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花想想点了点头,又问了陈嬷嬷一遍,见她确实是下定了决心,议定了身价银子二十两,便让李年带着她去官府办好身契,等办完了自有人去通知陈嬷嬷的家人。
陈嬷嬷走后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哪怕是鸣柳几个丫头都心有戚戚,不知道自己应该兔死狐悲伤心一会儿,还是该劝主子们不要太过伤神。
“什么时候,咱们女人真的自己当家就好了。”夏金桂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迎春拉了她一把:“你又胡说,世情就是这样的,哪里能轮得到咱们做主呢。”说完,冲着张翠花等人讨好的笑了一下。
你们还不到十岁呀,就讨论女人的话题真的好吗?张翠花一阵无语,向着两个孩子摆摆手,让她们去迎春房里。
夏金桂还有些不服气:“孙婶婶,我说的话你别不爱听。别人家我不知道,可是咱们两家,不对是三家,样样事不都是你跟刘伯母还有我母亲劳心劳力的。可是到最后就因为你们是女人,那些人就说三道四的,恨不得把霁月坊都抢了去。他们敢这么做,不就是因为这世上做主的,都是男人?”
“谁说三道四的,你又是在哪儿听说的?”夏太太听出不好,忙问自己的女儿。
夏金桂把迎春拉着她的手一挣,直直的面对自己的母亲:“母亲别说自己没听到过那些难听话。还有那些想入股霁月坊的人,不都仗着自己是男人,或是家里有男人做官做生意,才想分一杯羹吗?”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那些因为霁月坊三个老板都是女人,所以当面奉承背后诋毁的话,张翠花三个人都听到过。这几年想拿几千两银子就入股霁月坊的人,更是没少过。
可是这些事情,两个小丫头是怎么知道的?三个大人都疑惑的看向一脸斗志的夏金桂——从刚才两个人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迎春是心里有数,可是嘴上有把门的。想知道这事儿她们是怎么知道的,还得从夏金桂这里入手。
“是,你说的都对。”夏太太对自己的女儿头疼不已:“可是你也说了世情就是这样,咱们只能顺着世情不是。要是逆了世情,我们这个年纪,让人多说两名闲话可以不理,可是你们两个还要嫁人呢。”
刘太太差点接话,告诉夏太太她是不在乎的,张翠花悄悄拉了她一把,示意她这话无论如何不能当着两个孩子说出口,刘太太只好用帕子拭了一下不存在的汗,再听夏金桂是怎么回话。
夏金桂恨恨的说道:“那就不嫁人算了。反正在那些人嘴里,我们两个也一身世侩,又都没有娘家撑腰,到时自己的嫁妆都守不住,说不定还得跟陈嬷嬷一样让人欺负。”
张翠花算是听明白了,迎春与夏金桂在知道了陈嬷嬷的遭遇之后,两个人一定讨论过,还得出了相同的结论,那就是不嫁人。
刘太太坐不住了,不顾张翠花一直给她使眼色,一手拉住一个姑娘,让她们坐到自己身边,解劝道:“天下如陈嬷嬷丈夫那样的人,百个里也没有一个。你们都是跟时先生读过书的人,还能不明白礼义廉耻几个字,才是这天下人该守的呢。”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守着,谁知道将来遇到一个什么样的。”夏金桂老气横秋的说了一句,把三个大人都逗乐了:“自有我们替你们看着,要不何来相看一说。”
迎春早就听不下去了,拉了夏金桂,匆匆向长辈们行了个礼便走,走到门口才抱怨她:“这事儿咱们心里的数便好,何必让长辈们跟着忧心。”
听到这话,夏太太长叹一口气,向张翠花道:“我就喜欢迎春这个性子,要是家里有儿子,也向你求娶了。”
张翠花并不觉得欣慰:“我倒觉得金桂这样,自己还痛快些。”虽然原著里人人都不喜夏金桂,可是她自己还真没受什么委屈。
刘太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好在人家亲娘犯愁的时候说出替自己儿子求娶的话,只好带头转开话题,三个人又说起别的。
陈嬷嬷与李年回来的很快,再见面时陈嬷嬷大礼见过主子,自此便是奴身了。李年也是个促狭的,让人通知的并不是陈嬷嬷的夫家而是娘家,让他们来领陈嬷嬷的身价银子。
陈嬷嬷的娘家人倒跟陈嬷嬷一样,是厚道人。哪怕听到二十两银子这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数目,还是通知了陈嬷嬷的夫家。不过陈嬷嬷的大哥也跟着她丈夫一起来了,要问问妹子怎么好好的要自卖自身。
是李年陪着陈嬷嬷一起见的她丈夫与哥哥,回来向张翠花禀报的时候还在唏嘘:“难怪陈嬷嬷要自卖自身,同为男人奴才都看不下去了。好在陈嬷嬷的大哥是个心疼妹子的,给了那东西几下子他也就老实了。”
原来陈嬷嬷的丈夫跟大舅子一起过来,是听到了有二十两银子可拿,到了之后才知道为什么能拿到那二十两银子。他也不问问陈嬷嬷为何卖身,也不问问陈嬷嬷卖身之后还能不能回家,开口就问陈嬷嬷一个月是不是还有一两的月例,每个月什么时候能领到月例,他好按时来取。
等陈嬷嬷告诉他,这二十两银子要交给自己的大儿子,那做丈夫的站起来就想打陈嬷嬷,嘴里不干不净的问候了陈嬷嬷娘家所有女性,才被陈嬷嬷的大哥给打老实了。
陈嬷嬷也算是对丈夫彻底死了心,当面告诉他自己再不会给那个家一文铜板,让他不必再为找自己。见白花花的银子到不了自己的手,日后再也不会到自己的手,陈嬷嬷的丈夫才说起软话来,赌咒发誓说自己以前都是猪油蒙了心,日后一定不再打陈嬷嬷,求着陈嬷嬷还是每月回家看看。
“你不回去,家里空空落落的,可让我们爷六个怎么过。”陈嬷嬷的丈夫居然有脸掉泪。李年学完后直接吐了一口唾沫,吐后才发觉是在主子面前,讪讪的笑了一下。
张翠花怎么会为这么一点儿小事怪他,只问自己关心的事:“陈嬷嬷可答应他 ?”
李年摇了摇头:“若是陈嬷嬷应了她丈夫,奴才都要劝太太把她发卖了,省得天天她夫家的人上门吵闹,奴才想想都替太太头疼。”
张翠花听了也是一笑,问过陈嬷嬷的丈夫见怎么服软也拿不到银子,已经骂骂咧咧的走了,倒是她大哥还在跟陈嬷嬷说话,便让李年拿两匹细布送给他,替陈嬷嬷感念一下她大哥的维护。
第二日陈嬷嬷的大儿子带着两个乌青的眼眶子上门来找,李年又陪着陈嬷嬷一起见了他,结果那孩子开口就指责陈嬷嬷想自卖自身,是为了跟自己的姘头在一起,竟然为了姘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了,太不知廉耻。
“来人,把这个私闯民宅的人给我打出去。”夏金桂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几个仆人早等不得这一声,上前拎起小鸡子一样的陈家大儿子,直接扔出府门。
陈家大儿子尽得他老子与奶奶的真传,被扔出府门也不走,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向行人们哭诉,句句都是陈嬷嬷在府里当奶娘当出相好的,回家后还不安于室,为与相好的双宿双飞,不惜抛夫弃子。更是直接指着李年,说他就是陈嬷嬷的姘头——要不怎么陈嬷嬷卖身、见家人都是他陪着呢?
李年自做了管家,何曾丢过这样的脸?气的指着陈家的儿子说不出话来。这时陈嬷嬷被风轻跟宝蟾两个搀着出来,迎春与夏金桂跟在后头。
夏金桂是个暴脾气,迎春这里刚让云淡去叫李年家的过来,她已经指着陈家的儿子骂开了:“你指责自己的母亲倒挺有本事,对你父亲有了私生子的事儿怎么一句话不敢说?要不是你母亲来这里做奶娘,你们一家子早饿死了,还能由着你现在颠倒黑白?”
府门前早挤满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本对着李年与陈嬷嬷指指点点,听了夏金桂的话后,一下子分成了两派,一派说陈嬷嬷丈夫不该有私生子让妻子寒心,一派觉得陈嬷嬷自己儿子都这么说,没准她跟李年两个真有些不清不楚。
可是没有一个人指责陈嬷嬷的儿子。那小子见看热闹的人多,一下子又有了底气,口放厥词:“你们府又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你们太太跟别人勾搭着,怎么能开起那么大的绣坊?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
第111章
陈家大儿子正在满嘴喷粪, “噗——”的一声,一桶泔水从天而降,泼他的不是迎春让去找的李年家的又是谁?
虽然那李年家的还不解气, 把那桶泔水一点也没糟践, 全都泼到了陈家儿子身上, 把他浇成了落汤鸡,可是李年家的仍然不解气。
她从地上捡起泔水桶,一下一下往陈家大儿子身上砸, 一边砸还一边骂:“满嘴喷粪的东西,你爹没起色, 也教得你不会说人话。大家都是东城的老人儿, 谁不知道我们太太平日里门都不出,收到帖子都不赴宴,你竟然红口白牙的往主子身上泼脏水?”
“你爹拿着你娘在府里赚的银子养姘头养私生子你不敢说, 你爹打着你娘让她到府里打秋风的时候你不敢说, 你爹在拿你娘的银子供他的私生子上私塾你不敢说, 你爹把你娘的银子榨干了把人赶回娘家, 你还不敢说。你娘无处可去不得不自卖自身, 你倒敢胡说八道了?”
“要不是主子看你娘可怜收她进府, 你还想今天来拿你娘的卖身银子?我呸,就你这样的儿子, 你娘生下你来就应该直接用尿盆淹死,也不用看着你这个白眼儿狼丢人现眼。”
李年家的一行骂,一行拿起泔水桶往陈家大儿子身上砸, 砸累子就叉着腰骂。她这里叉着腰,瞪着眼,又有刚才一泼一扔一打之威,生生让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都闭了嘴。陈家大儿子穿的本就单薄,被凉水一浇,哪里受得了?
“娘,你就眼睁睁看着儿子让人欺负,都不说一句话吗娘?疼,疼,娘我疼。你快让她别打了娘,你是我亲娘呀,就眼看我被人打死吗?”陈家大儿子又把目光转向了陈嬷嬷,要拿亲情替自己挡灾。
迎春一把拉住陈嬷嬷,把她往自己身后一塞,向着李年沉声道:“主辱仆死,他这里污蔑乱言,毁人名声,还不快些送官!”
一向温柔的人发起威来,比平日咋咋呼呼的人发脾气更吓人,李年应了一声,向身后的人挥了下手,上前要捆了陈家大儿子。
“娘,娘,我那都是气话,是不想让娘离开我们卖身才说的。我知道我说错话了,娘快跟这位大爷求求情,别送我去官府。”
围观的人哄的一下子骂了起来,刚才大家可都看到他如何指责自己的母亲,还信誓旦旦的说人家主子不干净,现在倒有脸来求自己的母亲不想见官,脸怎么那么大呢?
陈嬷嬷哆嗦着嘴唇,两眼直直的盯着自己的儿子,好象不认识一样问他:“你真觉得我与李管家有染?”
“没有没有娘,娘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娘一心只有我们兄弟五个,哪里还放得下别人。”陈家大儿子很会见风使舵,知道现在能救他的只有自己平日看不上的娘。
李年家的多听他说一句都恶心,不知道从谁手里接过一块抹布来,直接塞进陈家大儿子嘴里,还所有人一个清静。她管了府里内事多年,嘴皮子十分便给,把陈嬷嬷的遭遇言简意赅的向围观的人说了个遍。
原来觉得空穴来风未为无因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的闭了嘴,本就觉得陈嬷嬷可怜的人,一齐骂起陈家大儿子来:这小子看身量也有十六七岁了,穷苦人家这么大的人,已经不算是孩子,而该自己出门赚银子奉养父母了。结果这小子穿的挺体面,却有脸来领自己亲娘的身价银子!
这样的人不骂他骂谁?光骂还不解气,大家一至要求李年一定把这小子送官,不光要告他污蔑平人,还得告他不孝。陈嬷嬷自始至终没有说了句话,等着大家要一齐把儿子送官的时候,才让人扯下堵着他嘴的抹布,问他:“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她大儿子以为陈嬷嬷又心软了,哭嚎着说:“都是我爹打的,他非得让我把身份银子给他,我想着这是娘留给我们兄弟五个的,不想给他,他就打了我。我也是因为挨了打,气狠了才对娘说的那些胡话,娘你别往心里去,别让他们送我见官行不行?”说着还挤出两滴眼泪来。
合着是在爹那里受了气,就要撒到自己的娘身上。有几个看热闹的忍不住,把自己手里的东西往陈家大儿子身上丢去,打的他吱哇乱叫。
陈嬷嬷默默把抹布又塞到儿子嘴里,在儿子不要思议的目光里退后一步,静静的看着李年被一群看热闹的簇拥着,押着自己的儿子远去。
此事并没有随着陈家大儿子被关起来结束,陈嬷嬷的婆婆下午又带着四个孙子来闹了一场,一听李年说要把他们也一起送官,才灰溜溜的走了。
得了清静的陈嬷嬷,足足病了十来天才能起身,整个人已经瘦成了一根杆,身上有衣裳咣当着,好象偷来的一样不合身。
“太太,这些日子给太太添麻烦了。”陈嬷嬷郑重的给张翠花磕头:“奴婢知道奴婢那一家子不是省心的,日后怕是还会找到府里来。求太太不拘哪里,把奴婢远远的发卖了吧。”
“想不让你家人找到你,只能离了京去别的地方。别人也罢了,你娘家的人,自己舍得离开他们吗?”张翠花虽然自己离开了荣国府,那是因为没有什么牵挂,可是陈嬷嬷不一样,她还有娘家人跟她感情不错。
陈嬷嬷又磕了个头:“就算是不舍得,也不能再给主子添麻烦了。”女人家的名声何其重要,自己大儿子敢往太太身上泼脏水,其他人未必不敢。太太不出门也就算了,还有姑娘呢,太太的名声不好,可让姑娘怎么嫁人?
那也是吃着自己奶长大的孩子呀,对自己比亲儿子还好的孩子,她怎么能连累那孩子。
张翠花很是高看了陈嬷嬷一眼,最初的时候她并不怎么喜欢陈嬷嬷的性子——耳根子太软了,太容易被别人左右了——可是经了这次的事儿,张翠花觉得陈嬷嬷是个有底线的人,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虽说做人应该施恩不望报,可是谁帮了人,也不想别人觉得理所当然。
不过陈嬷嬷留在府里,不光她自己不安,就是李年跟李年家的也别扭。这几天李年连内院也不敢进了,回事都是让自己媳妇转达,不说回得清楚不清楚,有些事儿并不能都让李年媳妇知道。
“你也别急,等我跟姑娘商量一下吧。”张翠花这么说了一句,便让陈嬷嬷继续回房养着。
一起商量的不光是迎春,还有刘太太、夏太太跟夏金桂。她们是听说陈嬷嬷想让张翠花把她发卖,感其一片心意,想在陈嬷嬷这件事上出一分力。
“母亲,”迎春向张翠花道:“陈嬷嬷的事儿出了之后,我与金桂让人去南城、北城打听了一下,如她这样的,并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