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王夫人把二百两咬的那么重,贾珠便知道现在的贾府,只怕日子不大好过,要不王夫人不会把银子看得这么重。不过王夫人好象一直把银子看的都挺重,不然以前不会放印子钱。
“舅舅那里呢?”贾珠又问。
王夫人手上的帕子便紧了一下,向着李纨与探春道:“你们去看看厨房可准备好接风宴,我与珠儿说会儿话。”
李纨自是不想走,探春却为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后悔,笑着应一声,拉着李纨退了出去。王夫人听他们出了门,才向贾珠说起自己的心里话:“我知道你还怨着你舅舅,可是那时他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说你妹妹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前朝也不能没有助力。”
哎哟喂,您老可真有上进心,这贾元春封贵人的旨意还没下呢,您就想着她前朝助力之事了,是不是还想着她马上生出个儿子来,好让你有机会做皇帝的外祖母?
也不看看皇帝现在是什么岁数。
“并不是我一直想着旧事,只是舅舅看起来更看重王熙凤。”贾珠不紧不慢的给王夫人提了个醒,不肯再说贾元春之事,转问起这两年府里的生活来。
就算他只说了一句,也足够让王夫人想起前尘往事来,对王子腾一心信任又动摇起来:“府里这两年也不过就这么地,若不是你妹妹的喜信传来,哪里有人上门。”
“所以太太还是劝劝老爷,有些人还是少往来的好。”贾珠都不用去见贾政,就能知道他现在有多得意。得意不要紧,忘形便是祸端了。
王夫人得了提醒,总算是从云端里往下沉了沉,可心里那份得意还是实打实的,不停的告诉贾珠,贾元春现在如何得皇帝的看重。
贾珠听她絮叨个没完,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说来太太只听一听便好,可别往外传。我觉得元春得了圣人看重,并不是舅舅或是甄贵妃之故。”
便是一盆凉水,也不如这一句话效果明显。王夫人有些不高兴:“若不是你舅舅说动了四皇子,甄贵妃给了机会,圣人如何能发现元春的好。”
你闺女有什么好?贾珠心里暗讽一句,面上却严肃起来,自己亲去门口让赵姨娘站远些,回来才小声向王夫人道:“林姑父要进京了,还要升官,舅舅可跟太太说了?”
王夫人便只有摇头的份,她从来没想过林如海回京之事,也学着贾珠小声问:“圣人为什么要升他的官?”这不是让贾敏得意了吗?
贾珠声音仍然很低:“林姑父在盐政上立了大功,圣人自是要奖赏的。我觉得圣人突然看重元春,许是这个缘故。”见王夫人要反驳,贾珠语速加快了几分:“太太想想,元春都进宫几年了,甄贵妃要是真肯给机会,怎么会拖到这个时候?”
“刚才太太也说了,咱们这两年连个往来的人都没有,想必太太也没替元春往宫里打点,老爷又是得罪四皇子才回府思过不得上衙的。四皇子与甄贵妃,怎么突然大度起来了?”
王夫人只是腿瘸了,脑子还在,哪里会不知道贾元春要封贵人来得太过蹊跷突然?不过是这两年憋得太狠了,犹如穷人乍富一样,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家有横财。就算知道来贺喜的不是真心,也愿意先高兴了再说。
更重要的是,她一点儿也不愿意自己女儿,竟要借贾敏的光才得封,总想着让贾珠也打消了这个念头才好:“就算如此,焉知不是你妹妹自己的造化,甄贵妃与四皇子顺手推舟想与咱们重新交好?”
“咱们有什么值得让四皇子连老爷当年的错处都忘了的?”贾珠觉得自己要安稳科举,还是及时让王夫人清醒一点儿的好——王夫人现腿已经瘸了,不能出门交际,便是贾元春得封,连进宫谢恩都去不了,成不了什么祸害,可也别总是拖自己的后腿。
王夫人在贾珠问出那句话后,再说不出驳回的话来,只能低头不再说话。贾珠向她道:“老爷那里,太太手还是别太松的好。”
以贾政现在的状态,小人得志几个字就是替他量身定做的,若是手里再多点儿银子,马上就敢去四皇子府上表衷心。
王夫人只能叹气:“我便是想手松些,哪儿拿得出呢。便是你妹妹宫里需要打点,也是你舅舅府里送进去的银子。”
他愿意出银子便出呗,贾珠很不屑的笑了一下,也没向王夫人隐瞒自己的不屑:“以前在荣国府的时候,王大人没少从太太手里拿银子,不然太太手里的嫁妆何至于只有这么一点儿。现在不过是还债,太太不必觉得欠了谁。”
离家两年的长子,面上带着疏离,眼里存着不屑,说出对自己娘家兄长的不满,王夫人很是惊心:“可是林如海对你说了什么,你舅舅……”
“是王大人,”贾珠很不客气的纠正王夫人:“自从当日分家搬出荣国府,王大人站在王熙凤身后,他就不再是太太的哥哥,也不是我的舅舅了。还有林姑父,若不是他带着我读书见识官场之事,太太觉得我敢回京参加春闱吗?”
上次春闱,是王夫人不敢对贾珠说半个不字的开始,那一次的放弃,让她对贾珠还肯对自己好言好语说话只敢心怀庆幸,不敢要求太多。
“你还要春闱,这次身子可吃得消?”王夫人对上次贾珠被人抬回府心有余悸。
“多亏了这两年姑母替我调理身子。”贾珠知道王夫人不愿意承贾敏的情,把姑母两个字咬的很重。王夫人再次无话可说。
母子两个算得上不欢而散,贾珠自回外书房梳洗,灵魂力直接外放到贾政的书房。
不出意外,就算知道长子已经回府,也不耽误贾政对着宾客高谈阔论:“天子圣明,自不会被奸佞蒙蔽,所以诸公还是要忠心体国,圣天子自会看在眼里。”
知道的是他感谢皇帝让他官复原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内阁阁老教导下属。贾珠冷笑一下,贾政身侧摆着芝兰的花几便是一歪。
茶几是紫檀木所造,看着瘦高,份量却是不轻,正好砸到没有防备的贾政肩头,侧倒的芝兰盆正与贾政的头碰到一起,盆沿磕到他的脸颊处,登时便青紫的一条。
宾客们正为贾政那训下属的话不自在,见他被砸,嘴里叫着小心,动作都不快,贾政则暴跳如雷:“怎么放的东西,好好的花几怎么会倒?”
是呀,好好的花几,没有挪没人碰,怎么会倒呢?宾客不由面面相觑,心里都是一个念头:让你说大话,被天谴了吧?
贾政也知道自己不该当着这些宾客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些宾客并不是他府里的奴才,刚才书房里也没有人走动,花几之倒赖不到人家头上。
可是几年来的不得志,让他更加习惯性的把一切发生的事都往别人头上推,那话才脱口而出,与他往日在外温文儒雅的形象一点儿也不相符。
不管后不后悔,宾客们已经纷纷以东主有疾不便打扰的理由告辞,贾政只好自己一个人生闷气。贾珠来的时候不巧,正是宾客四散,贾政有气发不出的时候。
“府里来了客,你也不知道跟着招待,现在是来看看我有没有被砸死吗?”贾政恨恨看着眼前波澜不惊的长子,抱怨的话脱口而出。
“老爷正春风得意,千万别说丧气话。”贾珠只一句话,便让贾政跳得更高:“你这分明是来看我的笑话。”
不是看你的笑话,你当你那张老脸有多招人待见吗?贾珠一言不发,就那么静静的看着贾政。贾政想进一步指责,却发现自己对这个长子已经不知从何指责起。
说他不孝?人家刚刚远归,听说自己这里有疾,连梳洗都顾不上,一刻不耽误的来问候。
说他不思进取?人家上次春闱被抬出贡院,这次仍要再战。
说他不知时世艰难?这府里两年没出乱子,都是人家离京前理顺的……
“我伤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请太医来,你这是看不得我好吗?”贾政只找到了这么一个借口。
贾珠微微一笑:“老爷,我今日才刚刚回府。再说,现在咱们府里只能请得起大夫,太医是不肯上门的。”
“胡说,你妹妹眼看就要做贵人,哪个太医……”贾政的理直气壮,在贾珠那沉沉的目光之下,越来越低,好象刚才自己在宾客面前侃侃而谈天子圣明,才让自己这颗蒙尘的珍珠重见天日,都是笑话。
想都没想,贾政手里的茶杯已经扔向了贾珠,贾珠很乖觉的在这一刻跪了下去:“我知道老爷在家几年,只是官复原职心里有气,还请老爷责罚,只别气着自己的身子。”那茶杯,便远远的从贾珠肩头飞过,连个水珠都没撒到他身上。
贾政只有大喘气的份,看着不经通报就被带进书房的太医,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责骂贾珠,还是跟太医寒喧一二——贾珠刚才说的并没错,自己府里还是头一次请来了太医。
贾珠长跪不起,哪怕太医给贾政诊了脉,又开了方子还是跪在地上。贾政这里只想着怎么弥补自己在太医眼里的形象,忘了让贾珠起身,他就那么一直跪到了太医离开,然后自己站起来,拍拍膝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太医刚才即说老爷不能劳累见风,老爷还是在书房静养的好,工部那里,我自会安排人给老爷告假。”贾珠说完便出了屋子,全然不看贾政被冒犯后的脸色。
贾政喜怒无常与贾珠纯孝之名在京中不胫而走,等贾政养好脸上的伤去工部上衙的时候,发现因贾元春将封贵人而巴结上来的人,再次疏远了自己,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是圣人迟迟未下旨意封赏,才让这些势利小人又打了退堂鼓。
不理便不理。贾政心里傲娇的想着,等元春封贵人的旨意下来,这些人再想巴结上来,自己也不会再理会他们了。就让这些势利小人看一看,他贾政也是有风骨之人。
贾珠这时正看着林诚带人修缮林家老宅,还很自觉的给自己也修了一个书房,仍与在扬州一样,与林如海的书房挨着,方便讨教学问。
林诚是得了林如海吩咐的,对贾珠说的话一点折扣也不打的执行,再数着日子带人去通州,接回了林如海一家四口。
看着整修如故的老宅,林如海心内激荡,面上也带了笑:“日后在珠儿面前,我哪里还有心思可言。”
贾敏也笑:“是,这孩子对一家人的喜好都照顾到了。”
林如海抚须点头,便换了官服去递牌子面圣。皇帝这头接见了林如海,命他去户部做右侍郎,那头宫里便有了贾元春封贵人的旨意。这晋封是看着谁给的,一望便知。
贾珠扶着王夫人起身,自己将圣旨供起后,向李纨道:“准备席面,请姑母一起乐一乐。”
李纨应声去了,王夫人这一口气不吐不快:“现在你姑母哪里看得上咱们这一桌席面。”
“太太,”贾珠头一次这么严肃的对王夫人说话:“纵是姑母看不上,咱们也不能不知道感恩。”就是不知道,你看不上贾敏,却不得不奉承贾敏的时候,心里是何感想。
至于王夫人会不会再对贾敏动什么阴私手段,贾珠半点儿都不担心:自己去扬州之前,王夫人的心腹都已经被敲掉了,那些阴私药物又早被自己洗劫一空,贾敏的身子还是用过修复液的。王夫人,已经是没了牙的老虎,不,不光是没了牙,她还自以为,小虎崽子的命运也捏在贾敏手里。
原著里助力王夫人架空贾母的贾元春,现在成了王夫人不得不向贾敏伏低做小的软肋。
更让人意外的是,林如海一家被请到贾府的那天,没登过自家几次门的贾宝玉,被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的贾母,让人送回了贾府。
这一世的贾宝玉,与原著里很大的不同在于,荣国府上下除了荣庆堂那里,没有几个人会在乎他,也就不再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存在。哪怕他的性子还如原著里一样,对女孩儿有着天然的亲近,也愿意替小丫头们跑腿,却还是没有原著里那样成为荣国府的凤凰蛋。
贾母现在又只能每天躺在床上起不得身,贾赦父子才不管贾宝玉现在多大年纪,是不是该开蒙读书,该出门见客,以至贾宝玉见到生人,行个礼都缩手缩脚,说话更是畏缩不已。
贾政那么好面子的人,见贾宝玉如此行事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只看着林如海头一次到自家府上,才没直接开口骂人。只一眼一眼的瞪贾宝玉,想着等林如海告辞之后再收拾他。
这么森森的恶意,让贾宝玉更如坐针毡,不时求救一样看向贾珠。贾珠能让这小子现在跑到林黛玉面前摔他那块破石头吗?只当感觉不到贾宝玉的目光一样,淡定的喝自己的茶。
两个儿子,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亏得其中一个还跟林如海读了两年书,可见林如海也不是个会教学生的。贾政这样想着,全然忘了自己跟林如海寒喧过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更忘了自己除了眼前这两个,还有一个儿子叫贾环。
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林如海,坐在这里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自在。他在心里把贾珠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功课加了又加,勉强平复着自己起身走人的冲动——贾政是贾敏的兄长不假,可自己也是他下帖子请来的,还是让贾珠亲自上门送的帖子,否林侍郎刚进京忙着与自己的同窗联络感情,哪有功夫与贾政在这里枯坐?
结果你现在给我摆脸子?!
“回京后,功课可否落下?”林如海最终还是选择问贾珠的功课。
哪怕昨日贾珠才送了一篇时文到林府,还是老实的站起身来,说起自己这段时间不解的问题。有问题自要解惑,林如海便旁征博引的跟贾珠探讨起学问来。
期间贾政几次想插嘴,却发现贾珠问的与林如海答的,并不是大家普遍认可的东西,反有离经叛道之嫌。又听了一会儿,实在听不下去的贾政,猛然站起身子,向着贾珠冲了过来:“圣人之言,也是你能曲解的,如此大逆不道,简直有辱圣贤,我都替你羞得慌。”
纵是早想到贾政会有此一出,贾珠还是对他不忍直视,你骂的虽是自己的儿子,可是他的先生就坐在你面前呢,把这话直接说出来,不是打林如海的脸吗?
林如海的脸并不是那么好打的,人已经站了起来:“圣人微言大义,有教无类。当年百家争鸣,至汉董仲舒方休。可是治国用法,行策以墨,仍为正道,怎么在舅兄这里就成了有辱斯文?”
贾政老脸胀得通红,向着林如海恨恨道:“别人如何我不管,可是我的儿子我还管得。有我在一日,便不许他如此曲解圣人。”
林如海冷笑一声,深深看贾政一眼,连话也不多说一句,起身便走,边走还边向贾珠道:“既然贾员外郎如此大才,你只管跟着他做学问便可,日后不必再说是我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