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煊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嬉儿,情势所迫,明日婚礼恐怕不能尽善尽美。你放心,我一定补你一个完整热闹的婚仪。我还要去趟东宁侯府,你早些歇息。”
姜嬉笑道:“无妨。本就要多谢皇叔愿保我性命。”
顾煊听言,眸色沉了下去,眼瞳漆黑得像上佳大的墨玉,瞳孔反射出星点光芒,叫人心下一颤。
“姜嬉,你听好。救命之恩我可以以千百种方式报答。我所有行止,只系于我一颗至纯至诚之心。”
他的声音又沉又脆,落在心坎上,悦耳动听。
姜嬉眼眶一酸,推他:“皇叔快些去吧。”
可她那里推得动顾煊,反而被顾煊抓了手腕。
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轻如鹅毛,不带丝毫情欲。仿佛清风与湖面的亲吻,无关欲望,唯余爱和守护。
顾煊离开之后,姜嬉回到棋盘边上。
黑白两子混沌交错,散落满地。
她蹲下身,一颗一颗把它们捡起,放回到棋盒中。
姜妩在前殿待了许久,未曾随同顾煊离宫,知道他离开,她便往姜嬉这边过来。
入夜,姜嬉和姜妩分盖两床衾被,躺在一张榻上。
庆和殿已经盖了灯,只有外间烛火还留着。微光透过珠帘穿射进来,姜嬉有些难以成眠。
“妩儿,你睡了吗?”
姜妩翻了个身:“还没呢。你睡不着吗?”
姜嬉也翻过身来,“有些睡不着。”
姜妩笑:“新娘子大抵都是这样的,明日就要嫁为人妇,这可是头等人生大事。”
“好啊,你取笑我。”姜嬉一骨碌坐起身来,伸出两只手往姜妩的被窝里掏去,挠得姜妩叫出声来,直呼不敢。
闹过一阵之后,两人的发髻都松乱了。
她们相视一笑,复又躺下。
说起来,这并不是姜嬉第一次待嫁。
前世似乎也是这般光景,那时姜妩不在身侧,她一个人彻夜未眠,满心都在期待嫁为人妇以后的生活。如今却少了那样的憧憬,只是不安。她总觉得明日要发生什么事。
姜嬉隔着被子戳了戳姜妩:“妩儿,你同皇后娘娘亲近吗?”
姜妩道:“谈不上亲近。皇后娘娘原本为人就冷清,并不是容易亲近的人。不怕你笑话,我亲近皇后娘娘,是为了让皇后娘娘给我和侯爷赐婚。”
“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姜嬉突然来了兴致。
姜妩平躺着,在黑暗之中盯着屋顶一层一层的琉璃瓦,道:“嗯……皇后清冷,不大爱说话,所以不大好亲近。除开玉兰,还最喜欢昙花,据说和她年幼时的一位异姓兄长有关。”
姜嬉好奇道:“那你是怎么说服皇后娘娘赐婚的?”
姜妩又侧过身来,轻声道:“我带皇后娘娘去看昙花,娘娘哭了,后面就答应了。”
“不过,”她恢复原来的声量,“这件事被陛下知道了,我爹因此连降三级,差点被贬离京。”
姜嬉皱眉:“为何?就因为你带皇后娘娘看了昙花吗?”
“据说是这样。皇后娘娘就是陛下的底线,最好永远不要去碰。否则你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皇后就像是皇帝的逆鳞,无论是谁,无论何事,只要事涉皇后,皇帝恐怕就要发疯。
姜嬉缩了缩脖子,唏嘘不已。
这样的感情带来的压力太大,皇后不知作何感想?
“说起来,皇后送了我一套礼盒,要不要看看?”
姜妩奇道:“皇后还会送人礼盒?”
姜嬉起身,趿了鞋点灯:“陛下亲自送过来的。”
姜妩也撑着起身,“当真?看看看看。”
说话间,姜嬉已经把东西从外间拿来了。
这是一个朱缨宝钿点石榴大的礼盒,上面是石榴绽子的图样,每一颗石榴都是活动的鸽子血点缀而成,寓意百子千孙。
姜妩光是看这礼盒,就已经轻呼出声。
这样繁杂的工艺所制成的盒子,已经是世间少有的珍品。
姜嬉拨开枕头,把礼盒放到床上,自己爬上床,拉过软被猫着,动手打开盒子。
姜妩捧着盒盖,直勾勾看着里面的东西。
姜嬉凑近了看,才发现里面是一颗寿桃。
姐妹二人面面相觑。
“桃子?”姜嬉伸手,取出桃子转过身,迎着光线仔细端详。
她递给姜妩,“这是普通桃子没错吧?”
姜妩接过,左看右看,确实是个普通的桃子。
她嘟哝道:“这外面的锦盒是多子多福,那这桃子有什么寓意?”
她碰了碰姜嬉,“你再看看盒子里,还有没有其他的?”
姜嬉探头,又伸手进去摸了一遍,摇摇头:“没有。”
两个人盘腿坐了起来,面对一颗桃子陷入沉思。
半晌之后,姜嬉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煞白。
姜妩也打了个激灵,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会吧?”
姜妩说:“难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让你快‘桃’?”
姜嬉皱起了眉头:“我有另一个大胆的假设……”
“你是说……”姜妩睁大了眼睛,捂住嘴巴,瞳孔大睁。
皇后娘娘要逃?
姜妩想都不敢想。
姜嬉重新起礼盒端详,手指抚过簪嵌宝石的顶盖,仔细琢磨皇后的用意。
这华丽的外壳,就像是整座巍峨的皇宫,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可里头关住的,却是一颗想逃离的心。
姜嬉很快想明白皇后之意,颓然坐在榻上。
姜妩道:“皇后、皇后有这意思,为何独找了你?”
姜嬉默然,她也不明白。
两人收了礼盒,吹了灯,重新躺下。
姜嬉卧于榻上,彻夜未眠。
第二日,天尚未大亮,抱画轻手轻脚进了屋。
她掀开珠帘挂在一侧,蹑手蹑脚走到榻前:“主子,该起了。礼部已经差人过来了。”
皇亲国戚的婚礼都要遵循国礼,由礼部一手操办。姜嬉的婚事因着是太后的意思,礼部自然没有不尽心的。
姜嬉压根没睡,因着许久没说话,嗓子倒也哑了。
她轻轻说道:“好。”
说着便轻轻掀开被子,缓缓从榻上下来。
姜妩慵懒地哼了一声,“嬉儿,要起了吗?”
伸长手脚,使劲蹬了个懒腰,姜妩一股脑坐起来:“起床!”
外头的小丫鬟鱼贯而入,手里分别端着清水、毛巾、胭脂水粉。另外一队宫婢手里都托着盖红绸的托盘,红绸之下,凤冠霞帔,金珠项圈,还有一套并蒂头面。
姜嬉端坐在镜前,江南新绸裁制的里衣勾勒出她瘦削的腰背。
抱画亲自取来竹盐水给姜嬉漱口,而后取了巾帕,在热水中浸开,拧了来递给姜嬉。
姜嬉净过面,由礼部请来的喜娘开脸,上妆,梳头。
姜妩把手垫在桌上,脸靠上去,满脸艳羡。
“嬉儿,你真好看。”
姜嬉向镜中看去。
镜子里的自己眼眸明亮,满头青丝盘成发髻,一丝不苟。朱唇如火,眉如远山,这样看着,竟有一丝过于美艳的意味。
天才微微亮,外头礼部便进来请人。
礼官宣读婚典仪程,姜嬉要先到永寿宫辞别太后和皇后,再去往太庙拜谢先帝祖宗,而后才能出宫。届时绕城环游一圈,转入朱雀街,送入厌夜王府拜堂成亲。
礼节繁复。
姜嬉头顶全套凤冠,冠上金凤随着步伐微颤,振翅欲飞。
她双手叠放在腰腹前,拖着长长的霞帔,走出庆和殿。
门口已有仪仗等候,喜庆庄严。
各个喜官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腰系红花结。有的手举皇幡,有的手提宫灯,有的手捧鲜花……各形各色,不一而足。
姜嬉不是头一回见到这些场景,此时心里却隐隐有了些期待。
时日不同,她发现了上一世未曾发现的许多细节。
例如说今日的宫巷被宫人扫得十分干净,连一层积雪也无。再例如空气冷冽,却掺了点梅花香。
灰色的宫墙夹出一条深长的小道,琉璃瓦片伏在墙头看姜嬉红妆盛世。
走进永寿宫前,姜嬉深深吸了口气,步了进去。
太后奶奶身穿一身暗红的百福袄子,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令人意外的是,皇后居然也在。
虽说按照仪程,皇后确是需要来永寿宫接受姜嬉拜见的。可皇后这么多年深居简出,被陛下看得极严,若是托病不来,也在情理之中。
眼下她弱柳扶风般地坐在太后奶奶身侧,身穿正宫服制,脸上的妆容十分精致。姜嬉不由得想起她昨日所赠之“桃”。
皇后今日来此,会不会是为“桃”而来?
第51章 惊变
姜嬉垂了眼睫,掩住猜想。无论皇后是不是当真有逃离之意,她此时都不应该过多猜度。
她拜过太后和皇后。
太后坐在上首,泪光莹莹。因着是大喜大的日子,她刻意忍了,只觉得一阵心酸。
姜嬉见了,心中更添酸楚。她给太后和皇后敬了茶,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按照礼制赠了她一颗生枣。
姜嬉依礼把生枣含在口中,再度拜别,才算全了礼节。
她依依不舍地放开太后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逆光之中,她的背影线条柔美,瘦削利落。一晃,她都长这么大了。太后更觉鼻酸,终是揭起袖子擦泪。
此时候在厌夜王府中的顾煊昨晚彻夜未眠,此刻正由人帮他穿戴。
他今日着了亲王服制,头戴飞蟒紫金冠,身着衮金边的玄色衣裳,一身贵气浑然天成,修竹之貌无需昭彰。
单青山闵英等人也穿得很是喜气,满脸洋溢着笑容。
他们靠在廊下柱子旁,感叹道:“总算是把咱们爷嫁出去了。”
闵英叼着棵草,看向新房的方向,点头赞同:“总算是有点人气了。”
单青山突然嘶了一声,“你说咱们主子是什么时候看上人家的?”
闵英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说呢?”
单青山开始启动脑子回溯过去:“是剿山匪的时候?还是在步家的时候?或者回镐京那会儿?”
闵英似笑非笑,斜了他一眼,“呆子。”
感情并非一蹴而就,尤其是他们这位主子的感情。
单纯的美和单纯的性情好,都不足以使这位生死场过来的人动凡心。
李舒景反而不像他们二人那样悠闲,往日最不正经的他此时面色沉肃,显得有点紧张。众人都说他这是心头白月光要嫁作人妇,痛心疾首所致。
他匆匆穿过回廊要去找顾煊的时候,单青山喊住了他。
“侯爷!哪里去?”
李舒景头也不回,“我找顾煊。”
他径直往里来,一路越过许多丫鬟婆子和小厮,终于到了顾煊所在的院落。
厌夜王府的主院被翻修得焕然一新,庭院之中盆景花圃都被重新换了格局,专请了园艺师匠前来设计。
然而李舒景顾不得这些,火烧尾巴似的进了屋,直接走到顾煊身边附耳道:“都备好了。”
此时,距离王府不远的朱雀街头,有一伙作商人打扮。他们身后快马数匹,车架数乘,若是张列开来,也是浩浩汤汤的一队。
李舒景显得有些紧张。
他犹豫片刻,还是张口问道:“会杀人吗?”
顾煊抬眼:“你怕吗?”
“谁、谁怕了?”李舒景故意挺起胸膛,“我只是,只是想着,性命无辜,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杀人。”
顾煊深深看了他一眼。
李舒景虽然是京城最为纨绔的子弟,可也止于斗鸡走狗逛花楼,真的让他伤及人命,恐怕刀尚未递到他手里他就已经退避三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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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嬉今日是驷马齐驱的车架,马车华丽庄重,环佩叮咚,金线灿灿。
天还是阴的,但日光已经从云层里透了出来,为整条送亲的队伍镶上一层金边,晃晃灼目。
身着喜装的护卫军此时看起来竟也有几分亲和,百姓夹道围观,有艳羡的,有评价的,有为姜嬉的未来担忧的……
人声鼎沸。
携书满脸喜气洋洋,随在轿旁,步伐端庄。
没人发现马车中的异样。
顾煊在朱雀街拐入顺和坊的尽头迎接。
他身穿喜服,跨马昂扬,眉眼之间仍有几分冷沉,却已比先前的杀伐之气好上许多。这样看的时候,甚至觉得他嘴角噙着一丝并不明显的笑意,所谓春风得意,不过如此。
这位厌夜王比之镐京第一美的郡主更为神秘。围观的百姓摩肩擦踵,纷纷踮起脚伸长了脖子看。等看真切时,又都是把这位大庆柱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自然也有说他不好的,只是多被夸赞之声淹没。
迎亲队伍与送亲队伍终于交头,两股并作一股。
新郎驾马在前,新娘车架在后,浩浩如长龙,往厌夜王府而去。
此时,皇城之内已经恢复宁静。
姜嬉醒来的时候,先听到一阵清冽的水声。叮叮咚咚,似乎是某处人造盆景。
她挣起身来,忽然发现手腕处一紧,手被绑在身后。她想出声呼救,却因嘴上贴着封条,只能发出“呜呜”之声。
姜嬉反应过来——
她被绑了。
片刻之前,她抬步上了庄严华丽的驷马车架,不一会儿失去知觉,醒来之后就在这里。
她垂头一看,身上早已换了一套宫婢的服饰,绿色小袄,百褶长裙。
姜嬉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