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心里一颤,恍然间想起了两人的曾经,十余年的夫妻过往夹杂了许多痛与恨,但也并非只有这些。这个女人,曾经望着他的眼神里满是爱慕与憧憬,那么炽烈,那么灼人,那么令人心魂荡漾。可现在宛如一摊死水,冰冷绝望。
自知始末的梁帝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愧疚,但很快便冷了下来,他并未出声,让晏明珠跪在地上,同宫女玲珑道:“说说你所看见的。”
玲珑颤声道,“大约三日前,子时刚过不久,是奴婢夜里当值,奴婢听见贵妃殿里有古怪声响,担心是遭了什么蟊贼,惊扰了贵妃休憩,便前去查看。方推开殿门,便瞧见贵妃不知道在殿里摆弄什么,影子投在纱帐上,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厉鬼。偶尔还能听见清脆的铃铛声响和一些咒语似的碎碎念。”她停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晏明珠,但晏明珠一言不发,也不反驳,平静地听她说话,她心里忐忑了一下,继续道,“那段时候,贵妃不许别人夜里在殿里值守,奴婢们只能守在殿外十步远的地方……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形出现了多少个晚上。奴婢当时被吓了一跳,不敢说话,把这事藏进了肚子里。后来听说在贵妃宫里竟然搜、搜出了……”
她吓得跪趴在地,全身颤抖地说:“搜出了巫蛊之术,为了殿下龙体着想,奴婢才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圣上明鉴。”
“穆夫人,你可听清楚了?”梁帝冷色睨着晏枝。
晏枝淡淡道:“听清楚了,但是陛下,她看到的只是剪影,说出的只是自己捕风捉影的猜想,没有一个字落实在曦贵妃真的使用了巫蛊之术,陛下难道不想问问曦贵妃她究竟在殿里做什么吗?”
梁帝蹙眉,看向曦贵妃:“你还有什么话说?”
“臣妾有话说,”曦贵妃低垂眉眼,神色淡然冷静,道,“臣妾确实遣退了所有侍从,但并非是为了施展巫蛊之术,而是为了替陛下祈福。”
“祈福?”梁帝冷哼一声,“荒唐!”
曦贵妃:“陛下是紫微星降世,自有天兆庇佑,本该福运连绵,寿与天齐,但近来星象显示,有黑气迫近,遮挡了紫微星的光辉,是以陛下身染疾病,龙体有损。臣妾心系陛下,常常向起居郎询问陛下身体如何,这才瞧出端倪,若是陛下不信,可召见起居郎黄垣问话,问问他,臣妾是否时时刻刻都在陛下看不见的地方关心着陛下的圣体。”
说到最后,她神色坦然地抬头看向梁帝。
梁帝一怔,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冷声道:“召黄垣问话。”
片刻,黄垣跪倒在御前,坦诚道:“回禀陛下,曦贵妃确实常常询问陛下圣体,自臣担任起居郎至今,日日如此,从未遗漏。”
“陛下,”曦贵妃又道,“一个月前,陛下外出狩猎,染了风寒,半夜咳嗽的时候可还记得有宫侍送去一碗姜汤?那是臣妾吩咐宫侍备着,臣妾自知有罪,罪在深爱陛下,隐瞒陛下做了这等窥伺之事,但臣妾绝无戕害陛下的心思,否则——”她轻轻咬唇,声声坚韧道,“必遭五雷轰顶,身消魂散,不得好死!”
第63章 ===
场上无一人发声, 都被晏明珠决绝的誓言震慑到了。梁帝一时无言,震惊地看着晏明珠。
晏明珠磊落地与他对视,一双清妙眸子里对梁帝之心展露无遗。
梁帝嘴唇颤抖了下, 想要说些什么扭转局面, 可反驳的话语都堵塞在喉咙口, 情绪顿时上冲, 让他连声咳嗽起来。
晏明珠脸色一变, 下意识关切地低唤:“文治!”
梁帝浑身一凛, 情愫顿时涌上心头,但被他强压下去, 他厉声呵斥:“放肆!谁准你直呼朕的名字!”
晏明珠脸色煞白,低下头去。
大太监上前给梁帝递去一杯热茶,梁帝饮下,神色稍缓, 险些被情绪冲昏了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他扫视一眼御下众人,目光落在大理寺卿唐封川的脸上,问道:“唐爱卿如何断案?”
唐封川上前,斟酌片刻, 道:“此宫女所言确有模棱两可之嫌, 她并非亲眼所见, 只凭一番臆想,所作证词不足以证实贵妃所作所为。但是,从贵妃宫中搜出的巫蛊之物确实证据确凿, 方才穆夫人一番言辞,有狡辩之嫌,不足以证实那些巫蛊之物非贵妃宫中之物。”
梁帝看唐封川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欣慰与赞赏, 赞他秉公执法,毫不偏颇,他转而看向晏枝,道:“穆夫人还有何话说?”
“我想知道,是怎么从曦贵妃宫里搜出巫蛊之物的。”
“是曦贵妃宫里宫女所为,”段良秀道,“请陛下宣夏荷进殿!”
“宣。”
随后,一个宫女走了进来,她三十余岁,是从曦贵妃进宫开始便一直跟在曦贵妃身边的人,曾是曦贵妃十分信任的人。
巫蛊一事正是她告发的曦贵妃。
她较之前面那个宫女要冷静许多,叩拜过梁帝后便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地转述出来。
听完,晏枝踱步到她身边,问道:“这的确证据确凿。”
“哼。”段良秀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晏枝道:“你因而要用巫蛊之物陷害曦贵妃!?”
“奴婢没有,”那宫女跪趴下来,道,“奴婢以陛下圣体为重,断不敢做此为祸天子的恶事,更何况,奴婢跟随贵妃多年,又为何要陷害贵妃?”
晏枝她耳边低声道:“因为陈谋。”
宫女浑身悚然一颤,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晏枝,一双瞳孔映出惊惧,她脸上血色瞬间退了个干净。
晏枝继续道:“你与他是对食,于兰秋宫中相识,好了近十年,你瞒着贵妃,瞒着所有人。他有把柄捏在了别人手中,在曦贵妃与他之间,你选择了他。”
夏河瘫坐在地上,晏枝所说都是真的,甚至连两人在哪里相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绝望地看着晏枝。
晏枝道:“我再问你一次,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她尽量稳住心魂,颤声道:“确实是曦贵妃所做……”事已至此,她绝不可能改口,否则就是欺君的死罪,那姑娘答应过她,只要此事做成便放过陈谋,她绝不能动摇。
然而,哪怕她清楚地知道这点,也无法迫使紧张的头脑冷静下来,她无法抑制地颤抖,使得她说出口的东西带着深深的惧意,也多了几分犹豫不决。
“穆夫人对她说了什么?”段良秀蹙眉问道。
晏枝道:“只是让她说实话,污蔑他人的谎言可上达不了圣听,紫微星高照,满天神佛都在看着,自然明鉴。”
晏枝冷笑:“否则,必生报应,娘娘待你不薄,你谨言慎行。”
“奴婢……”
晏枝不动声色地将一个串着玉佩的红绳在指尖绕了一圈,夏荷声音一抖,跪趴在地,不停磕头,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奴婢在宫中结了对食,他有生死攸关的把柄落在他人手中,奴婢为了……”
“放肆!”段良秀厉声呵斥!
夏荷的情绪已绷到顶点,所有声音都变成了嗡鸣,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哭得头晕眼花,只闷头磕着头,道:“奴婢为了保他的性命,辜负了娘娘的信任!娘娘——他待奴婢极好,奴婢这一生也遇不到第二个像他一样好的人,娘娘,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冤枉你,求娘娘看在奴婢伺候娘娘多年的份上,饶了他,救他一命。”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不光是段良秀,便是梁帝的脸色也变得铁青,曦贵妃是否真的有行巫蛊之术他心里清楚,他要的便是曦贵妃走投无路,看那晏靖安要如何行动!现如今,情况逆转,曦贵妃的巫蛊之罪难以定下,一片荒唐!
他冷眼看着这个宫女,恨不得当场处死!
晏明珠却仿佛在夏荷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个女人和她一样都被自己囚禁在以爱为名的囚笼里,蒙住双眼,闭塞耳闻,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全是自欺欺人的东西。
她喟叹一声,对梁帝道:“真相已明,求圣上还臣妾一个清白。”
眼见着李景华要开口,晏枝看向唐封川:“唐大人如何断案?”
唐封川叹了口气,一时不言,躬身向梁帝一揖。
此事他本就不赞同,可事关梁帝脸面,他也说不得什么。
梁帝脸色铁青,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扣在扶手上,过了片刻,面上怒容消去,和声对晏明珠道:“是朕委屈了曦贵妃。来人!将这妖言惑众,逆反判上的罪人拖下去——凌迟处死,以正天威!”
晏枝略一蹙眉,本想靠着这宫女的嘴吐露更多有关洛霞笙的事情,但这件事得了梁帝首肯,她不能不顾及梁帝的情绪,逼得急了,给她按个大逆不道的帽子,她的脑袋就没了。
于是晏枝率先扬声道:“圣上英明。”
其余人反应稍慢,也跟着晏枝应和了一句:“圣上英明。”
此事便暂时告一段落了。
晏枝悬着的心暂且放下。如果不是看过原著,她不可能知道夏荷和她对食的关系,也不可能这么精准地伪造出两人定情的信物。
当她亮出那枚玉佩的时候,夏荷便该知道,她对食的性命在自己手上,这样,她一定会倒戈向自己。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
局面已定,众大臣先后请退,荣安王李景华深深地看了晏枝一眼,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笑。
晏枝脸色一变,有种被蛇盯上的阴冷感,可这人给人的感觉又那么高洁神圣,不食人间烟火,到底还是个堕入凡尘欲.望囚笼的可悲之人。
梁帝为了“安抚”曦贵妃,特意留在她宫里吃饭,也把晏枝一起留下,席上温柔体贴,浑然看不出判处晏明珠时的冷绝,是个忍辱负重的人才。
晏枝陪他皮笑肉不笑地演了一出阖家欢乐的戏,便踩着宵禁的尾巴回到穆府。
她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便前去看望穆亭渊,一进门便看到少年披着衣裳正在烛光下看书。
他生了场病,比之前消瘦了点,皮肤在温暖的烛光下依然有些苍白。
晏枝心疼不已,道:“怎么这个时辰了还不休息,你得好好养病。”
“我在等嫂子回来,”穆亭渊犹豫了下,道,“我有事情想跟嫂子商量。”
“嗯?什么事情?”晏枝帮他紧了紧披风的系带,柔声问。
穆亭渊道:“嫂子……你可是要回晏府了?”
晏枝一怔,她垂了垂眸,如实道:“若晏家度过了这个困境,确实有这打算。”
“嗯……”穆亭渊道,“也好,这样我不在的时候,嫂子也有人照应着。”
晏枝听他话里的哀伤,道:“傻孩子,哪怕我拿了休书回去,我跟你的关系也不会改变,不是你的嫂子,我也是你的姐姐,还是你想说,没了这官面上的关系,你就不想认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穆亭渊急忙道。
晏枝摸了摸他的头,道:“嫂子逗你的。”
“嫂子!”穆亭渊投入她的怀抱,道,“若是我任性……若是我说不想随先生游学了呢?”
晏枝一怔,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个想法,据她所知,这几日岑修文身体转好,也因荣安王一事打算提前出发,日子未定,但估摸不出五日便要启程,穆亭渊这时候不想去,大抵是因为……舍不得她吧?
晏枝柔声道:“我很高兴能成为亭渊的牵挂,却不高兴成为亭渊的拖累,你可曾记得嫂子对你说过什么?嫂子希望你能成为丰神俊秀,文采卓然,让北都男儿嫉妒女儿倾慕的好男儿。你的心应当更高更远,去看看广阔山河吧,亭渊。”
穆亭渊埋头在晏枝怀里,他难得露出这么柔软无助的孩子心性,他知道晏枝对自己的期许,也知道自己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但他就是舍不得……他不知道要出去游学多久,嫂子这样好,万一、万一……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心里有一股难受的劲儿在拧着他,他害怕几年过去他与嫂子再见,已经不复现在的情谊,怕她已经嫁了人,把那样温柔温暖的目光落在别人的身上。
谁都不行,只有自己才可以。
他想快点长大,成为嫂子的庇佑。
“嫂子,”穆亭渊一向懂事,在与晏枝缱绻了片刻后便调整好心情,抬眸看向晏枝,“老师说,再过一日我们便出发游学,我要……离开北都了。”
第64章 ===
这晚, 晏枝一直陪着穆亭渊絮絮说话,她察觉到少年心里隐藏的不安,也能理解他的不安, 晏枝极力抚慰住他的情绪, 让他能够后顾无忧地奔赴前程。
他到底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面对未知的未来, 会畏惧和害怕是正常的。
可晏枝到底不知道, 真正让穆亭渊舍不得的是什么, 她小瞧了孩子的感情,也小瞧了自己在穆亭渊心里的地位。
直到穆亭渊睡着, 晏枝才站起来回房。
月明星稀,更深露重,夜里仍有几分寒凉,晏枝的心却非常温暖。穆亭渊是她来这个世界最温暖的邂逅。
“做梦都没想到, 我居然会对一本小说里的人物有这么深厚的感情……”晏枝双手抄在大袖里,哈出一口凉气,有些踌躇地想,“万一有朝一日能回去了怎么办?”
她一定会舍不得穆亭渊。
她是一个能很快接受现实并向着自己理想的生活前进的人,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 她就想明白了, 要好好在这里活下去, 如果有机会她会把握机会回到原来的世界。
可穆亭渊的存在让她产生了回去的动摇。
在那个世界,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独自活了二十几年, 没有结婚,有一两个亲密的朋友,她不是非回去不可。
穆亭渊……
晏枝脑海里浮现出那孩子对自己的依恋, 她有些说不清是好是坏,但她很快就想通了,一切随缘,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哪怕她做好一万个准备,老天爷也总有意外砸在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