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取出来好了。”贾代化说的好象不是从自己身上拔箭头,而是绞下一绺头发那么随意。
许大夫却没有他这么轻松:“伯爷当知那箭中的地方不好。”
贾代化听了摇头:“誒,大丈夫生死有命,若我命不该绝,取箭头也伤不了我的性命。若我命当绝,不中箭也无生理。”
话是这么说,做大夫人的心理压力很大的好不好?许大夫看着贾代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身为大夫,他知道那箭头不取不行,可是取的话,他只有三分的把握。
“焦大敢把你请来,我便敢信你。”贾代化看了许大夫人一眼:“一会儿让人把我抬到书房去,免得吓着了女眷。”
林夫人想劝,耐不住贾代化是个固执的,立时叫过焦大来,让他安排外书房做好许大夫拔箭头的准备。焦大领命出去准备,贾代化这里向林夫人交待起府里的事来。
“此次拔箭头的风险,我不说你也知道。我无事还好,若是有事,便请舅兄替你上书,由敷儿袭爵。府里还有些产业,足够你们母子生活。”原主的岳家也是跟太/祖打天下的人物,只是没能封公,得的是致诚伯的勋爵。
林夫人听到这里泣不成声:“老爷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只管安心让大夫拔箭便是。”
“嗯,你我是放心的。偏院的那几个,我却不放心。我若去了,你只管都打发了,谁说替我守着都不要留。”见林夫人想说话,他便摆摆手:“不必替她们求情,当初收她们不过为延续子嗣,这么些年咱们也只得了敷儿一个,留她们何用。”
许大夫无语望天,很想告诉贾代化,你当着大夫交待后事,让大夫的压力很大知道不?
结果贾代化还在继续交待:“当年因父亲是做兄长的,咱们一支成了贾氏宗族的族长。我若去了,敷儿年幼不能理事,势必误了族中事务,还是将族长之位,交给代善吧。”
林夫人听他句句不祥,哭的昏了过去。许大夫没等替贾代化拔箭,先抢救了一回林夫人,竟把心里的不安去了些,给林夫人开完药方之后,平静的走向外书房。
宫里此时也得到贾代化醒来,并要由那个让他醒来的在夫拔箭,以及他已经向夫人交待完后事,夫人昏过去,贾代化要等夫人醒来才拔箭的消息。
皇帝在养心殿里一边踱着步,一边问跪着的太医:“那箭拔出,存活的把握有几分?”
“回圣人,”太医小心拿捏着分寸:“若是中箭之初便拔出,有七分的把握可活。现在箭头已经在体内近月,贾伯爷又初醒身体虚弱,怕是,怕是,怕是只有两分把握。”
皇帝意味不明的唔了一声,太医接着奏道:“就算保住性命,那箭头由精铁铸就,在体内时间过长,也会致血肉坏死。只怕贾伯爷的身子……”
“唉,”听到这里皇帝的眉头松开,语气里却十分惋惜:“可惜贾代化一员虎将,为保疆土不失,遭此大难。来人,去朕的私库取两株百年老参送到宁国府。”给他吊一吊命。
收到百年老参的宁国府,正在人人屏气、个个敛息,所有人的心神都放在了主子的外书房。许大夫不敢轻易动手,问贾代化:“我这里有一味麻药,撒上后伤口痛感可以减轻些,却易顺血流入体内,伯爷可要用吗?”
只是减轻些痛感,又不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贾代化觉得还是用自己封闭五感的方法比较好。脸上却做出豪迈之态:“关二爷刮骨疗毒尚不皱眉,只是拔个箭头,哪里用得着麻药。”
焦大在旁跪了下去:“主子,箭在心口上,还是用麻药吧。”那箭头可都带着倒勾呢,不是直通通的一拔就能□□。
贾代化不耐烦起来:“你怎么如此婆妈起来,看不得流血便出去。”
焦大自是不肯出去的,自己在旁边按住贾代化的身子,向许大夫使了个眼色。他初按住自己身子的时候,贾代化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嘴里问着:“你这个奴才反了不成?”
说话间许大夫已经近前,拿刀飞快的在箭头没处,成十字把皮肉给划开了。贾代化恨呀,他还没来得及封五感呢,这两个就动手了,疼的嗷地一声,赶紧把自己的五感封住。
这许大夫也是个狠人,划开贾代化的皮肉,连血也不给他止一止,便夹住露在外头的箭杆,试探着往出拔。血顺着贾代化的胸膛流到床上,焦大眼里忍着泪,按着贾代化的手一点儿也不敢放松。
许大夫薅了两下,那箭如长在骨头里一样不动,只好向贾代化道:“伯爷再忍着些。”放下夹子,又把破开的皮肉往深入划了一划。
不忍也得忍了。贾代化低头,想看看那箭为何如此难拔,却被焦大分出手来把他的头按住了:“主子,可不敢动。”
不敢动个屁。贾代化愤愤看了焦大一眼,把眼给闭上了。焦大以为他昏过去了,焦急的问许大夫:“主子是不是昏过去了,不然先不拔了吧。”
许大夫直接拒绝:“皮肉已经划开,不趁势□□,伯爷的身子也支撑不了几日了。”
焦大听了便落泪:“难为伯爷撑了这么些日子。老许,你可得快些,伯爷要是有个什么,咱们这些人也都不用活了,兄弟们就能生撕了咱俩。”
贾代化就在原身的记忆里,扒拉关于许大夫的记忆,没等找出来,胸口好象被什么牵扯一样,上半身都被带离了床面。
“快,快止血。你用帕子按住伯爷的伤处。”许大夫示意焦大拿帕子按压伤口,自己一瓶接一瓶的往伤口处撒金创药。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更不知撒下多少药去,焦大才道:“好象止住了。”
许大夫几乎脱力,强撑着给贾代化包好伤口,自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今夜要是不发烧,就算是闯过去了。”发起烧来,那就神仙难救。
“主子,主子?”焦大在耳边轻声唤了两声,没有得到加应,又急起来:“主子这是怎么了?”
许大夫挪到床边把了把脉:“想是疼昏过去了,也好,若是醒着,这罪可有得受了。”
焦大听了,才叫进小厮来收拾。见那满满的血水,还有染满血迹的白布,宫里来送人参的小太监也打起了哆嗦,尖声尖气的问小厮:“贾伯爷现在可好?”
小厮腮边带泪:“大夫说要看今晚烧还是不烧。”
小太监听了回宫禀报,皇帝听了痛惜不已,派太医到宁国府与许大夫一起,守着宁远伯,务必要让宁远伯安然无恙。得知此信的朝臣们,无不颂圣,觉得圣人如此厚待宁远伯,便是宁远伯真有个三长两短,也足以瞑目了。
从京营匆匆赶回来的贾代善,一把抓住焦大:“谁许你自作主张给大哥拔箭的?”
焦大一脸苦笑:“国公爷,伯爷前半晌醒来后,便嚷嚷着让大夫给他拔箭,我一个奴才跪着劝也没用呀。”
“糊涂东西。”贾代善给了焦大一脚:“便是劝不动,也该送信与我商量一下。”焦大默默承受了这一脚,不再回一个字。
这一夜,宁荣两府灯火通明,奴仆往来不断,不是传话问贾代化发烧没有,便是向各位主子禀报没发烧的好消息。趁着小厮收拾东西忙乱之际,又喝下两滴修复液的贾代化,对此一无所知,睡的无比安然,要尽快不引人注意的养好自己的身体。
养心殿的烛火一如既往的着了一夜,戴权叫起后听到圣人问:“怎么样了?”
“回圣人,没发烧。”戴权的声音平平无奇,尽量不带一丝自己的情绪。
“还真是命大。”皇帝伸开双臂,由着戴权替自己更衣。
戴权没有接话,这时圣人不希望听到别的声音,那他就不发声好了。
大朝之上,皇帝亲切的向荣国公询问了宁远伯的病情,让朝臣对宁远伯得圣宠的认识上了一个新高度,也收获了荣国公替宁远伯的感激涕零。皇帝只微微笑着,俯视着御阶下的朝臣们,看上去宽仁又亲切。
第三次喝下修复液的贾代化,不知道荣国公代自己向皇帝致谢,就算是知道也只会学着皇帝微笑:自己现在还在养伤,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有人愿意挡在前头,他操那份心做什么。
荣国公下朝后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急急来到宁国府,开口头一句便是:“你家老爷可醒了?”
焦大尽职的守在书房院门,听到问话后咧开厚嘴唇只管笑:“早起醒了一会儿,许大夫只让喝了一点薄粥。现在不知是不是又睡下了。”
后头的话荣国公没仔细听,只记往了一个醒字,抬脚便向里走。到书房门时,一直跟在后头的焦大飞快上前一步:“奴才去看看主子醒了没有。”说完不管荣国公的黑脸,自己挑帘进屋。
他们进院的时候,贾代化就已经知道了,对贾代善此人,记忆里是个有些机变的,与一般武将不同。想想这才对,原身袭爵降等降得让人怀疑人生,贾代善却能原职袭了荣国公,哪怕是在老皇帝在位时,凭着救驾的功劳袭的,也足见本事——他比自己还小着八岁呢。
焦大进来见自己主子靠坐着,脸上便焦急起来:“那些小子就该好生修理一顿,主子的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让主子这么坐着。”吓的小厮留吉大气都不敢吭,更不敢分辩。
贾代化看着好笑,向焦大摆了摆手:“是我让他扶我起来的,总那么直挺挺躺着,后背上的伤口也受不了。”
焦大不由自责:“都是奴才不记事,只想着主子胸前的伤处,忘了后背上还有伤。”
你就这么跟主子聊天,是不是忘记了点儿什么?门口等着的那个,身上的爵位可比你主子高多了。这不,贾代化刚想到这儿,等不及的贾代善已经自己走进来了:“代化,你醒了,这就好了。你可吓死我了。”说的情真意切。
贾代化虚弱的向贾代善笑了一下:“多谢大哥惦记着。”又骂焦大:“焦大上了一回杀场,倒变成碎嘴婆娘了,天天唠叨的人发烦。”
人家主子已经这么说了,贾代善也就不好追究焦大进来就不出去的错误,想拍拍贾代化的手,看着他全身裹的跟粽子似的,又无处下手,只好笑道:“也难为他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回来。”
贾代化的目光便穿墙而出,似乎望向了遥远的西北:“是呀,焦大是从死人堆里把我扒拉出来的。代善,你不知道,我们这一仗,打的太惨了,五万人,到最后只剩下了不到一万五千人。本来……”
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贾代善向着他比划了一下:“都过去了,总算你把北戎拒于国土之外,保乾朝边境不失。”
“可是代价太大了。”贾代化仿佛不明白贾代善刚才制止他的用意,声音低沉的向他道:“就算是打了胜仗,可我这心里憋屈呀。就为了向圣人倒一倒苦水,我才强撑着这一口气,不然大哥也见不到我了。”
西北那边的情况如何,贾代善如何不知?可他在京里,好些事情比远在边关的贾代化知道的多,也见得透:“就算是想向圣人倒苦水,也得先养好身子。”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贾代化一眼。
这一眼让贾代化心里失笑,面上却怅然若失:“三万五千人呀大哥,都是我带了一年多的兄弟,他们的血,染红了整整一座山……”
“我是活着回来了,可是他们呢?他们还有家人,也有儿女,失了顶梁柱,他们的家人怎么办?”贾代化定定的看着贾代善,想让他给自己出个主意。
贾代善能有什么主意,只能笼统道:“朝庭对阵亡将士,自有抚恤之银。”
贾代化听了苦笑一下:“朝庭的抚恤银子是多少,咱们都是带过兵的,知道数目。那些银子,太少了。”
第144章
贾代善听贾代化说出, 历次朝庭给阵亡将士的抚恤银子太少这句话,吓的脸都绿了。贾代化太不谨慎了。是, 贾代化现在是在自己的书房里, 门口有人守着, 院子外头还站了家丁, 府门口更有门房在。可这话也不能说。
不管是荣国府还是宁国府里,都有皇帝安插的眼线,这是开府时就有的事,也是他们一早就知道的事儿, 大家从来没细查过那人是谁——查出一个,难保不送来第二个。即清不完,那还清他做什么?只要自己问心无愧, 皇帝安插再多的人也没有用。
可是不清, 不等于就不把人家这么放在眼里吧?代化怎么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说出来, 万一被人听到了怎么办。
这不是要把皇帝的积怨越挑越深吗?贾代善埋怨的看了贾代化一眼,道:“朝庭四处用银子, 税赋却一直平平, 抚恤的银子一时少些, 将士的家眷也该理解。”
人家该理解, 那朝庭就心安理得的把人家的抚恤银子一减再减?甚至有些带兵的, 胆子大到把手伸向将士们的买命钱。
贾代化凄凉一笑:“道理我都懂,可是想想那些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父母妻儿吃不上饭、流离失所、卖儿卖女,我这心里便刀割一般。”
不等贾代善再劝, 他接着说下去:“我知道朝庭的难处,只想尽自己的心。我们府里还有几两用不着的银子,我想拿出来,分给这次与我一起抗敌的阵亡将士。”
那是几两用不着的银子能解决的吗,此次抗击北戎,死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三万五千多人,就算是一人五两,那也是近二十万两的银子,大哥他算过没有?
贾代善看贾代化的目光里透着打量。他也是接手一座国公府的人,府里有多少家底心里再明白不过。不过他也想起来了,贾代化这个提议,他的父亲贾源与伯爷贾演也曾做过,只是他们当年不是用的自己府里的银子,而是分别从国库里借出银子来,抚恤了随自己一起征战的将士。
那些将士都没有活到开国,当时国朝刚立,朝庭也没法一下子拿出那么多的银子抚恤阵亡将士,主要是拿出银子抚恤宁荣两公的部曲,别人的兵怎么办?两位国公爷才想出这么一个招来,太/祖也是知情的,这么多年一直没催着两府还银,皇家人应该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从国库里借银子与从自己府里拿家底抚恤,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贾代善知道,代化所以有这个想法,是知道宁国府并不被皇帝看重,再想如先国公一样从国库借银子,是借不出来的。
还不如直接从自己府里拿出来的省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