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侍女靠近之前,封决便停下了脚步,沉声道:
“都下去。”
他素日在林寒见跟前少年气总是占据上风,便是有几分桀骜不驯都显得活力焕发,绝不惹人畏惧厌恶。然而一旦摆足了架势,仅有的几分青涩都在威慑中荡然无存。
侍女们纷纷做鸟兽散。
林寒见多看了两眼。
“你在看什么?”
封决问。
看你把侍女都遣走了,待会儿谁来伺候你这位爷。
林寒见自然不会说出心里话,淡淡地道:“看她们退下去时杂乱无章,可见平日管束不严。”
这座城池的侍从都是一副没有经过教导训练的表现,看着便令人十分忧心城中守卫是否能做好,也是林寒见方才以为封决受袭的最大原因之一,毕竟在这种环境下,混进心怀不轨的偷袭者实在不稀奇。
封决想起方才的糟心事,不大高兴地道:
“确实管束不严。”
两人一同迈入殿中。
封决接着道:“妖界与另外几界不同,将领在所辖管区域内的权力和自由度都很大,即便是妖王也不能随意干涉,若要干涉需遵守章程,因而我都不大管。”
嫌麻烦。
林寒见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妖界一贯的作风,走了几步:“不对。妖王干涉将领辖区需要遵守章程,那在陵州的时候,你怎么直接就杀了那位将领和他手下,压根没有走过什么章程。”
封决闻言,竟然还是思索了几秒,才从记忆中扒拉出陵州那位将领的事,如梦初醒:“那件事么。”
他毫无他意地笑一笑,即便他面上仍旧是无害从容的表情,却有种迫人的寒意从字句中泄露了痕迹:“因为我是妖王嘛,就算是有那么多章程,但我们妖界最首要的——是强者为尊。”
林寒见没被他话语间的杀伐意味唬住,跟着他嘴角扬起的弧度,也淡淡地笑了:“你是妖王,实在是件很好的事。”
过于蛮横的实力造就了封决。
造就了如今这个被强行镇压至统一和谐的妖界。
以强者为尊,即是倾轧弱者都能被合理接受,若是无法管束便各自争斗,不得安宁。自封决成为妖王之后,妖界此类情况大大减少。虽说他多年沉睡不出,但相乌必定是听他的意愿来办事;且封决沉睡前,以雷霆手手腕处置了多少不干净的人。这点都记在翙阁的密卷中,林寒见看得一清二楚,还曾同沈弃谈论过一两句。
沈弃说:“妖界如今最好的情况,便是封决做这个妖王。除此之外,其他的法子能带来的结果,都比不上已有的妖界。”
林寒见亲身走过妖界这么多城池,已然不能更赞同这话。
封决看着林寒见半晌,心头萦绕着她的这句话,蓦然道:
“你让我摸摸脑袋,我把尾巴给你抓,好不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
看林寒见这般沉静温和地说着话, 耳边是她不假思索的诚挚夸赞,封决便很想摸一摸她的脑袋。
放在以前他肯定直接上手摸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但上次林寒见说, 被摸下巴像是被轻视了一样;封决想起她也不让人随便碰到脑袋, 故而斟酌之后,还是要问一问。
林寒见觉得他今晚让人意外的行为着实太多, 怀着点打量的心理, 回答道:“可是,你在殿外的时候不是说,回来让我摸个够吗?怎么现在还要谈条件了。”
封决噎了一下,若此刻他的耳朵变回了原形,必然是蔫蔫地耷拉下来,失了活力生机:“你这般计较。”
林寒见坦然应:“我十分斤斤计较。”
封决无言以对, 只好强词夺理:“我说让你抓尾巴, 和摸不一样。”
林寒见回答干脆:“那我不要。”
“……”
封决彻底哑口无言。
他望着林寒见的脑袋,视线随着她应有间摆动的头发游移。
总感觉……
很软很脆弱的样子。
仅仅只是看着林寒见的头发, 就让封决生出了“脆弱”的想法。世间所有人都或许能对林寒见产生这样的想法,唯独最初就将林寒见视作对手的封决不应当。
若是觉得林寒见脆弱,换言之, 她当不起他的对手, 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所有价值。
但封决完全没想到这点上, 他想起了自己原形的爪子, 先前还将林寒见按倒过,虽然她看上去很镇定,但是她躺在他的尾巴上, 他能感觉到她的细微颤抖。
——如果林寒见有朝一日弱成那只自不量力的青鸟, 似乎, 也不会如对方那般令他讨厌。
可能是因为林寒见很聪明。
也可能,是因为林寒见更好看。
封决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寒见这个人,在武力之外、习惯之外,纯粹的容貌有多么出众。就在他注意她的头发,目光没能及时从她身上移开时,不知不觉就看到了更多,以前他从来不关心的东西。
“你……不再考虑一下么?”
封决心神摇曳,本该是一如既往意味强硬的话,说出来就跟闹别扭似的。
婉转千回,带着些许乞求的口吻。
还考虑?
就那么想rua她脑袋?
林寒见瞥他一眼,少年人眉眼皆是幽怨的委屈之意,这一眼便让她哭笑不得,硬生生忍住了:“近日事多,王上还是早些休息吧。”
封决不甘。
林寒见就在此时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哈欠。
封决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卡住了,他颇有骨气地想:既然你不愿,我还要求着你不成?我的尾巴,你以后想摸都没机会了。
他觉得,林寒见最近着实是太有架势了,她能将妖界城中事都能处理的很好,所有人都在夸赞她;于是她开始同他玩这样让人心里不痛快的把戏,句句话都逆着他来,全然不似以前那般善解人意。
气性太大,便忘乎所以了。
封决看着林寒见一无所觉的背影,盈盈地朝床铺走去,心里稍微动了动,还是硬气地转向一旁的软榻,准备在那里将就一晚。
“……封决?”
林寒见稍微将床铺整理好——方才她上来躺了一会儿的,回头便见封决走远了,她下意识地问,“你不在床上睡么?”
封决原本坚定的心瞬间被攻破了防线,他惊诧地回头看她,重复道:“床上?”
林寒见点头:“这里更舒服些。”
封决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他对交欢的认知仍然不明确。虚妄阵中发生的事算是给他开了个头,让他明白其实这事并不那么无趣,但是真要实际行动起来,他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会很丢脸吧?
连交欢都不会,面对林寒见的邀请还要在心里纠结,这要是让林寒见知道了,肯定会被她嘲笑的。
封决思来想去,想到了唯一不会泄露这等难堪的事却又可以帮到他的人:本体封决。
自从他用灵力强行切断了两人的联系,本体封决就没有再和他对话过。
不欢而散后再去毫无缓冲地找上对方,通常是会很尴尬的场面。
但封决完全没有这种自觉,他直接找了另一个自己:“我有事问你。”
本体封决懒得理他。
“要如何同人类女子交欢?”
封决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重点。
本体封决:“……”
他蹙着眉,紧闭的双眼悄然睁开:“你要强迫她?”
封决莫名得意,语气中有着隐约的炫耀:“她主动邀请了我。”
本体封决口中轻轻吁了一声,不大相信的样子:“是么。”
“自然。”
封决回答得更欠揍。
话音方落,封决就看到林寒见从床铺那边转身,朝着他走来。
他特意将此刻发生的一切自主传递给了本体。
同时,静静等待着林寒见的投怀送抱。
林寒见距离他越来越近,及至眼前,然后——
同他擦肩而过。
封决愣住。
他跟着回头,一把抓住了林寒见,不解地质问:“你要去哪儿?”
林寒见不明所以,比他更不解:“我去软榻那里,不是要休息吗?”
封决后知后觉,难以置信:“你要睡在软榻上?”
林寒见愣愣点头:“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吗?
问题大了!
封决心中的认知被推翻,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本体封决不合时宜地嘲讽低笑:“呵。”
封决气得再次切断两人的联系。
他怒气显然地盯着林寒见,令她更是满头雾水。
不过,这倒是阴差阳错合了她原本的意:要吵一吵架。
封决这次脾性很大,气冲冲地走向床铺,没给林寒见留解释的余地。
他还拉上了重重的纱帐,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不过仅从模糊影子透出来的模样,都似乎很是生气。
哇,原来生气起来是这个样子。
这么……不吓人啊。
林寒见原本设想中,这位妖王被冒犯触怒了,即便是她控制好了分寸,也得表现出君王的威严。没有“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那么严重,好歹拿出上位者的威势。
结果,他就这?
而且林寒见很不明白:他分明是生气了,怎么还要待在这里?
这时候不应该表演个摔门而去吗?
……
封决躺在床上,气得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迷迷糊糊地都要睡过去了,他隐约想起来:
刚才是不是应该直接离开比较好?
他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去树上睡都比在生气的地方继续待着合理吧。
大概是因为太讨厌乱七八糟的味道了。
嗯,一定是这样。
-
到了第三日。
二人启程动身,前往下一座无忧城。
再有三个城池,就能顺利回到妖王殿。
林寒见坐在马车内,无声地松了口气:这妖界版图着实不小,妖王巡城一事听上去风光威严,实际上舟车劳顿,还要顾看颇多,属实累人。
封决闭眼坐在马车另一侧,今日晨起后就没有同她说过半个字,连那位将领都看得分明,送走他们时不住地擦着冷汗,生怕被牵连。
冷战的架势嘛。
不错不错。
林寒见也不主动去说软化,免得短时间内封决又起了让她做王后的心思,径直撩开帘子,去看道路两旁的人来人往、摊贩叫卖。
“瞧一瞧看一看了,会随着心情变化颜色的神奇琉璃珠!”
林寒见“咦”了一声,叫停马车:“我下去看样东西,稍等。”
“诺。”
封决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只看到林寒见轻盈跳下马车的背影。
林寒见走到那处叫卖的摊贩前,询问道:“可随心情变化的琉璃珠,是怎么样的?”
小贩连忙从摊位下方拿出一方黑色木盒,神秘兮兮地拿到林寒见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枚看不出特别的琉璃珠正躺在其中,是白色琉璃,透明的程度偏高,属中等偏上的品质。
小贩主动道:
“姑娘莫急,我来为您演示一番。”
小贩将这珠子拿在手中,白色琉璃慢慢地浮现出了浅粉色彩:“粉色呢,就代表高兴。颜色越深越是说明高兴,就像现在我看着姑娘您要来买东西,觉得高兴,于是这琉璃珠就变成粉色了。”
林寒见一瞧,已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噙着抹笑,摇了摇头,道:“抱歉。”
这是不买的意思了。
小贩脸上的笑容顿时冷了下去。
林寒见注意到他手中的琉璃珠也没有变色。
她转身欲走,封决不知何时下了马车,就站在她身后,他上前一步,看了看那枚珠子,道:“这东西我要了。”
林寒见立马拽了下他的袖子,踮起脚在他耳边低语:“这珠子不稀奇,加了一道却磷粉,碰到人的温度就变成粉色,无甚神奇效用。”
封决顿了一下,侧首看她一眼,配合她的动作半边身子微斜。
沉默稍许。
封决伸出没被林寒见抓住的另一只手,仗着手长的优势付了钱,拿了珠子。
小贩顿时笑逐颜开。
林寒见索然无味地放开封决,没多说什么,脸色平静地转身上了车。
她确实是没有生气的,只是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很是无趣。
封决比她动作慢些,两人都上了马车后,车身才再度前进。
封决将盒子打开:“林寒见。”
他总在某些微妙的节点连名带姓地喊她。
林寒见抬眸看他,虽没有答话,也是表明自己听到了。
封决将这枚刚买到的白色琉璃珠放到了林寒见摊在膝上的掌心。
“?”
林寒见疑惑地眯了下眼。
珠子在她掌心遇热,逐渐又变成粉色。
“粉色就代表高兴。”
封决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你高兴一些,不要同我闹别扭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林寒见没想到封决买这东西是为她买的, 还是如此作用。
她动了动唇,一时间没想好说什么。
封决见她踌躇,怕她又说出什么令他生气的话, 干脆利落地抢过话头,坚决又赌气地道:“它既已变了粉色, 你就是高兴了, 不许再生气了。”
这话说的, 颇有撒泼耍赖的精髓。
偏他又目光明亮,不容人退却;金瞳生辉,却隐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