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来之不易的温暖也很快就会转瞬即逝。
吃完饭,屠鹭看姥姥反常地没有出屋晒太阳,而是背对着她躺在炕上。她眸光闪了闪,拿着相片小心地出了门。
这个村子,她刚找到没多久,也没有待很长时间,因此除了李秀家她都不怎么熟。
拿着相片去李秀家,李秀家只有她和母亲在。李秀母亲看着相片看了半天才想起贺飞这个人,贺飞死了太久了,久到整个村子都开始淡忘这个人。
李秀母亲嫁到这里的时候,贺飞和屠淑刚上中学。这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记忆里他们两个就形影不离,直到上了大学,屠淑考上了c市的c大,屠鹭姥姥有些离不开屠淑,于是就决定搬家,在c市买了房子,两人这才分开。
贺飞从小身体不好,贺母也想跟着。但贺家比屠家更拮据,供贺飞上学本就勉强,就连租房都是一种负担,更何况是买房。因此只得断了跟去上学的心思。
好在贺飞在a大和c大之间选择了c大,离老家也很近,倒也减少了贺母的担忧和负担。
屠淑和贺飞都考上了c大,又成为了同学。
屠鹭脸色微变,原来姥姥曾经离开过这个村子,还在c市住过。那姥姥为什么说母亲一直在外地上学,很少回来?
李秀母亲没发现屠鹭脸上的异样,接着说。
只不过……对方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屠鹭,屠鹭回神,让李秀母亲有什么话就直接说。
李秀母亲叹口气:“只不过你姥姥好像有些看不上贺飞……其实这个我倒是理解,就不说贺飞的家庭,就单说他的身体,经常感冒发烧,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也不像是能过日子的人啊,就算、就算考上大学,以后能找个好工作,这丑话说在前头,能不能多活几年还不一定呢……”
屠鹭看着照片上,一前一后的少男少女,心里复杂:“您这么说,是看出来我母亲和贺飞有什么吗?”
李秀脸色一变,赶紧道:“这我可没说。”
屠鹭没追问这个,因为她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猜想。于是换最重点的问题问:“那他们家的房子是怎么烧的?”
李秀母亲抬起头,即使是回忆也被那天的惨烈弄得后怕。
那还是二十年前,一个夏季的夜晚。那个时候丈夫出轨离家,李秀开学前一天写作业写到半夜刚睡下,她为李秀开学的学费发愁,睡不着觉,于是就在院子里转圈。
正巧看到远处红光一片,听左邻右舍说是贺家出事了。贺家不大,后院堆满了烧柴用的稻草,不知道怎么的被点燃,很快就烧起来,连带着烧到了屋里。
邻居们前来泼水救火,但是已经晚了,火光冲天贺家母子就被活活地烧死在屋里,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第二天派出所来人,才在东西屋的炕上发现两个焦黑的人。所有人都在叹息这娘俩的命苦,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
听说屠淑听到消息回来的时候,站在隔壁的废墟前一声不响,别人看了她发现她满目空洞,泪流个不停。谁劝她都没用,直到半夜晕了过去这才被人抬走。从那以后,屠母回到了村子,屠淑反倒不知踪迹。
屠鹭听完这个故事,久久回不过神。
原来贺飞和她母亲不仅是青梅竹马,还是从小到大的校友。都在c大上过学。
如果、如果李秀母亲说的是真的话,那么这个贺飞有没有可能是她的父亲?
查了这么久,她知道不能因为突然出现一个男性就认为对方是自己的父亲,那太草率,也对自己的母亲不尊敬。
但是直觉、预感让她很难拒绝这种猜想。
另一方面,她还是有些拒绝这个猜想。因为她希望她的父亲可以平凡,可以不是名牌大学生,哪怕是个普通的农民也行,最起码要好好活活着,不要让她充满期待地找到时,只给她留下一座坟。
找到贺飞的消息让她觉得离真相更进一步,但也忽略不了姥姥的不对劲。对方经常站在隔壁的废墟前,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姥姥隐瞒了她曾经离开过这个村子是为什么?母亲又为什么突然离开村子?难道真的是因为嫌贫爱富找上了白仲英吗?
中午的时候,这对关系亲密的祖孙俩第一次吃了一顿无言的午饭。屠鹭看着姥姥,轻声道:“姥姥,我下午有事,准备出去一趟。”
姥姥一顿,笑着抬起头:“是吗,那你在外面小心。天冷了多穿点。”
这一次,老太太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嘴角向下笑容很是勉强。
屠鹭的喉咙动了动,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下午,屠鹭直接找到了村长。花了点钱才知道了贺飞母子的更多信息。
原来隔壁一家也像是屠鹭一样,贺飞随着母亲姓贺,不是屠家村本地人士。四十多年前突然搬过来时贺母就已经有了贺飞,村长看一个小姑娘带着孩子不容易,以为她是被渣男骗的未婚妈妈,于是就让她留了下来。
贺母一个小姑娘无亲无故,一个人把贺飞拉扯长大。幸好贺飞虽然体弱,但聪明,从小就品学兼优,除了身体之外很少让贺母操心。贺飞和屠淑一起考上了c大之后更是村子的荣耀。明明是前途无量的青年,没想到他会年纪轻轻地突然被烧死在家中,实在让人唏嘘。
屠鹭问村长,知不知道贺母的来历。
村长说不知道,贺母这么多年很少提起过去,别人提起她会突然变脸。只是偶然听到一句她以前在大户人家当过保姆,除此之外甚至连家人都绝口不提。
屠鹭似乎想到了什么,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她没来得及抓住。
只是她还想起另一件事情,在c大上学,还叫贺飞的,这样的人肯定不少。但是她就是有种预感,在c市的琼花街的隔壁邻居张文生教授的学生,很可能就是这个贺飞。
她知道她的猜想有些草率,甚至过于相信巧合。
但她也相信冥冥之中天注定,她都已经重生,还找到了上辈子没有见过的姥姥,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家里,本应该是点灯的时候屋里却伸手不见五指。
屠鹭以为姥姥早就睡下了,刚想回屋,却突然听到对方道:“鹭鹭,回来了?”
屠鹭吓了一跳,眯眼看去原来姥姥就坐在桌前,佝偻的身影像是村前的枯树。
“姥姥?!您不睡觉怎么坐在这里啊。”
“姥姥等你。”姥姥打开灯,揭开桌上的盖子:“你这么晚回来,还没吃饭吧。我放不下心就坐在这等你。”
屠鹭也坐了来,看着饭桌上还温热的饭菜,心里一时复杂也没胃口,只能道:“其实我吃过了……姥姥,您早点睡吧。”
姥姥点了点头,也没动位置。
屠鹭有很多话想要问,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是此时此刻庞大的信息与感情将她的脑子搅成一团,她一时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话头。而且在这种复杂之中,她似乎隐约明白了姥姥的隐瞒——她有种预感,如果把秘密说开,那么这段失而复得的亲情就会被蒙上阴影。
所以,她准备自己查。
虽然这个过程会很艰难以及漫长,但她肯为了维持这段摇摇欲坠的亲情冒险。如果那一天会来,她会希望慢一点。
“姥姥……”她顿了顿:“明天我就回去了。”她要问问张文生教授,那个贺飞到底是不是屠淑认识的贺飞。
一听说她要走,姥姥猛地抬起头,目光颤动嘴唇颤抖:“你要走了?”
屠鹭点头:“明早就走。我想去我母亲上过的c大看看。”
她避开姥姥的视线:“我不在家的时候,您要好好照顾身体。过一段时间我就把您接到c市住。”
老太太嘴里发出不知道是什么情绪的呜咽,像是在一瞬间又吞回了胸腔里,发出短促的哀鸣。
半晌,她发出长长的叹息,这一声似乎比一生都要长:“鹭鹭……你别回去了。你想知道什么,姥姥就把什么都告诉你吧。”
第51章
屠鹭的心脏剧烈一跳,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姥姥。
夜色下,老太太佝偻着身形,像是探头望向河边的枯树。只不过此时对方望的是她,松弛的眼皮下目光闪动, 像是风雨之前波动的水面。
“姥姥……”屠鹭哑声。
姥姥长叹一口气, 看向幽深黑暗的窗外, 说起了当年的事。
当年她爹听信了媒婆的话, 嫁到了这个村子。本以为丈夫是个老实听话的,没想到婚后现了原形,开始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姥姥是个要志气的,家里算上她一共六个孩子, 她不愿意让其他兄弟姐妹知道自己过得不好,再苦再累只好忍了。
只是没想到怀孕刚三个月,丈夫就在鱼塘偷捞鱼的时候不小心淹死。姥姥欲哭无泪, 不忍心拿掉孩子于是自己一个人艰难地把屠淑拉扯大。
也就在屠淑一岁左右的时候,贺梅带着儿子突然来到这个村子, 住进了她家的隔壁, 两个女人年龄相仿,还都没了丈夫, 顿时互相怜悯、相互依靠, 艰难地抚养孩子。
由于娘家人口众多,姥姥从小不受重视, 更何况其他兄妹家庭比自己幸福,姥姥心里就一直憋着一口气。发誓一定要把日子过好。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指望了,于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屠淑身上, 于是对屠淑的要求更加严格。
家里即使再困难, 也没有断过屠淑的学费。屠淑从小和隔壁的贺飞一起长大, 两个人从小学一起念到高中,每天形影不离。
青春期的少年最是藏不住心事,有什么感情全都表现在脸上了。一对青梅竹马无论是上学和放假全都腻在一起,即使装作无意也难免不让人发现什么来。
姥姥看见了,心里一突,却顾忌着在高考的关键时期没有吭声。直到高考完,她认真地问屠淑到底有没有和贺飞在一起。屠淑此时正是大姑娘,身形抽长脸色冷淡,很是直接地承认。
屠淑在这种高压力的情况下长大,比别人更加早熟,因此她只是平静地告诉母亲她和贺飞从小一起长大,对方长得不赖智商也高,她很难不动心,但是在高考之前她保证不会和贺飞乱来,他们会以学业为重。
姥姥听了,只以为是小孩子的青春期,等到了大学认识更多的人两个人分开就好了。
正好家里攒了点钱,于是决定搬到c市去住。从那以后,屠淑和贺飞两人的联系就少了很多。姥姥小小松了一口气。
但没想到,贺飞竟然放着好好的a大不读,却读c市的c大,虽然c大和a大差不了多少,但是想到屠淑也在这里,贺飞的选择就不得不让人多想。
于是姥姥对屠淑千叮咛万嘱咐,她好不容易把对方拉扯长大,就是为了能让她出人头地给她争口气,千万不要因为谈恋爱耽误学习。
屠淑答应,从那以后也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对劲。
只是姥姥哪里知道,屠淑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表现在脸上的少女了,她和贺飞每天在校园里相遇,自然又走在了一起。且除了他们俩和最为亲近的老师,谁也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她偶然发现屠淑突然开始犯困,格外注意饮食,平时特别注意肚子。她有了不好的预感,质问屠淑是不是背着她干了什么事。
屠淑直接承认,她是和贺飞在一起了,还有了对方的孩子,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
姥姥一听犹如五雷轰顶,哭叫着屠淑怎么这么没出息,辛辛苦苦送她上大学她却怀了孩子,这以后还怎么念书啊!
屠淑很是淡定,她说现在大学很是开放,她可以边养胎边读书。况且以她的智商根本不会耽误学习。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贺飞的身体不好,以防万一所以早早地想给对方留下一个孩子。
她说得头头是道,但是姥姥根本听不进去。姥姥不是认为贺飞配不上屠淑,毕竟贺飞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知道那孩子的人品、才学都不差。但正因为熟悉,也更加知道贺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么多年贺梅本就拮据,给贺飞看病、上学几乎掏空了家底,如果屠淑真的跟他成了,以后仅是生活就成了问题。
即使不考虑钱财的原因,说句不好听的,贺飞能活多久还是个问题,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屠淑年纪轻轻就丧夫还一个人把孩子养大?正因为自己当过单亲妈妈,就更加知道独自抚养一个孩子有多么困难。
因此坚决不同意屠淑和贺飞在一起。
且为了屠淑的以后,让她把孩子打掉。
屠淑拒绝,即使被姥姥骂得狗血淋头也咬着牙就是不松口。
姥姥无奈,只好把她关起来,屠淑道姥姥这样做是无济于事,贺飞早晚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会让姥姥看到她们的决心的。
姥姥充耳不闻,母女两个沉默地对峙。屠淑本来很淡定地坐在房间看不出焦急,直到贺飞打电话过来,声音虚弱带着笑意,告诉她很对不起,由于身体原因恐怕这两天不能去她家了。让她等一等。
屠淑为了不让贺飞担心,自然没有说自己这边的情况。而且她听出来贺飞的状态不怎么好,于是准备回村看他。
只是她出这个房门都是问题,更何况是回村。
姥姥把她的房间锁上,和她对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村里有人来信,说……
贺飞和他母亲没了。
被活活地烧死了。
姥姥听了如遭五雷轰顶,哆哆嗦嗦地跟屠淑说了。屠淑满脸木然,猛地推开冲了出去。
姥姥看着屠淑的背影,当时就只有一个想法:完了。
两人来到乡下,看着焦黑的房子,屠淑哭晕了过去。姥姥守了屠淑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屠淑转醒,对她道:
“妈,你是不是嫌弃贺飞家穷才不让我和他在一起的?这下好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不仅母亲没了,连命都没了。”
屠淑嘴角的笑看得姥姥脸色惨白,抖着唇说不出来话。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屠淑因为贺飞的死恨上了她。
屠淑木然地坐起来,喃喃自语:“如果我昨天过来,也许能救他们两人一命,如果我昨天过来,也许能见他最后一面。”
姥姥捂着嘴哭出声。
屠鹭下床,背对着姥姥说了最后一句话:“妈,您不知道贺飞的死代表着什么,那不仅代表着我的心死了,也代表着贺飞的一切、他在这个世上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去了。他这条偷来的命,终于被上天收走了。”
从那以后,屠淑就彻底消失了。除了每个月打来三千元钱之外,了无音讯。
说到这里,姥姥的声音开始颤抖:“也许是我真的错了,是我嫌贫爱富,是我不该把她关起来,否则你爸爸就不会死,你妈妈也还会在,你们一家三口该有多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