。反正就是不讨喜。
萧衍那时候大概也不知道萧赞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而是他的手下败将,萧宝卷那个昏君的种。
萧赞后来离开梁国,独自漂泊异乡时,曾一遍一遍,回想起幼年的那些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萧衍的所作所为。明明他只是个淑媛的儿子,为什么要那样偏爱他,做出种种疼宠的模样,张口闭口要传位给他,害他成为所有兄弟们的眼中钉呢?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甚至怀疑这是个阴谋。
时至今日他仍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然而看到萧衍的信,他还是一瞬间红了眼眶。
那关切和蔼的语气,仍然和记忆中一样。
他没想到自己逃离背叛之后,他还会说出那样的话:吾儿,自你走了以后,阿父无日无夜不思念你,只盼你早日归家。他闭上眼睛,不愿再去探究其中的真情或者假意。
覆水难收。
一切都成为过去,无可挽回了。
他将头埋进妻子的怀中:“而今有你便够了。”
梁国皇宫。
陈庆之在紫宸宫,见到了久违的皇帝萧衍。
他本以为这一趟战败,回来,萧衍必定要治他的罪,没想到进宫才知道萧衍得了重病。陈庆之到御前去问安,只见数月不见,萧衍的模样仿佛老了很多,头发都白的多了。
他自不敢多言。
先是跪在地上,说了一通问候的话,后便交代了洛阳的战事,一个劲地叩首请罪。萧衍听说云灏死了,这仗败了,只微微一哂:“罢了。不过是朕预料之中的事。朕不杀你,也不赏你,交出官印,回家去看看你的妻儿,以后好生伺候你老母吧。”
陈庆之心有余悸道:“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萧衍看他头上头发都剃了:“你都出家了?”
陈庆之道:“为了逃命,权宜之计。”
萧衍道:“你见到他了吗?”
陈庆之恭恭敬敬道:“臣见到他了。”
陈庆之道:“他现在娶了魏国的公主,做了驸马。臣将陛下的信,和陛下的意思,都转告给了他。不过看样子,他是不会回来的。”
萧衍听了,久久,叹道:“他都娶了妻了。新妇长什么模样,朕都没看到。”
陈庆之道:“魏国的公主,听闻是个大美人,想必他动了真情。”
萧衍道:“他没有什么话对朕说的吗?”
陈庆之道:“没有。”
萧衍不知道怎么了,一时间老泪纵横,哭的不能自已。陈庆之怕他身体虚弱摔倒,忙伸手搀扶他。萧衍泪流不止,道:“这个逆子。朕自幼那般疼他,亲手抚养他长大,对他百依百顺,处处宠着他,任着他。世上哪有这般疼爱儿子的父亲。他却听信几句人言,为了一个没见过一面,没抚养过他一天的死人,就要弃他的父亲而去。这个逆子,朕白养了他。”
陈庆之头一次看他为萧赞的事这般动怒,连忙劝道:“陛下当心身体,千万不要动气伤身。”
陈庆之怕他气坏了,劝说:“陛下既然爱子,也要体谅他的难处。太子跟诸样子皆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便陛下疼爱他。来日太子登了基,又岂能容得下他。他而今在魏国也做了官,衣食无忧,陛下也该放心了。”
萧衍哭道:“这个逆子,自小被我惯坏了,生的跋扈,自私任性,凡事只想到自己。加之被他那几个兄弟吓的,疑心深重,老觉得自己的父亲对他有什么企图,在对他使什么阴谋诡计。父亲对儿子能有什么阴谋诡计。朕要是对他有阴谋,在他生下来的那天,就该双手掐死他。何至于现在满头白发,活活被他气死。”
“朕后悔。”
萧衍哭道:“他小时候,朕不该那么宠着他,不该那么早就声称立他做太子,将他架在火上烤。朕当初只想着疼他,给他最好的,没成想是害了他,让他遭人妒忌,做事不知收敛,又养了一身的坏脾气,最后落到有家归不得。”
萧衍是个性情中人。
他并不是自幼长在皇室,相反是个武夫出身,萧赞是他的第二个儿子。他第一个儿子,有些笨,长得也不好看,他心里不喜欢。萧赞出生之后,他便格外喜爱这个二儿子。这个孩子聪明活泼,长得漂亮,萧衍把他当心头肉,给了他无尽的溺爱。
没想到有一天得知他并非自己的亲骨肉。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捅向他的刺刀。皇子的身份时,他享受偏爱,顶多招人嫉妒。然而一旦被发现是个冒牌货、孽种,那些嫉妒,全都化作恨意,要趁机撕碎他,至他死地而后快。
其实在他十岁的时候,萧衍就隐约发现这件事了。
小的时候看不出来,然而越长越大,萧衍就发现,他的模样,跟那个死去的萧宝卷十分相似。尤其是鼻子和嘴,只要见过的人,就能看出其中的血脉关联。
萧衍当时的心情,非常懊丧。他没想到自己最钟意的儿子,竟是别人的种。
这个孩子,不该活着的。
他应该杀了他,可他不忍心。那是他从襁褓中看着长大的,从小抱他亲他,视若珍宝。他早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亲骨肉,杀了他,怎么下得去手。
他只能装作不知道。哪怕是身边早有太后,或是别的大臣们都看出来,多次向他暗示,他也假装什么都听不懂。他日渐长大,和兄弟间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他怕他继续留在京中,会害了他,所以给他封王,赐了他一块封地,想保他下半生平安。没想到父子却因此生了隔阂。因为他立了三皇子为太子,这孩子便受了伤,觉得自己失去了父亲的疼爱。萧衍生怕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方设法瞒着他,他却像个失了宠的孩子,拼命要探究其中的缘由,非要知道父亲为什么不爱他了。
明白之后,他便发了疯。
萧衍此番出兵,攻打魏国,一方面是为了军国大事,然而更多的,心中有个隐秘的念头,想打听自己那个孩子的下落,想将他带回来。他怎能看着自己最爱的孩子埋骨他乡,无家可归。
可惜,他终究是倔强,不肯再见自己。
第97章 贡品
“太原王。”
贺兰逢春正要进宫, 在自己大将军府邸的门前,遇到了韩烈。
韩烈威风凛凛骑在马上,见了他过来, 便立刻下马行礼。他身旁跟着一辆素蓝色的小马车。马车窗子上挂着纱幔,里面像是有人的。
贺兰逢春当时也不知怎么的, 手痒了一下。
“你把家眷带来了?”
贺兰逢春也是个大大咧咧, 不拘小节的人。他一直听说韩烈的夫人是个女中豪杰, 蛮想见识一下,便信步上前去,随手揭开了车帘。
正对着他的, 是一张洁白、端秀的少女面庞。那张脸非常生动, 尤其是近看,饱满圆润的双颊,有种婴儿般的肉乎乎和娇憨。黑曜石一般纯净灵动的大眼睛, 清的能照见人影。
贺兰逢春惊愕了一下,感觉这张脸有点熟悉, 好像是曾在哪儿见过的。
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你夫人?”
贺兰逢春疑惑道。
韩烈见他误会, 解释道:“这是末将的妹妹。夫人在并州,没有上洛阳来。”
韩福儿本坐在马车中, 不准备打招呼的。没想到贺兰逢春会掀了帘子,还亲口问起来。她只得小心下了马车来见礼。
不管怎么说, 这人也是韩烈的上司。
“太原王。”
贺兰逢春看着她,目光中透着几分玩味, 还带着点惊喜。
他看向韩烈, 打趣道:“我怎么从没听说你有妹子?该不会是哪里弄来的小娘子,怕我知道了告诉令夫人,所以诓我的吧?”
韩烈道:“太原王误会了。这确实是下官的亲妹子。早年失散, 几个月前才相认的。”
贺兰逢春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哦?”
他转问韩福儿:“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不是见过你?”
韩福儿施礼道:“奴婢名字韩福儿,见过太原王几次了。太原王贵人多忘事。”
贺兰逢春迷惑地敲着脑袋,半晌,“哦”的一声:“我想起来了。我在河阴的时候见过你。你是皇上身边的。”
贺兰逢春感觉她跟之前的模样变了很多。
贺兰逢春第一次见她,只觉得是个有几分清秀的小丫头,顶多称得上灵动,说不上多动人来。而今看着却跟脱胎换骨了一般,像朵含苞待放的蓓蕾。
没想到韩烈还有这么个妹妹。
贺兰逢春道:“怎么,你不在陛下身边伺候了?”
贺兰逢春常年不在洛阳,对一个小宫女的事,真没那么关心。
韩福儿道:“奴婢三个月前已经出了宫。”
贺兰逢春想起来,当初皇后跟那小皇帝吃醋怄气,跟他闹的要死要活的,就是这个韩福儿。这小丫头还不简单,想必跟皇帝有些过去。现在是什么意思?掰了?这就有趣了。
看她的衣着打扮,还是闺中女孩的样子,必定是还没嫁人。
贺兰逢春脑子里生出了点旖旎的心思。
小皇帝尝过的女人,那我也要尝尝看,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感觉自己心思有点下流,怎么小皇帝用过的东西自己就那么感兴趣?但还是忍不住跃跃欲试。这就类似于贡品,象征着尊贵,凡人只要有机会,都想尝一尝,体会一把做皇帝的感觉。平常皇帝的女人没人敢碰,碰了都要杀头,这里刚巧有个皇帝不要的,何不捡回来,试一试?机会难得。
他心头打起了鬼主意,面上却八风不动,一脸严肃的表情:“你们这是要去哪?”
“小妹一时回不去。”
韩烈道:“末将没空送她,又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所以先在洛阳赁了个宅子,让她安住。这会正要送她过去呢。”
其实是因为阿福这几天身子不大好,有点小出血,韩烈怕她奔波劳累,影响了腹中的胎儿,所以让她暂时留下。
贺兰逢春道:“宅子已经找好了吗?”
韩烈道:“找好了。就是丫鬟厨子还没找好,这几天正在忙。”
贺兰逢春道:“不用找了,你让她去我府上住吧。新找的人,来历不明的,谁知靠不靠得住。我府上房间丫鬟都是现成,你也少费事了。”
说起来,韩烈虽自己有住处,但因在贺兰逢春手底下谋事,整日形影不离,因此也常年在太原王府蹭吃蹭喝蹭住,习以为常了。贺兰逢春因此有这个话,多一个人也不费事。
“不了。”
韩烈一向脸皮厚,乐得省事,没想到这次却婉言谢绝了。
韩烈道:“多谢太原王美意,末将的宅子已经赁好了,定金也已经付了。女儿家不方便,就不叨扰太原王了。”
贺兰逢春有点意外,挑挑眉,但也没说什么。想着皇帝还在等,便罢了。
“那你们就先去吧。”
阿福见他走了,便上马车,跟韩烈去新租赁的住宅。
韩烈之前的那宅子已退了,这次另找了一处。跟先前差不多大,房子要新一些,看着干净整洁的多,里面已经大概收拾了。有使唤的小童,已经把客厅,卧室床铺都归置好。韩烈搀扶着她下马车,一路进院子,扶着她的腰,带她往卧房去,阿福道:“我身体还好,没那么娇贵的。你就别提心吊胆了。”
韩烈道:“你怀着身孕,岂能是小事。快躺下休息吧。”
折腾了一个月,总算有了个安居之所,这段日子实在是累坏了。阿福脱了鞋子,躺上床,韩烈拾起薄被给她盖上。
阿福闻着床被散发的馨香,感觉心宁静了很多。
韩烈道:“渴不渴?喝点水吧?”
韩烈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
阿福靠着枕头坐起来,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韩烈看她怀了身孕,这几个月却不但没胖,还瘦了很多,心里便难受得紧。
“你也真是傻。”
韩烈责备道:“明知道帮不上什么忙,好好呆着就是了,还过来做什么。怀着身孕也敢到处跑。”
阿福呆呆的,有些失望道:“我只是害怕见不到他最后一面,害怕自己会后悔。不过而今他既然已经安然无恙,我也就没什么念想了。”
“至于吗?为了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