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花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荣国府一向眼高于顶,真真让人没想到。”
夏太太也跟着点头:“可见好人还是有好报的。到底你念过书这眼界不一样,我才觉得早让两个丫头念书也是好事。”
都是做娘的人,都不甘自己的孩子落于人后,张翠花与夏太太想了又想,想出了一个即能让两个孩子读书明理,又不损名声的方法:
迎春两个并不科举,所以不必请什么名家大儒,只请那品行好不古板脾气又好的老先生。这样不必与人争先生,就不怕有人因妒生恨,又有年龄在那儿摆着,不用担心别人会传出不好听的话来。
在京城这样的地方,符合张翠花两人要求的先生也不是那么好选的。好不容易定下一位年过五旬的时先生,偏住家居南城。迎春与夏金桂是不可能天天去南城求学的,只能请先生住到东城来。
可张翠花明面上是个寡妇,夏太太也是独身一个带女儿居住,两家都不是合适的地方。最后张翠花只得又出银子买了个离自己府一条街远的一进宅子,才算是安置下了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先生。
时老先生名孝义,打听的时候人人都说他古板,几日课下来,丫头们却说他是个顶没有脾气的人——哪怕夏金枝时时想法子捉弄先生,好把先生气走自己不用上课,都没见先生发过一次脾气。
然后府里人就说别看时先生看似古板,心里却很喜欢孩子,才能容忍夏金桂的恶作剧。张翠花却知道,时先生是因为需要这一个月五两的束侑:
时先生已经是有孙子的人了,身上却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一大家子十几口人挤在北城一进的祖宅里,生活很是窘迫。不然以时先生的年岁,在这个时代都够在家颐养天年的了,何必还出门教导两个三岁多的女孩子。
没见得知张翠花特意为自己安排了住处,时先生激动的话都说不利索了,还直接将自己的老妻接到下处,一副要在这里教到死的架势?不过是替子孙腾出地方。
所以这人的骨气,好些是由银子撑着的。世上不是没有不为富贵折腰的人,只是那样的人总少数。为此张翠花很是给两个孩子进行了一场随机教育,让夏金桂都不好意思多捉弄老先生了。
这里也有迎春的功劳。许是天性的原因,迎春这一世虽然没长成二木头,仍保留了温柔的禀性,又听话又乖巧。她哪怕还不能全部理解张翠花的话,仍然对时先生礼貌又亲近。每每夏金桂忍不住又捣乱之后,迎春都会带着她给时先生赔礼,让时先生想发的火气生生烟消云散。
夏金桂别人的话不听,对迎春的话却很能入耳,每次给时先生道歉也显得诚心诚意,这师生三人竟就么走过了五六年。
期间的大事,便是不屈不挠的太子,三年前再次起事,还再次被人跟大皇子绑在了一起做乱。那一晚半个京城都烧红了,乱兵四处砸门抢掠,就连张翠花住的这条街也没幸免。
好在张翠花是个知道剧情走向的,虽然不知道太子逼宫的确切时间,却可以紧守门户为由,让李年每日里别事都可放松,巡夜之事万万不能松懈。太子事败、乱兵为祸,张翠花这里早紧锁了门户,增加到四十个人的护院队伍,硬是凭着热水、石灰、木杆,没让乱兵进家门一步。
乱兵也是有脑子的,知道自己能抢掠的时间不多。张翠花这里即难得手,他们便转移了视线,想从刘家、夏家抢些东西,以图日后享用。谁想在张翠花平日有意引导之下,这两家有根基的防护更强,以至乱兵们在这条街都无功而返,也算是东城的奇事,张翠花等人又不得不让自家的奴才不得炫耀,免得被有心人惦记上,以为自己跟乱兵有什么勾结。
京里这一次乱了近十天,比哪一世太子之乱都要长些。城里没有人敢走动,也就没有能采买的地方,张翠花把自己府里存的粮食,让人从墙头递到刘、夏两家,三家直到兵乱彻底结束,才派出人打探情况。
除了她们住的这条街,东城的情况用满目疮荑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南城与北城房屋建的本就单薄,情况比东城还不如。只有西城的情况略好,大半的人家护院众多,只有少数人家受到了乱兵的冲击。
刘太太与夏太太心有余悸的一齐来谢张翠花,自此之后三家的关系越加亲密起来。
夏老爷是在三年之前,也就是太子出事后没几天撒手西去的,还是死在了庄子之上,张翠花不得不怀疑,同样身为皇商的夏家家主,是不是与上一世的薛沛一样,还担着什么秘密的差事,因为太子之乱被自己主子怀疑,干脆被灭口了。
怀疑归怀疑,这是人家夏家的事,张翠花与夏太太关系再好也不能说。想想夏家并没有男丁,就算是有秘密差事也传不下去,便放在一边。实际情况则是夏家的旁枝如前世薛家的人一样,想借着夏老爷没有亲子的名头,要夺了皇商之位。身为夏太太的好友,张翠花不得不时时关注一下,免得夏太太吃了亏。
好在夏太太娘家不是吃素的,这些年夏太太打理生意也留了些后手,张翠花与刘太太也因与夏太太交好,一起在后头给她出谋划策,竟然没让夏家的人得逞。
代价也是有的,夏家族长之位自然旁落了,祭田等公中产业也都让了出去,夏太太手里除了皇商桂花的供奉,剩下的除了些田亩,便只有与张翠花刘太太一起开的那个绣坊了。
有一弊便有一利,经过太子之乱的高门、富贾们,需要补充大量的绣品,现在霁月坊已经在京里打开了名气,拥到铺子里采买绣品的人,每天挨挤不断,年底的分红,足抵得上张翠花手里所有的田产出息的两倍。
就连张翠花等人的交际圈,都因这个绣坊扩大了不少,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提起霁月坊的三位老板,东城里的人都要笑赞一声。西城高门里的太太们,也都听到过她们的名头。有时也会收到一两张西城发来的帖子,都由刘太太出面了——张翠花与夏太太是孀妇,怕高门人家忌讳,张翠花更怕有见过原主的人认出,自是不会出头。
华家也因这个绣坊,重与对头赌赛了一次,最后拿回了自家的绣庄。不过他们没有因为自己拿回绣庄就撤回在霁月坊的人手——论起名气来,华家的绣庄,已经比不得霁月坊了。
华绣娘成亲后仍留在张翠花这里,每天时先生上午给迎春与夏金桂上课,下午就由她接手。现在两个孩子的绣艺,已经与华家同龄的女孩相仿了。
这一次夏家母女出孝的衣裳,就出自华绣娘与迎春、夏金桂之手。夏家比起张翠花来,人脉自是要多些,来观礼的人也多了不少,夏家母女一出场,观礼的太太姑娘们,自是对她们的衣裳赞不绝口。
夏太太笑着拉过夏金桂与迎春,向着众人道:“我哪里有心思想这些,都是两个孩子琢磨出来的。”
大家的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两个俏生生的小丫头身上,见两人一穿娇黄一着嫩紫,一样的梳妆打扮,都是粉嫩嫩红扑扑的笑颜,连头上的凤钗,腰上的玉佩都一色一样,全都笑了:“夏太太不说,还当都是你的女儿。真真是两个好孩子。”
张翠花知道夏太太这是好意,要让人知道迎春与夏金桂的存在,日后说亲时说不定会有哪家想起。因含笑向众人道:“这可是我们两家的缘份了,两个孩子自小一处长大,脾气虽然不大一样,难得的是从来也没拌过嘴,又愿意穿一样的衣裳。”
有嘴巧的太太便笑道:“左右你们养着那么些绣娘,别说只有两位姑娘,便是再多两个,也打扮的过来。”
于是话题就从迎春与夏金桂身上转到了绣坊里又出了什么新鲜样子,又有哪家贵人到绣坊定了什么绣品上,迎春与夏金桂,也让一些姑娘们围住,打听她们的绣花样子。
等到人客散尽,张翠花与刘太太两个也要与夏太太告辞,却被她强留下了:“这两年我守在家里,绣坊都是你们两个操持,刚才又替我忙了一场,晚上正好摆酒谢谢你们。”
剩下的三人多年合作,说起话来随意了许多,刘太太便向张翠花与夏太太道:“说来不怕你们两个恼,有时我倒羡慕你们两个现在随心自在。”
夏太太便与张翠花对视一眼,知道她说的是刘老爷新纳了第三房小妾的事。这样的家事关系再好也不能多劝,只能泛泛道:“我们有什么好羡慕的,不比你有两个嫡亲的儿子傍身。就是现在淘气些,不两年就能喝媳妇茶了。”是儿子还是丈夫淘气,就只能自己意会了。
刘太太不再想府里的小妾闹腾,眼里放出绿光,看向两人道:“即说到这儿,快说说谁的女儿嫁我的大儿子,谁的女儿给我当小儿媳妇?”
张翠花不得不啐她一口:“算盘打得倒好,我们两个都是替你养儿媳妇的吗?”
刘太太只管自己在那里眉开眼笑:“你若不愿意养迎春,今日让我领回去养着也好。”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知根知底的,要比别处寻的强得多。
张翠花与夏太太都恨恨的看着刘太太小人得志般的嘴脸,要不是还与她合伙开着绣坊,一定要一起把她扔出去。
有儿子的只想着自己怎么拐个儿媳妇回去,全不想那姑娘是做娘的心头肉,哪怕嫁得再近也是生生被别人剜走。
正说笑着,华绣娘走了进来:“三位太太已经听到好信了,这般高兴,可是商量着给我多少红封?”
好信?刘太太率先笑道:“正是好信呢,我只等着你就中做这个大媒,谢媒钱不会少了你的。”
华绣娘一脸疑惑:“好好的我做的什么媒?”
张翠花三人不由也一脸疑惑:“你说的是什么好信?”
“不就是一等将军贾家,一下子定下了二十幅绣品,还有江南甄家,也定下了二十幅绣品,西城还有几家,虽没那两家定的多,可是合起来也有三四十件。这下子铺子半年的大件绣品都卖出去了,太太们到时分红更多,难道不是好信儿?”
有银子拿的信儿,都是好信儿,比刚才刘太太说的更让人接受的好信儿——大件绣品利润高,不好卖也是真。现在下半年的生意都有了着落,年底的分红自然就多。
只是一下子这么多人来定绣品,张翠花几个也不免八卦:“怎么大家突然一起定下这么些的绣品?”
华绣娘便把自己打听来的说与她们听:听说明年开春圣人要选秀,一些有门路的人家已经准备起来了。这些天不光是甄贾两家,西城许多人家都到霁月坊定衣裳买绣品,更多的是想请绣坊的绣娘上门做衣裳。
她一说完,刘太太与夏太太便一起看向张翠花,因为绣坊开业那日起,张翠花便跟大家约定好了,不管是什么高门望族,想要绣品只能到霁月坊选,做衣裳也由各府的人带了尺寸上门,霁月坊的绣娘们是不去各府做针线的。
这些年不是没有高门想请绣坊的绣娘到自己府上做针线,可是华家与她们三个合伙了霁月坊,自己也重新开了绣坊,人手并不充足。
加之开绣坊之前,张翠花便有言在先,不管别人出多高的价钱,都只能到店里来定绣品,绣娘们不去别人家里的。几年下来,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霁绣坊的规矩,想请绣娘回自己府上的要求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了。如今高门又重新提出这样的要求,华绣娘还说了出来,价钱给的一定不低。至少连华绣娘都动心了。
张翠花叹了一口气:“可是绣坊里有人想赚这笔银子?”霁月坊给绣娘的工银,是按着张翠花的建议,借鉴了现代的计件提成的,与别家绣坊只给工银不同,算是良心主家了。技艺好、勤快些的绣娘,一人养活五六口之家完全不成问题。要是这样的条件之下,还有人只看重眼前有数的银子,那就不能再留了。
华绣娘有些不好意思:“是有几个动了心的,想着这样的机会难得。镇国公府开出了一日三两银子的工价。修国公府上除了每日二两银子的工价外,活计完后还会送二十两的红封。每位出去的绣娘,另外补贴咱们绣坊五十两银子。绣娘吃住都在他们府里不说,一个月他们府里人有什么,绣娘们也有什么。”
“呵呵,”听到这儿由不得张翠花不冷笑:“他们府里的人,是主子还是奴才,是管家们的份例还是三等仆妇的份例?”
华绣娘自然答不出来。两个国公府开出的条件优厚,就连她也觉得绣坊可以借此赚一波,好几个绣娘听到两府开出的条件,更是心活的撺掇她出面求情,哪里想得到这些弯弯绕?华绣娘自己,也是听张翠花解说完之后,才知道高门之内别说主子了,就是奴才之间相处,也是有门道的。
“当初我说不让咱们的绣娘去高门,就是为着高门里头腌臜事儿太多。”张翠花看了刘太太与夏太太一眼:“有那一等贪图技艺的,要坏了绣娘的名声把人留在府里,好为自己所用,长久的霸占了人家的技艺。有那贪图绣娘颜色的,强留着不放人。”
“就算是最后咱们上门讨要,那些高门里放出绣娘名节已经坏的风声,绣娘还怎么做人?坏了名声的绣娘,若不让她回绣坊,她无容身之处,咱们自己心里过不去。可要让她回绣坊,外头多有那贫嘴烂舌之人,说好话的少说歹话的多,到时绣坊还怎么开下去?”
是呀,舌头底下压死人,一个女人名声坏了,接近她的人都要跟着受怀疑,绣坊里头的绣娘都是女人,哪里禁得住风言风语?
夏太太与刘太太这才明白张翠花当年的一片苦心,华绣娘也红了眼圈:“太太为了大家长远平安日子着想,那些人再不体谅太太的苦心,就太没良心了。”
张翠花听了不由苦笑:“这世上有了银子不讲良心的多了去了。远了不说,夏太太三年前经的事儿,咱们谁没跟着叹息过?那还是亲人呢,若夏太太自己软一点儿,娘两个都要被人提着脚卖了。”
华绣娘听了忙向张翠花保证:“太太放心,回去我就跟她们说说太太的担心,但凡脑子有些成算的,也不会想着去什么国公府做绣娘了。”
张翠花却并不如华绣娘这么乐观。
“你回去跟她们只管说,可是人家一心想赚大钱的,也不必非得拦着。”说着看了刘太太与夏太太一眼,接着道:“我在这里说好了,想去哪户高门的,就不再算是霁月坊的人了。将来不出事是她自己的造化,出了事,也不必找到霁月坊哭诉,霁月坊是不会收留的。”
华绣娘也去看刘太太与夏太太,见她们跟着一起点头,便知三人的主意是一样的。也是,先小人后君子,总比不清不楚最后扯皮的强。
最后还是有三个绣娘经不住镇国公、定国公两府开出的高额工价,决定退出霁绣坊。镇国公定国公两府不知怎么想的,哪怕那三个绣娘已经不是霁月坊的人了,还说要给绣坊些补贴,也被张翠花做主拒了——若是收下这补贴,谁知道将来这三个绣娘绣出的东西出了问题,那两府会不会借此找绣坊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