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硬邦邦道了一句,憋着股酸涩的心思,转身就要离开。
走了没两步,情感还是战胜了理智。
顾言风捏了捏拳头,折回窗前,直直望着少女的眼睛问,“公主想去看天灯吗?”
“想。”
在内心拒绝之前,嘴巴已经诚实地先给出了答案。
男人终于勾唇,似平常一般低声发笑。
江月旧懊恼着蹙眉,刚要自圆其说,就被顾言风握住了腕子。
男人倾了大半个身子在窗内,此刻离她近在咫尺。
“跟我走。”
顾言风说话间,呼出一阵热气,拂过少女的耳廓,又痒又麻。
后者咽了咽发馋的口水,心一横,顺着他的方向跨了出去。
不管了。
是顾言风先勾引她的。
-
宫殿顶上覆了层薄雪。
男人将自个肩上的大氅脱下,铺在屋顶的红砖上,又替江月旧戴起兜帽。
少女巴掌大的小脸缩在一圈绒绒的白毛里边,红扑扑的尤为可人。
天还在不停地落雪。
顾言风不知从哪儿变出许多盏天灯来,满满摆了一屋顶。
江月旧伸手去抓,却被后者一把按住。
男人举高了手臂,慢条斯理道,“公主回答属下一个问题,答对了就可以放一盏天灯。”
“那你快问。”
少女眼巴巴盯着那盏罩着橘色暖光的灯盏,开口催促。
“这宫中有多少座宫殿?”
“……一百座?”
“错了,九十九座。”
顾言风恶劣地勾唇,修长的指尖一松开,橘色灯盏便摇摇晃晃飞上了天。
“哎……”
江月旧惋惜地仰着脸,眼睁睁看那天灯逐渐升高,变成了一抹亮色,再消失不见。
男人又拾起一盏天蓝色的灯,继续问,“福至宫里有多少级台阶?”
“……三十级?”
“错,是三十三级。”
顾言风咂舌,爽快地松手,那灯盏迎着纷飞的雪花,旋转而上。
江月旧觉得他可能是故意在整自己,遂瘪嘴抗议,“你问的问题不好,现在换昭和来问你!若是答错了,就让昭和来放天灯。”
男人挑眉,却之不恭,“好,公主问便是。”
“这宫里谁生的最好看?”
“属下生的最好看。”
“……”
江月旧舔舔下唇瓣,轻哼一声算是默认。
心里却暗骂,这厮怎么这般不要脸面。净说大实话。
顾言风见她不反驳,就知道自己答对了,于是边笑边松开手,又一盏灯飘飘摇摇上了天。
少女不服气,继续问,“那这宫里,除了你谁最好看?”
“自然是公主殿下。”
“皇兄最宠爱谁?”
“公主殿下。”
“那你最喜欢谁?”
“也是公主殿下。”
江月旧本是随口一问,眼还紧紧盯着半空中各色的天灯。猝不及防得了男人的回答,心跳陡然剧烈了起来。
少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指了指最后一盏灯,“还剩一个了。”
顾言风托着灯盏在掌心转了转,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个问题很简单,公主一定能回答出来。”
“是什么?”
“公主是喜欢属下,还是喜欢段大人?”
“……”
这明显就是道送命题。
江月旧心一横,嘴硬道,“昭和喜欢段大人。”
男人脸上没了笑意,冷嗤一句,“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天灯。”
言罢,漠然将最后一盏灯扔向夜幕之中。
“你!”
少女情急,腾地站起来去够灯盏,脚下却没踩稳,失去平衡后直直朝顾言风摔了过去。
后者一把握住她的细腰,顺势揽进怀里,二人便一上一下摔在了红瓦檐上。
江月旧愣了片刻,方才缓过神,慢吞吞从男人的胸膛上抬起个小脑袋来。
雪落纷纷,白了鬓发。
更有甚者,飘到了他的鼻梁上。
鬼使神差地,少女凑了过去,对着那片雪花,嘟嘴使劲一吹。
成功将其吹走。
只是当她视线再往下,瞥见顾言风愈发暗红的眼眸时,才知道大事不妙。
这叫什么,这叫引火烧身啊。
果不其然,男人搭在她腰间的大掌猛然一紧,下一瞬间,江月旧已被腾空翻了个面,仰躺在了他的身下。
顾言风双臂撑在少女脸颊两侧,低头时发辫垂下,掠过江月旧的脖颈,男人的侵略性太强,叫人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最后问一遍,公主是喜欢属下,还是段大人?”
“段……”
江月旧刚吐出一个字,男人便将头压低一分。
“大……”
等到第二字说出口,顾言风几乎与她鼻尖相碰,额角相抵。
少女下意识伸手去捂嘴巴,可挨得太近,她的手背正好擦在了男人的唇瓣上。
乍一瞧,就像是顾言风在亲吻她的手。
江月旧感受手背滑过温润的触感,很快就见男人退开一些,仿佛真的只是留下了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公主,快要到新年了。”
顾言风不知想说什么,他的眼神太深邃,总让少女不自觉就要往里沉。
江月旧摸了摸肚子,扫兴道,“昭和饿了。”
男人眯眼,拉她起身,拍了拍少女肩上落的积雪,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属下带您去吃宵夜。”
第56章 伍陆
夜市繁华。
顾言风寻了间街角的面摊,转脸问少女,“想吃些什么?”
江月旧点了点八珍面,冲老板龇牙笑。
中年男子应声,又问顾言风,“您呢,要吃些什么?”
后者低头瞧了瞧,还没做出决定,就见江月旧伸着细细的手指,戳在了麻辣面上边。
顾言风挑眉看她,少女无辜地眨眨眼,似乎真的只是随手一指。
面摊老板见状,乐呵呵道,“这位相公不如就听你家娘子的,吃碗麻辣面如何?”
江月旧微微红了脸,皱着鼻子刚要辩解,就听男人痞笑着答,“也罢,那就听娘子的。”
说完,还不忘勾唇戏谑地看向少女。
江月旧没好气地从他掌心一把抽回手,拎着裙裾转头就跑开了去,找了个空位坐下。
谁是他娘子!
顾言风扬着笑在她对面落座,“公主怎知属下爱吃辣?”
少女顿了顿,刚才指的太顺手,一时间忘了这茬。
她抠着桌板,偏头去看外面的大雪,“辣的,暖和。”
男人也不知信没信,就这么半支着胳膊,撑着脑袋笑。
她看雪,他就看她。
二者好像都是看不厌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热腾腾的面端上了桌。
江月旧嘴上喊着饿,可实际倒也吃不了几口,喝了点面汤,又将配菜挑干净后,便伸着筷子在碗里晃荡。
男人三两下捞光了麻辣面,见她吃不完,遂捏着碗沿,将八珍面换到自己跟前,一并替她消灭掉。
面汤热乎乎往上冒着白烟,外头一刻不歇落着雪,少女看着他随意又不拘的吃相,恍惚间觉得,他们似乎真的只是一对平常小夫妻。
平常地守岁,平常地吃宵夜。
可是她过了这个新春,就要嫁给段桓了。
顾言风吃着吃着,抬手向前,几乎是下意识地,江月旧将帕子往前一推,正好递到男人手里。
指尖相碰,一个冰凉,一个滚烫。
男人瞬间一勾,反握住她的手指。
江月旧顺势望过去,见他薄唇一张一合,要说的话却正巧湮没在满天轰鸣的烟火声中。
新春到了。
而顾言风原说的是,
— 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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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顾希希而言,一年中想死的时候太多,新春伊始,是唯一叫她想暂且活着的日子。
段桓守约,这些年无论待她多糟糕,除夕夜总是会陪她一起度过。
置身热闹的街市,周遭张灯结彩,人群欢笑。男人站在不远处,也柔着眉眼,折扇轻摇,见她走来,笑容不减。
可顾希希觉得,今年有什么不一样了。
若硬要说,那便是段桓游戏人间时,多了份认真在里边。
可这认真,是为了昭和。
“今儿想要什么灯?”
男人伸手拨了拨兔子灯垂下的长耳朵,语气温和。
顾希希垂眼,指着兔子灯道,“我要这个。”
段桓停下手上的动作,笑得有些阴鸷,“兔子不适合你。”
准确来说,任何一种动物都不像顾希希。
她像个瓷娃娃。
精美,易碎。
没有灵魂。
少女却忽然动怒,一把扯过兔子灯,险些拽烂了长耳朵,“我就要这个。”
店家被吓了一跳,忙好声好气地劝道,“哎哟二位,慢些慢些,可别弄坏了灯。”
男人并不再理她,掏出一锭银子,掷到店家怀里,冷冷吩咐,“这些灯我全都要了。”
说着,段桓突然提着扇柄,狠狠朝兔子灯一劈,生生将灯盏劈成了一摊碎屑。
瞧见顾希希无助地红了眼,男人反倒愉悦起来,“本大人都说了,兔子灯啊,不适合你。”
少女细细喘着气,往前跑去,没跑多远,就被段桓拽住了腕子。
男人折扇收在腰间,一手揪着她,另一手在二人头顶撑起伞。
雪越下越大,路上的行人逐渐少了起来。
过了很久,顾希希终于平静下来。
“瑞雪兆丰年。”
段桓似随口感慨一句。
少女却硬梆梆地问,“为什么要娶昭和?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男人闻言,倏地笑出声。
“聪明人?聪明人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吗?但是大人我可以。”
顾希希默不作声。
心里反复嚼着那几个字眼。
原来昭和在他想要的范围内。
段桓说的对,她其实,很羡慕昭和。
昭和是被人需要的,可没有人需要顾希希。
少女这么想着,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雪。
瑞雪兆丰年,却不会兆她这个可怜人。
二人一阵无言,虽共撑着一把伞,却各怀心思。
街边小贩吆喝着小玩意儿,叫卖声此起彼伏,顾希希走着走着,目光忽然落在一处包子铺。
别家卖包子都是一笼一笼,但这家却拆开来,一个个卖。
白花花的包子被冷风一吹,很快就变得冰凉凉,怪不得无人问津。
顾希希瞧了一会儿,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幼年她被奶娘带出去玩儿,差点走丢,后来遇到个好心的包子铺老板娘,见她一直哭闹,便将一笼包子取出,摆成一排。
她一哭,老板娘就塞给她一只包子。
等到家里人找来时,顾希希足足吃了两笼包子。
彼时兄长还嘲笑她也是包子——小哭包。
后来二人便做了约定,若要准备离开,就以这种方式报信。
想来兄长,是要开始行动了。
顾希希看着身侧的男人,紧了紧眼眸,不住地问自己:
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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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一过,日子似乎都变快了起来。
草长莺飞二月天。
脱去了冬装,没几日,成婚的嫁衣都送了过来。
松香不喜段桓,觉得他心思太重,往后小公主嫁过去,想必会吃苦。
可她人微言轻,自然只能在心里头想想。
江月旧倒也没多开心。
婚事仓促,礼仪又繁琐,更重要的是,成婚之前,两位新人要隔好些日子不能见面。
见不着面她还怎么打探金匣子的消息?
而这期间,顾言风变得异常忙碌,就连晚间值夜也换了旁人。
凭借前两世不太成功的经历来看,这厮定是在谋划着什么。
少女并不确定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若是顾言风站在皇兄这边,那么段桓就不会好过。
可若是他与段桓一伙,江月旧又担心皇兄会有危险。
想了没几天,便到了大婚的日子。
段桓虽未以尚公主之礼迎娶江月旧,但晋平帝仍是用皇家最高的规格将昭和公主风风光光嫁了出去。
甚至连送嫁的队伍都是宫中御前带刀的羽林军。
当朝公主与宰相成婚,乃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送嫁的队伍更是绕皇城一周,接受百姓的祝福。
江月旧顶着厚重的凤冠,半个脑袋靠在轿厢上,一路上摇摇晃晃,险些将她隔夜的饭菜都晃吐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少女已经小憩了一觉,醒来时,轿子落了地,四周安静的有些诡异。
江月旧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于是摘了发冠,小心翼翼将帘子掀开一条缝。
还没等她窥见外边的全貌,就被一阵强劲的掌风掀翻。
白刃卷着天光,生生将喜轿劈成两半。
少女咳嗽着扇开灰尘,这才瞧清楚此刻是个什么局面。
百姓消失的无影无踪,热闹的街市上只剩下背对着自己的黑衣刺客和另一端持剑而立的段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