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段桓表情太难看,艳红的喜服也压不住男人面上的霜色。
江月旧环顾四周,没发现随行的羽林军,内心就更感到古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竟叫这么一大帮人都消失不见了?
还有前面的刺客,单枪匹马来做什么?
难不成,抢婚?
少女跌跌撞撞站起身,拔下一根金发簪攥在衣袖里,然后悄悄走到了刺客的背后。
段桓与他交手缠斗,可明显落于下乘。
江月旧想暗中偷袭,奈何那人警惕,在少女离他还有几步之遥时便察觉了异样。
刺客侧身避开一剑,转而反手掐住江月旧细白的脖颈。
后者握着簪子,正欲扎下去,冷不丁望进男人的双眸中。
是他。
片刻迟疑之下,错过了时机,刺客抬掌夺走金簪,反剪住江月旧的双手,将人牢牢困在身前。
“放了公主!”
段桓咬牙,长剑捏在手中,恨不得把他捅出个窟窿来。
刺客并不理睬,一手勒住少女的脖颈,另一手拎着她的腰肢,脚下一踏,二人便腾空跃起,飞檐走壁,消失在街市上。
男人受了伤,无法运功去追,索性拧眉,脑中飞快地思量着事情的始末。
先是陛下在宫中遇袭,送嫁的羽林军匆匆赶回皇宫,紧接着又有黑衣人当街抢亲,嚣张至极偏又有着以一敌十的武艺。
这一切定不是凑巧。
段桓方冒出个不详的念头,下一秒就瞧见宫里大太监带着一路人马前来传旨。
“段大人听旨,公主新婚遇刺,生死未卜,段桓身为夫郎,保护不力,即刻收押回大理寺问责,不得有误!”
男人抿着唇,眼里寒凉,这下彻底弄明白了前因后果。
晋平帝同意他迎娶公主是假,想借此机会除掉自己是真。
一个是不听话的傀儡,一个是有反心的佞臣,二者双方都欲将对方除之而后快。
他此回输了一局,想来是因为这中间算漏了顾言风。
段桓以为掌控住顾希希就能胁制的了他,却没想到顾言风就是个疯子,蛰伏隐忍了这么久,末了竟敢当街抢亲。
男人冷嗤,任由宫中禁卫押着他前往大理寺,没半点反抗抑或是辩解之心。
大婚当日丢了公主,仅凭这一桩罪名,还不足以置他于死地。
他倒要看看,顾言风还有什么法子,能要他的命。
-
大理寺狱。
段桓撩着袍子坐在床沿边,一手撑着桌案,另一手摩挲着腰间的蹀躞玉带。
夜深之后,有人探监,是他的亲信之一。
男人屈着指节一下一下叩着桌案,开口道,“替我办两件事。”
“大人请吩咐。”
“其一,去找福至宫的婢女豆蔻,叫她面圣,翻一桩陈年旧案。其二,带着本官的兵符,十日后以清君侧的名义调兵入京。”
“遵命。”
亲信离开后,段桓望了望小窗外悬着的月亮,颓然生起一股恍惚之感。
今夜那小傻子没有成为自己的新娘,真是可惜。
不过往后,一定还会是他的。
谁也别想夺走。
第57章 伍柒
京郊一座宽敞的宅院里,几个小丫鬟正忙着备膳。
江月旧就蹲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托着腮帮子,呆呆望着她们步履匆匆的模样。
方才那蒙面刺客将她抓来这儿,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人就火急火燎离开了。
抢了亲又不告知原委,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她要生气了!
“小姐,用膳啦。”
一名婢女远远冲她唤了声,江月旧立刻一跃而起,踏着轻巧的小碎步跑了过去。
再生气也不能和食物过不去。
少女双手交叠放在桌案上,坐的笔直,乖乖等着丫鬟们替她布菜。
“姐姐们,这是哪里呀?”
“回小姐,等爷回来了您自己问他吧。”
江月旧瘪嘴,握着筷子又道,“昭和想回宫。”
这回丫鬟们不说话了,索性装聋作哑。
少女哼声,恶狠狠咬了一块肉在嘴巴里,使劲咀嚼几下,心想着,等顾言风来了,定要好好问个清楚。
男人后半夜才回宅子。
先是悄悄掀了窗户小觑一眼,没见着江月旧的身影,遂又踱步到屋门口。
顾言风处理完段桓一事,正愁不知道怎么同少女解释,便想着先把人好吃好喝供着,过些天再找机会告知情况。
男人步子一转,尚未迈出去,就听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
江月旧瞪着双浑圆的眼儿,正怒气冲冲盯着她,隐有开口骂骂咧咧的迹象。
顾言风赶在少女说话之前,率先卷起一段衣袖,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痕,故作虚弱,“嘶,真疼……”
果不其然,后者瞄了瞄殷红的伤处,细眉一蹙,怒意登时消散了几分。
男人再接再厉,长腿一跨,整个人倚靠在门框上,惨白着薄唇道,“今儿陛下遇袭,多亏属下以命相搏……”
说着,还不忘扯扯衣领子,让胸膛上的伤痕再明显一些落入少女的眼中。
“还有这儿,这儿和这儿……”
顾言风胡乱在身上一戳,配合着凄惨的表情,简直将忠君之士的形象刻画的淋漓尽致。
江月旧后退一步,觉得要是再不让他进屋,男人能扯出几千万条伤口恨不得当场七窍流血而亡。
天色渐暗。
二人面对着面坐在一张圆桌上。
烛火晃动,闪得两双眉眼俱是一片明明灭灭,都不很真切。
“你……”
“我……”
顾言风勾唇,挑眉示意她先说。
少女眼瞥瞥男人的胳膊,别扭道,“伤口,要不要紧?”
后者忍着心中喜悦,装模作样咬咬牙,表示还能忍着。
所谓关心则乱,江月旧不知道他单枪匹马来抢亲的时候到底受了多少伤,不安的情绪就一股脑儿全往外涌。
顾言风却在高兴另一桩事。
这小傻子,开口问的第一句,不是自己为何会被绑来此地,也不是段桓有没有危险,而是担忧他的伤势。
昭和不是菩萨,若这样都不算喜欢,他打死也不信。
“昭和帮你换药吧。”
少女又开始抠桌板,显得有些不放心。
男人摇摇头,“待会会有下人替我换的。”
下人?是指那些漂亮的婢女吗?
江月旧听入耳,瞬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这么大一座宅子,又雇了这么多貌美的丫鬟,谁知道他躲里边儿干嘛来了。
江月旧抿唇,闷闷道,“那你走吧,叫她们给你换药。”
顾言风听出少女语气不快,又笑,“公主不问问属下为什么带您来这儿?”
江月旧愣神。
她方才差点忘了这茬。
“那你为什么把昭和抢来?”
“段桓保护不周,害得公主命丧歹徒之手,沉尸护城河,这可是大罪。”
男人说话时,压着眉梢,表情似笑非笑,让人猜不透喜怒。
江月旧闻言,忽而搬着椅子往后挪开一大步,自认为将一个傻子的临危反应表现的十分真实,错愕道,“你要,杀了昭和?”
“属下自然舍不得。”
“那你要杀了段桓吗?”
“公主不必知道这些。”
男人不虞,似懒得提及诸多细枝末节。
“可他是我的相公。”
少女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成功惹怒了顾言风。
“你们没有拜堂,礼未成,就作不得数。”
“可我喜欢他。”
江月旧执拗,生怕段桓真的被他弄死了,于是硬着头皮重复道,“昭和喜欢他,不想他有危险。”
男人舌尖抵在腮帮子里滚了一遭,眼里淬冰般望着少女,半晌才轻嗤,“公主年幼,恐怕不懂什么是喜欢。”
江月旧被他噎住,只好换了个说法,“总之他是昭和的救命恩人,我要去找他!”
顾言风慢条斯理站起身,指尖微动,熄灭了蜡烛。
男人的声音浸在夜色里,强硬的不容反驳,“公主不欠他恩情,也不能再去见他。”
少女瞧见那抹高大的身影走向门口,然后又顿足,低哑的嗓音再入耳,却带了些缱绻的温柔意味。
“就算欠他什么旁的恩情,属下也会替您还清。”
江月旧怔神,心尖微微跟着一颤。
等到他离开了屋子,方才平复下来。
脑海里突然响起某个消失已久的楼妖发出的阴桀桀声,“老子就知道,碰上他准没好事。”
少女摸了摸下巴尖,思忖着问,“顾言风与我,或者与你,到底有什么渊源?怎么每一世都要纠缠不清?”
穷已不屑地冷哼,“老子跟他才没关系,纠缠不清的难道不是你自己的心吗?”
江月旧再次噎住,她心虚地轻咳一声,“那,那要是段桓死了,我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去下一世了?”
“也可能直接去世,再也没有下一世了。”
穷已说完,扯着嗓子大笑几声,便消失在脑海中。
只留下少女战战兢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也不知楼妖所言是真实确凿,还是危言耸听。
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她要逃走,去救段桓。
-
如何逃出宅子需要好好谋划一番。
江月旧暗中勘察地形的第二日,意外地在别院发现了顾希希。
后者看她的眼神却是一副了然,好像早在意料之中。
“你,你是红绡坊里那个拦我的人。”
“你是昭和公主。”
“……”
少女哑然,“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希希正在浇花,闻言,将手里满盆水都倒了下去,那花苗顿时被砸弯下去,瞧着快要活不成了。
“这是兄长给我买的宅子。”
顾希希甩甩指尖的水珠子,厌烦着站起身,冲她解释。
“你是,你是顾言风的妹妹?”
江月旧大吃一惊,视线先是落在垂死的花苗上,而后转移到少女身上。
顾希希点点头,面无表情道,“你是小结巴吗?可我没听说呀,只知道外边都喊你傻子公主。”
啊这……
江月旧眉心跳了跳,心道有些事情不用说得这么具体吧。
“花儿不是这么浇的。”
少女索性装傻到底,蹲下去扯开话题,“你把它们都淹死了!”
顾希希冷眼看着,漠然道,“本就活不长。被我淹死,和被风刮断,被太阳晒干,又有什么分别。”
江月旧扶着花苗的手一僵。
她可算是明白了,这位姑娘过度悲观消极,恐怕心有什么隐疾。
“好死不如赖活着,糖葫芦它不甜吗?烧老鹅它不香吗?活一遭就是一遭,长不长的,那是命,由不得你。”
顾希希抱臂,绕着少女转了一圈,才反问,“你真的是傻子吗?”
“你才是傻子!”
江月旧啐她一口,又埋下头欢欢喜喜地摆弄花苗去了。
后者听完,反倒郁闷起来。
道理她都懂,可为什么连个傻子都比她活的要更通透?
后面几日,江月旧走哪都会碰见顾希希。
要不是她总摆着张厌世的脸蛋,少女差点以为这姑娘是故意跟着她的了。
像是被全天候监视一般相处了小半个月,江月旧终于忍无可忍坐在台阶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希希摊手,无辜道,“我就随便转转。”
“那你去别处转悠,别跟着昭和!”
“这是我的宅子。”
顾希希变本加厉,干脆在她身边坐下。
江月旧放弃这个话题,提起另一茬道,“昭和的福至宫可比你的破宅子大多了。”
“外面传的满城风雨,说是昭和公主被歹人杀害,尸体刚从护城河里捞上来,估摸没几日,陛下就要给你办葬礼了。”
“……”
江月旧瞠目结舌,“那,那,那这么说,皇兄跟顾言风是串通好的?”
顾希希颔首,“小结巴别怕,我兄长会保护你的。”
“顾言风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普通的宫中羽林军统领,真的可以布下这么一大盘棋,甚者不惜动用公主为棋子,握着皇帝为筹码?
顾希希轻笑,眼里与她兄长如出一辙的散漫清冷,“我们顾家,原是先帝灭了满门的平阳侯罪臣一族。”
江月旧仔细想了想,可惜原宿主脑子里没半点印象,只好小声问,“平阳侯?”
后者看傻子似的看她,耐心解释道,“反正你只要知道,兄长想为父亲平反,陛下想除掉段桓,他们二人一拍即合,就行了。”
“可,可你呢,你不是先前还呆在段桓身边吗?你也想他死吗?”
“你怎知我在他身边?”
顾希希语气骤冷,连目光也锋利起来。
江月旧缩缩脖子,“第一次见你,是在段桓的红绡坊中,后来那日遭刺客袭击,昭和还瞧见是他的人在保护你。”
顾希希默了片刻,又开始发笑,“你到底傻不傻,我都弄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