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了什么?”张翠花直觉不是什么好话,很可能是陈嬷嬷被赶回娘家的直接原因。
“刘二哥还说,陈嬷嬷的丈夫,跟一个寡妇生了一个儿子,已经,已经六岁了。她丈夫想让陈嬷嬷拿银子供那个儿子读书,陈嬷嬷手里没银子,又不愿意听她丈夫的来府上诉苦求银子,她丈夫才把陈嬷嬷赶回娘家的。”
六岁,也就是说陈嬷嬷把自己当成奶牛一样出卖自己奶水,让一家子衣食无忧的时候,她那个丈夫已经跟人有染了。不光有染还闹出了人命,还想着让陈嬷嬷供养自己的私生子。
大写的MMP!张翠花心里只有这三个字翻腾。
“知道你陈嬷嬷的娘家在哪儿吗,让人套辆车把人接过来再说。”张翠花给迎春擦了擦泪,这么安慰小丫头。
听说母亲要插手这件事,迎春的泪一下子就不流了,还给了张翠花一个甜甜的笑脸:“嗯,刘二哥都知道,我这就让他带人去接陈嬷嬷。”
等等,这个刘二哥出现的频率是不是高了点?张翠花后知后觉的发现了问题,可是对上迎春依赖的眼神,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不急不急,慢慢就知道那个刘二哥怎么天天不读书,有功夫替迎春跑腿了。
直到迎春欢快的跑远了,张翠花还在想着自己是应该直接打上刘家,还是等一会刘家的二小子来了之后,马上打断他的腿。
可是一见到一脸愁苦的陈嬷嬷,张翠花知道自己没空理会刘家二小子了,挥苍蝇一样把人赶走,张翠花让陈嬷嬷坐下慢慢说。
陈嬷嬷哪里敢在太太面前坐下,直到迎春硬拉着她,才小心的斜签着半个屁股坐到椅子上。张翠花没开口问呢,陈嬷嬷的泪水已经下来了:“我没脸见太太。”
“你是该知道没脸见我。”张翠花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让迎春呆了一下。不过张翠花接下来的话,让她知道为什么母亲这么生气了:“你走的时候我是怎么嘱咐你的,是不是让你自己多少留些银子傍身,是不是让你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来府里求助?”
陈嬷嬷的泪掉得更急了,哭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收声:“太太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可是我有什么脸再来求太太。”
“陈嬷嬷。”迎春糯糯的叫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陈嬷嬷好象怕吓着迎春一样,泪掉的没那么快了,慢慢的话也能说成句了,要把自己回家后的遭遇说给张翠花听。
不想刘太太得了自己儿子报信,也过来了,想听听那个比自己丈夫还不如的东西,是怎么欺负人的。她都来了,夏太太怎么会不到场?一下子正房便人满为患了。
这是闲的吧,都是闲的吧?张翠花心里把刘太太跟夏太太埋怨了几句,自己也一脸八卦的示意陈嬷嬷,可以讲一讲她的故事了。
刘太太与夏太太,陈嬷嬷在府里的时候也是见过的,所以对着她们诉苦,陈嬷嬷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开始说起自己的经历来:
陈嬷嬷刚回家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有个相好,一心想着补偿自己那个出生一个月就离了娘的儿子。可是六年的时间,足够让她的婆婆给小儿子灌输一脑子自己的娘贪图享受,所以明明只签了两年的契约,却一直在别人府上呆了六年的思想。
不管陈嬷嬷怎么跟小儿子说,自己是为了那一个月一两的月例,好让家里的日子更好过一点儿,才一次次求了主子让自己干了六年,她的小儿子都不肯信。哪怕前脚刚吃了陈嬷嬷给他买的东西,后脚那小子就对着陈嬷嬷又骂又讽。
别的孩子跟小儿子差不多。都觉得陈嬷嬷这六年在张翠花这里享受了好东西,却每月只给家里一两银子,实在太少了,不然他们也能跟陈嬷嬷一样,吃香的喝辣的。
陈嬷嬷一心觉得自己亏欠了孩子们,只要孩子们肯给她一个笑脸,她就愿意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他们。
那些孩子在想吃什么东西或是想做新衣裳的时候,也不是不会给陈嬷嬷一个笑脸,不过那笑脸来得快去的也快,陈嬷嬷只好不停的给孩子们买东西、做衣裳。
陈嬷嬷认为总是自己生的孩子,自己这么倾尽所有的待孩子,时间长了,孩子们就会发现自己对他们的好,会跟自己重新亲近起来。谁知道她的银子花得差不多了,孩子们连话都不愿意跟她说了。
只有在迎春给她送东西的时候,孩子们才在送东西的人面前,跟她说几句话。等送东西的人一走,东西一分没,陈嬷嬷就又没人理了。
“那你丈夫(婆婆)呢?”刘太太与夏太太听完陈嬷嬷说孩子的态度,异口同声的问了出来,不过关心的对象不一样。
陈嬷嬷很不愿意说自己的丈夫,先说自己的婆婆:
回家之前,张翠花是给了陈嬷嬷几样首饰的,份量还很重,为的就是怕陈嬷嬷见了孩子,守不住自己手里的那点儿银子,有几样首饰,好歹有事的时候也能应应急。
可是那几样首饰一入了陈嬷嬷婆婆的眼,就被她给惦记上了。每天对着陈嬷嬷念闲秧,说什么陈嬷嬷的命比她好,见过大世面,享过福,有那么好的首饰。她自己别说是金的,就是银耳环都没戴过一个。
陈嬷嬷是个耳朵软的人,听婆婆说的可怜,先送了一副耳环,接着就跟开了闸的水一样,首饰们先后就归了婆婆,陈嬷嬷还没回过神来是怎么归婆婆的。
接下来就得说她的丈夫了。因为陈嬷嬷也知道自己手里不能一点儿东西都没有,所以在自己的首饰都成了婆婆的之后,跟丈夫说了一下,想让丈夫跟婆婆商量一下,是不是把自己的首饰还回来两件。
陈嬷嬷说的挺婉转的,就是希望自己逢年过节的时候来府里看迎春,不至于太过寒酸。结果那么婉转的话,还是换来了丈夫的老拳:“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也想着穿金戴银?那些东西娘收着给几个孩子娶媳妇呢,你留着做什么?”
好吧,给孩子们娶媳妇是正事儿,陈嬷嬷就算是挨了拳头也没有什么怨言。可是自己不光首饰都成了婆婆的,几件体面的衣裳也成了婆婆的,这就是陈嬷嬷自从离开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府里的原因——府里的奴才们总要相互攀比一下,她刚出府就混得连粗使的都不如,来府里不是给姑娘丢人吗。
她不来府里,迎春却一直记着她,不时的给她送些东西,每当快到送东西的日子,陈嬷嬷还是能得到几句好话的。这几句好话,足以支撑着陈嬷嬷到下次迎春送东西的时候。
可是上次该送东西的时候,没有人来。那家子人还想着是不是府里太忙没顾上,等两天好东西就会出现了。谁知耐着性子等了好几日,好东西还是没有出现,陈嬷嬷的丈夫不耐烦了。
他催着陈嬷嬷到府里来请安,催着陈嬷嬷问问姑娘为什么不给他们家里送东西了。陈嬷嬷在府里呆了六年,还是姑娘的陈嬷嬷,一向是下人里最体面的人。现在自己要衣裳没衣裳,要首饰没首饰,说什么也不肯到府里来给姑娘丢脸。
她丈夫给了陈嬷嬷两下子也没能让陈嬷嬷松口,气得说出自己急着让陈嬷嬷来府里讨东西的真正意图:他外头还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比陈嬷嬷生的五个儿子加起来都聪明,所以他要送那个儿子去读书。
读书是要花银子的,他自己赚不来,所以陈嬷嬷就得到府里向太太姑娘们求告。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陈嬷嬷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不光有相好的,还有了另外的儿子。这让她不得不想起,自己刚回家的时候,丈夫也没少从自己手里拿银子,说是想做个小买卖。
可是所有的小买卖都赔了。别说没赚到银子,连本钱都一文不剩的赔光了。
陈嬷嬷就质问丈夫,是不是用自己的银子养相好的去了。她丈夫很硬气的承认了不说,还告诉陈嬷嬷,现在他一个人养不起两头家了,所以过两天会把那个寡妇和儿子都接到家里,大家一起生活。
陈嬷嬷自然不肯,是,她们家的房子地方不小,还翻新过,完全住得下那个寡妇和她的儿子。可那是用陈嬷嬷的月例翻新的!
听到陈嬷嬷竟敢说出她赚银子翻新房子的话,陈嬷嬷的丈夫恼羞成怒,直接把陈嬷嬷赶出家门,还放出话来,要是陈嬷嬷不带着银子,就别想再进他家的门了。
夏太太听得直皱眉头,没好气的问:“那你的儿子们呢,往日也就罢了,现在他们父亲都要带着私生子回家了,他们是怎么说的?”
听到夏太太问自己儿子们的态度,“哇——”的一声,陈嬷嬷的哭声压抑不住了,头摇的让人担心她的脖子会不会断掉:“没有,一个也没有,他们就那么看着,没有一个人替我求情。”
张翠花向还想问话的夏太太摇了摇头,陈嬷嬷现在的情绪显然在崩溃的边缘,问得多了说不定下一秒就会疯掉。
“鸣柳,跟风轻替陈嬷嬷洗漱一下。”张翠花让人把陈嬷嬷带下去了,想着借梳洗的时间,让陈嬷嬷缓一缓,平复一下心情,再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天下还有这样没良心的人!”夏太太因夏金桂之故,对迎春的奶嬷嬷为人很了解,知道她不是个撒谎的人,说出来的都是真话。
正因为是真话,才让人更寒心。
“母亲。”迎春与后赶来的夏金桂都叫了一声,各自扑到母亲的怀里,表达自己一定会对亲娘不离不弃的决心,让自己的母亲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做陈家儿子那样的白眼狼,把个刘太太羡慕的眼睛都红了。
“总不能让那一家子喝着陈嬷嬷的血,还把占着她的房子吧。等一会儿便让人去把那家子恶心人的玩意教训一顿,看他们还敢不拿陈嬷嬷当人。”刘太太要把气出在陈嬷嬷的夫家身上。
张翠花觉得没这么简单:“这总是陈嬷嬷的家事,要看她自己想怎么做。咱们最多是替她撑撑场子。”
刘太太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是听到这样的事情,同为女人觉得不公平罢了。就是夏太太也只能摇头,当日夏老爷还在的时候,她每日里出门打理生意,夏老爷看她的眼神何曾好过?跟前更是添了两三个姨娘来刺她的眼。
唉,老是听说这样的事情,迎春要是还想嫁人,张翠花才觉得是天下奇谈呢。她在这里住的挺好,与两位邻居相处的也融洽,让张翠花学孟母三迁,她还真下不了决心——这是时代的错,不是刘太太与夏太太还有陈嬷嬷的错。
看吧,遇到难解决的事儿,我们还是会怨时代。
陈嬷嬷来的很快,见几位太太跟姑娘都在等着自己,不好意思的请她们恕罪,才又坐到了下手边。现在能说话的只有张翠花:“陈嬷嬷,两位太太都是好心,想问问你自己是想着回婆家,还是怎么样?”
回婆家?陈嬷嬷愣住了:“太太——”叫了一声,下头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
张翠花知道怎么说:“你若是还想回婆家,这次我可以给你银子。不过也只有这一次,这次之后我也不会再让姑娘给你送东西了。”
说话间,张翠花见迎春想张嘴说什么,冲着她摆了摆手,不让她插嘴,自己接着说道:“救急不救穷的道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一次算是你为难着窄,我帮你一次。”
“可是你丈夫跟儿子婆婆是什么品行,你自己心里也有数,我这里不是开善堂的,不能你丈夫打你一次撵你一回,我就出一回银子。那不是帮你是在害你。”东西给的越多,陈嬷嬷的丈夫希望得到的会越多,为了让自己这些人同情陈嬷嬷,打她就会打的更狠。
迎春的头慢慢低下了,她已经听明白了,正是因为自己屡次给陈嬷嬷送东西,才让她的家人养大了胃口,自己不想着怎么赚银子,只等着别人送去的东西过活。
一旦没有人送东西了,他们埋怨的对象就成了被送东西的对象——陈嬷嬷。
所以若是这一次给了银子,母亲说的那种可能,很可能会出现。若不给银子,陈嬷嬷就算是回了婆家,能不能进家门不说,便是进了家门,已经离心的丈夫,白眼狼一样的儿子,陈嬷嬷的生活又能好到哪儿去?
迎春抬起头看向张翠花,希望母亲能想出一个解决办法。
张翠花感觉到迎春在看她,却没有接迎春的眼神,只看着陈嬷嬷等她的答案。迎春便想起母亲往日跟自己说的话:每个人自己做出的决定,都应该自己承担后果。现在,母亲是让陈嬷嬷做出自己决定了吗?
陈嬷嬷跟了迎春六年,对张翠花的行事也很了解,知道太太说出来的话从来没有更改的时候,不由低下头琢磨起来。刘太太与夏太太也不出声,大家都在等着陈嬷嬷的一个决定。
良久,陈嬷嬷站了起来,向着张翠花跪了下去:“太太,我想通了,我想跟太太签个卖身契,自卖自身!”
什么?张翠花疑惑的看了看刘太太与夏太太,看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当年陈嬷嬷家里那么困难,她也只选择了与自己两年两年的签契约,没有提过卖身的事,今天竟说出要自卖自身的话来。
这就是兔子急了也咬人的真人版吧。张翠花叹息了一声:“你想好了?”
陈嬷嬷用力磕了个头表示自己的决心:“奴婢想好了。为了奴婢自己的那几个孩子不至落到后娘手里,奴婢不能跟那个没良心的和离。这嫡妻的位子,谁也别想从奴婢身上夺走。只要我一天不死,他跟那个寡妇生的孩子,就得叫我一声母亲。一个奴才的儿子,是不能考科举的。”
陈嬷嬷是见识过钱老大一家,如何来求告张翠花消了他们曾卖身的过往的,因此知道贱籍要到了第四代才能科举。那个男人不是觉得跟寡妇生的儿子聪明吗,不是想供他读书吗,那就看看他知道自己倾尽所有供出来的儿子,却不能科举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嘴脸吧。
“嬷嬷,你卖身之后,要是你的儿子又来找你怎么办?”迎春刚才听出来了,哪怕那几个儿子伤了嬷嬷的心,可是嬷嬷还是惦记着他们的。
陈嬷嬷呆愣了一下,那五个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呀。就算自己有六年的时间没有他们身边,可是有一点儿空闲的时候,自己也是尽量给他们做好应季的衣裳,就怕他们冻着。回家的时候把自己省下来的点心拿给他们,就怕他们饿着。
要是他们又找上门来,自己怎么办呢?
陈嬷嬷也不得不抬起头来看向张翠花,希望太太能给自己指一条明路。
张翠花是不想做这个恶人的,可是从要把人接进府里来的那一刻起,张翠花就已经有了做坏人的准备,她不慌不忙的开口了:“现在姑娘已经大了,也不用吃奶了,你不过是陪在姑娘身边,发现姑娘有不妥的地方规劝她一下。这月例,不会跟以前一样高了。”到手的银子少了,想给也没得给了。
陈嬷嬷听懂了,低头思索了一下,又给张翠花磕了个头:“奴婢知道是为难太太,可是还请太太把奴婢的身价银子交给奴婢的大儿子收着。”大儿子已经成丁了,应该能守住这份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