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说的罗老爷心里鄙夷又放心,看来薛沛并不是因为发现亓郎中不妥,才不肯让他再到庄子里看诊。已经被薛沛笑话了,他也就放开了声音,把四皇子为何坏事,向薛沛说了起来。
原来皇帝一怒之下让人把甄应嘉锁拿进京,还让锦衣卫的人把甄家里里外外搜查个遍,想找到薛沛失去的近七百万两银子,最后银子一无所获,意外的发现了甄应嘉竟在玄武湖深处,养了不下五百的私兵。
那些私兵的装备,比起京营来也不差什么,不对,应该说好些装备,都应该是京营独有的。皇帝一下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边命锦衣卫不得走露了消息,一边让暗卫彻查京营里究竟是谁将装备悄悄运送到了金陵。
一查之下,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便出现在了暗卫的视线:王子腾身为京营节度使,私调些装备根本无人发觉——别看京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可一样的吃空饷,不过是不敢如外任武将那么大胆罢了。
然后暗卫便顺藤摸瓜,发现王子腾每年送到金陵的节礼,丰厚的要用十来辆大车来拉。可是罗老爷与薛沛交接的时候,是见过薛家的帐本的,帐本上与王子腾家节礼往来记得清楚,王子腾送给薛家的东西,摊开来放,用一辆车都嫌多。
暗卫还怕所查不实,悄悄的又去王子胜家看了与王子腾节礼往来的数目,两相加起来依然对不上,那些东西送给了谁,不问可知。
自己提拔的京营节度使,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运自己发放的装备,给自己的儿子外家养私兵,想做什么还用问吗?
皇帝是个天下疑心最重的人,为防四皇子尾大不掉,皇帝直接雷霆出击,一面在命王子腾进宫问话时直接将人拿下打入大理寺天牢,一面一道旨意圈禁了四皇子。
甄贵妃不是没有脱簪待罪,可是疑心病上来的皇帝,哪里还顾得上娇滴滴的美人——还是个半老徐娘型的美人——又一道旨意将横行宫中十数年的甄贵妃褫夺封号,打进了冷宫。
罗老爷叙述的,可比薛成暗中打听的详细多了,薛沛面上的表情,自然随着罗老爷的描述,变了又变,让罗老爷觉得自己的前任,被圣人厌弃也是有理由的——这才不做暗探多长时间,连喜怒不形于色或是收发于心都忘记了。
看来自己可以再向圣人上奏,薛沛已经完全不必在意了。
薛沛还不知道自己正被人鄙夷,眼神有些期待的问自己应该关心的问题:“罗老爷,不知锦衣卫从甄家拢共抄出多少东西。”
罗老爷心里鄙夷更胜,可是对自己的表情拿捏的很到位,向着薛沛摇头叹气道:“想来甄应嘉养私兵花用不少,他府里东西算下来也有四五百万,可是都是些古董字画日常用具之类折算出来的,竟无多少现银。”到了圣人手里的东西,竟然想要出来,无怪薛家人当初敢欺负到他头上,天真。
不过这薛家,看来是真的一败涂地了。哪怕自己曾经羡慕过薛沛能够从暗探之位上全身而退,可是退后竟要过这样的乡居生活,罗老爷还是有些同情起薛沛来。
果然,薛沛听到甄应嘉府上没抄出多少现银来,神情有些落寞,眼睛放空,愣愣的出了好一会儿神,良久才发现自己失态,向着罗老爷笑了一下,那笑却如嘴里咬了半根黄连般,说出的话都透着苦意:
“本以为圣天子主持公道,甄应嘉恶行得诏天下,就算是不能追回全部失银,有个一两成也可留下度日。谁知道甄应嘉竟如此挥霍,这是连一丝盼望也不给我留了。”
罗老爷听了也觉得自己前任太惨了些,升起些兔死狐悲之感,只好找句话劝薛沛道:“总算你现在一家人还能团聚,日后也可日日相守,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薛沛脸上苦意又重了两分,想了想似下定了决心般道:“罗老爷敢是忘了,内子,可是王子腾的亲妹妹。”谁知道皇帝是不是要迁怒到自己身上。
她若不是王子腾的亲妹妹,你还落不到这步田地呢。罗老爷腹诽了一句,面上还劝:“当今圣明,最是辨识忠奸的。你自任经来忠心耿耿,又为了皇命伤了身子、失了根本。就算如此还尽力弥补损脸,更是发奸除恶,替朝庭除了大患。这些圣人一定都看在眼里,一定能查明你与王子腾非一路之人。”
薛沛脸上就现出惊喜来,定定的看着罗老爷的眼睛,想确认他说的是真心话。
可能是罗老爷对自己表情管理的太到位,让薛沛不得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站起身在自己书桌下头拿出两封信来递给罗老爷。
罗老爷面现不解之色,想问薛沛这两封信是什么意思。薛沛示意他只管看那两封信:“这是我府上出事之后,内子向王子腾求助,王子腾还有他夫人给内子的回信。真真一丝亲戚之情也不存。还请罗老爷……”
看出来薛沛这是想撇清与王子腾的关系了。罗老爷对薛沛身份泄露之事,早已经知之甚详,若是他自己,早就暗里让王子腾吃不了兜着走了,薛沛现在才跟他撇清关系,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有什么不理解的?
等看完那两封信后,罗老爷更觉得薛沛此举在情理之中:不管是王子腾夫人还是王子腾的信中,都曾提过让薛沛没有证据,不能图赖他人,显然是去信中提过怀疑是甄应嘉安排人,到薛家盗银之事。
这样向着外人的话,竟是从自己的亲舅兄信中露出,就算是同样身为外人的罗老爷,也不得不想到,应该是王子腾和他夫人早就知道甄应嘉拿那银子干什么用了,才会这样给薛沛施压。
有些同情的向着薛沛点了点头,罗老爷觉得将这两封信呈上去没有什么不妥——正好借此让圣人明白,王子腾是何等见利忘义的人,哪怕是对自己的亲妹妹也是如此。
薛沛这里把两封信托罗老爷呈上,心里没觉得有任何负担,收到那两封信的皇帝,却窝了一肚子的火:这个王子腾现在才刚刚四十出头,就能坐上京营节度使的位置,正是皇帝觉得此人识时务,屡次破格提拔的结果。
没想到,自己如此信任王子腾,竟是如此小人。皇帝不觉得是自己识人不明,而是认为王子腾隐藏的太深,为人城府太可怕。
本来想对王子腾大诫小惩的皇帝,直接命锦衣卫把王子腾的家给抄了。王子腾夫人这些日子也不是没有奔走希望王子腾能脱罪,哪里顾得收拾自家的首尾?所以锦衣卫在王家抄出来的东西,简直超出了皇帝的想象。
最令皇帝愤怒的是,王家的库房里,有二十几万两银锭,都铸着明晃晃的“薛”字。皇帝可不问这银子是不是薛姨妈年节送给自己哥哥的节礼,或是王子腾向妹子哭穷,薛姨妈借给他的,而是让人审问王子腾,薛家剩下的几百万两银子哪儿去了。
王子腾自是回答不出,就算他说明那些银子都是薛姨妈送来的,审他的人都不相信,更不用说皇帝了——谁家节礼往来,不是送些特产或是吃用的东西,从来没听说有送真金白银的。
发现了王子腾的不忠不义,就更衬托出薛沛的无辜与不幸。还是被王子腾这个不忠不义的人害的自己失去了一个忠心的暗探,皇帝难得大发善心的问起薛沛现在的生活。
下头自有人把薛沛现在的情况,详细的报告给皇帝。知道薛沛不得不退居金陵城外一个两百亩地的小庄子上,做了一个小地主,自己有时还下田种地,皇帝不由叹一口气。
听到薛沛还给自己的庶弟跟儿子请了位先生,日日都督促二人读书,时不常的告诉庶弟与儿子,二人学有所成后,仍要替圣人效力。皇帝更深的叹一口气。
听说暗探几次试探,都没发现薛沛对自己有怨怼之心,反而觉得是他自己行事不谨,才让圣人替他收拾首尾,更让皇帝觉得自己能拿下甄应嘉与王子腾两个儿狼子野心的臣子,薛沛的退让隐忍,简直是居功至伟。
过即罚,功也该赏。身为一个一心想青史留名的皇帝,他在给罗老爷的批复之中,夹了一张亲笔写下一幅楹联: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
第92章
二十多天后, 庄子里已经一片萧瑟秋风,罗老爷再次到来。薛沛依旧亲自将人迎到了书房,揖让之后对罗老爷能不时的看望自己, 表示了极大的感谢。
罗老爷也不废话,直接将那幅皇帝手书的楹联拿了出来,高高展开,任由薛沛观看。薛沛对皇帝的字迹十分熟悉, 再见到皇帝的字,激动的热泪盈眶, 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对着那幅楹联连连叩首:
“草民叩谢天恩, 圣人胸怀宇内, 草民何德何能让圣人如此牵挂。可惜草民身子不成器, 不能替圣人效力了。”跟生命比起来,下跪算什么?来自末世的薛沛,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应该表现什么傲骨——人,活着就好,平安的活着,更好。
薛沛说着说着, 压抑的哭了起来,哭声哀怨凄厉, 好象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有人知道了自己的委屈一样,又如一只受伤的孤狼, 终于找到了自己早已失散的同伴。
罗老爷有些感同身受,他楹联小心的放到书桌之上,才扶着薛沛起身,做暗探的,怎么能一点儿委屈也不受?还能哭出来,哭出来还有人听,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好一会儿薛沛自己收了泪,有些忐忑的向罗老爷请教:“这幅楹联,我能挂出来吗?”
这样小心翼翼的表情,更让罗老爷唏嘘不已,向着薛沛点了点头,引他看下联那个“体仁居士”的落款还有小印:“圣人说了,你即有心教养子弟读书,便好生耕读吧。就是我,日后无事也不能打扰你呢。”
自己彻底安全了。
薛沛心里大石完全落地,才不好意思的向罗老爷提出了自己的烦难:“老兄不来,我过几日倒是有事要求老兄帮忙。”
听他说出来的话比往日更加亲近,罗老爷知道薛沛这是把圣人给他题联之恩,记到了自己替他美言上了。他并不觉得自己受之有愧,毕竟不是每一个接任者,都会替薛沛把王子腾的那两封信呈给圣人。
对薛沛的亲近,罗老爷还是十分受用的——跟薛沛不同,他是自己这一辈才开始做暗探的,所有的家人亲戚已经一人无存。身为暗探,更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还是到了金陵,与薛沛接触的多了之后,罗老爷才有了闲谈之心,所以薛沛对他这样不见外的说话,罗老爷觉得新奇。
因着新奇,罗老爷对薛沛要求自己的事也上心几分:“不知何事能让你觉得为难。”
薛沛眼里就有些无措、愤怒与不甘:“二月的时候便要县试了,甄先生说我那庶弟薛襄,可以下场一试。只是这下场需有人做保。我也曾写信进城,请原来相熟的人家帮个忙,不想,唉,总是我痴心妄想了。所以还要请老兄务必帮我这个忙。”
对这样的世情冷暖,哪怕是明知道心里也不免生寒。罗老爷相信,薛沛写信的人,一定是原来他交往之中,觉得可能施以援手的,不想竟无一例外的都被拒绝,想想也是惨然,于是同意之后,还特意问了问薛沛他写信的都是哪几个人,理由是不能与薛沛求重了人。
薛沛一一将人名说与罗老爷听,见他不停的点头,显然对那几个人也很熟悉,心里更放下不少——这几个人都与原主面和心不和,时时想着取原主而代之。
前一阵子有甄应嘉出事在前,这些人还算消停,可是甄应嘉出事已经两三个多,谁知道这几个人会不会觉得可以对自己施以报复。
现在的薛沛,自身力量还是太弱小了,不得不借用罗老爷这个外力。防患于未然,保证自己乡居不受别人的打扰,才是薛沛这一世想做的事,适当的借用些外力解决自己的麻烦,薛沛驾轻就熟。
送走罗老爷,薛沛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王子腾出了事,总得让薛姨妈这个做妹妹的知道知道。
说起来薛沛还真理解不了薛姨妈的脑回路:按着这个时代出嫁从夫的规矩,哪怕薛姨妈的的确确是低嫁了,过了门也该以夫家为主。以前原主愿意包容她,她将王家看得比夫家还重也就算了,薛沛穿来之后,几次明确告诉她,自己不愿意再包容了,这位还没什么悔改之心。
倒不是说薛姨妈还悄悄往京中送东西——现在他们居于庄子,想往城里送东西都不那么方便,薛姨妈要暗里送东西,少不得会被薛沛知道——而是这个女人现在竟对自己的儿女也不上心了。
明明原著里薛姨妈对自己的一双儿女还是很疼爱的,哪怕性子有些糊涂,至少薛宝钗该学的东西都学会了,薛蟠也还孝顺。
谁知这一世也不知道从哪天起,薛姨妈便不出门了,就算宝钗生病的那两日,庄子里都快闹翻天了,薛姨妈还是躺在床上养自己的“病”,只派了同贵每日问问宝钗的情况。
等到宝钗病好,两个孩子每天去给她请安,她也没有什么话对孩子们说,倒是不再当着孩子抱怨,可是薛沛见过几次母子们相处的情形,反正他是别扭的不想再看第二次。
一般的女人,娘家靠不住,又失了丈夫的心,不是应该努力抓住孩子的心,好让自己至少后半辈子有靠吗?薛姨妈这是要唱哪出?
觉得薛姨妈行止反常的薛沛,今日破天荒的出现在薛姨妈的房里,让她有恍如隔世之感,看了薛沛好几眼,也没想出自己应该怎么跟薛沛打招呼。可是不说话,又实在不是为□□之道,只好一眼一眼的看薛沛,希望薛沛能自己寻个话题。
薛沛倒不是好心照顾薛姨妈的情绪,而是他喜欢开门见山,坐下后直接告诉薛姨妈,一个多月以前,王子腾已经被锁拿进了大理寺,京中王家,也已经被抄了。至于女眷,罗老爷没说,薛沛也忘了问,所以干脆如罗老爷一样,一字不提。
“不可能,圣人那么信重哥哥,怎么会听信小人之言,一定是圣人误会了。”薛姨妈就算是对王子腾很失望,可是也还有兄妹之情,怎么也不肯相信薛沛的话,一直盯着薛沛的眼睛,希望看出他有一丝的慌乱,好证实薛沛是在撒谎。
薛沛就那么任她盯着自己,还向她点了点头,证明自己说的全是实话:“听说王家书房里,不仅搜出了王子腾与四皇子往来的书信,连甄应嘉收到王子腾运往金陵装备的收条都有好几张。”所以真没有冤枉你那个野心勃勃的哥哥。
薛姨妈的泪终于流了下来,嘴里一直念叨着怎么会,圣人是不是对哥哥有什么误会,还问薛沛有没有收到荣国府的信,信里说没说身为姻亲的荣国府,有没有、又是怎么替自己哥哥奔走的。
薛沛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还替王子腾奔走,贾政那个假道学,说不定是京官里第一个跟王子腾划清界线的。不过看着薛姨妈精神几近崩溃,薛沛好心的没把话说出口——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薛姨妈这个做主母真躺倒,请医用药,大过年的多晦气。
不过薛沛还是好心的提醒薛姨妈:“锦衣卫从王家抄出了二十几万有薛家印记的银锭,都怀疑是王子腾跟甄应嘉合谋了咱们家的银子。若是哪日有人问起,你该知道怎么说,不然连累了蟠儿与宝钗,哼哼,你这个王家女儿,真要去与你兄长做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