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能相见?”
随着话音逼近,姜嬉腰上一紧。
她身子一轻,已经被带入殿中。门“嘭嘭”关上,姜嬉稳稳落地。
顾煊与她对坐。
华服上的雪受热,已经化成一片小小的水渍晕染开来。
姜嬉收回目光,道:“我原是想请皇叔的,但她们说新婚夫妇暂不能相见。”
顾煊道:“我很开心。”
姜嬉看他平静无波的面色,对他这句表示情绪的话表示疑惑。只问:“为何?”
顾煊扬起嘴角,说:“你原是想请我。我很开心。”
终于不是排在姜妩之后了。
原本他在东宁侯府与李舒景议事,恰巧携书来请姜妩,他便随着姜妩前来。
姜嬉想起姜妩,忙道:“对了,妩儿呢?”
“她在前殿喝茶取暖,你且说说,有何事找我?”
姜嬉敛了神色,起身走到门边,开门左右探视,确认丫鬟都在远处之后才回到殿中坐下。
“最近几处城防要职的差缺都换人了,皇叔可知道吗?”
顾煊没料到她要说的是这个,道:“知道。”
姜嬉说:“首辅最近也告假了。首辅育有一子,曾经边关抗敌,后来伤了腿落下终身残疾,便回京安养。他虽不良于行,但长于培养府兵。首辅府上的府兵,至少能和五城兵马司其中一城相抗。”
顾煊面色转沉,凤目微狭,剑眉轻蹙,周身萦绕起冷冽的气场。
这种近乎超然的专注,如长指轻弹,拨动姜嬉的心弦。
姜嬉说:“镐京很快要变天了。”
顾煊微愕,看向她。
姜嬉接着说:“以皇叔洞察千里的□□,应当是早就知道这些事情蹊跷。今日请皇叔来,是想问问皇叔打算如何应对?我心中好安心些。”
她说着,低了头,捏着手道:“我知道皇叔答应娶我,是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要护我周全。但此事并非那样简单,镐京势力纷杂,难以拨茧抽丝,一步不慎,恐怕……”
“姜嬉。”顾煊突然喊住她,“我娶你,不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
第49章 夜话
“我有千百种办法回报你母亲的救命之恩。娶你是我心之所系,不是因为旁人。”
顾煊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里的坚决有如泰山之重,难以撼动。
“嬉儿,”他抬手抚上姜嬉的脸,冰凉的触感在光洁的皮肤上蔓延。
姜嬉轻轻战栗。
顾煊收回了手,在炉子旁烤了又烤。
他说着一些什么,姜嬉全然没听进去。
她眼中只有那双修竹一般的手,以及方才的那句“心之所系”。
半晌,顾煊问:“如何?”
姜嬉一愣,方回过神来。
地龙烧得太旺,把她烤得面红耳赤。
顾煊把手伸到她面前:“给你玩。好好听。”
姜嬉不敢擅动。
顾煊把手塞进她手里:“应该不凉了。”
他的手指骨修长,关节分明,看着赏心悦目。握在手里,虎口和指腹都有一层薄薄的茧,是他握刀杀敌所致。
姜嬉犹豫着,摩梭着虎口那层薄茧,红了脸:“皇叔方才说什么,能否再说一回?”
顾煊说:“我和嬉儿做个游戏如何?”
姜嬉:“什么游戏?”
顾煊道:“我们来看看,关于镐京即将面临的这场风雨,咱们的想法是否一致。”
姜嬉问:“怎么做?”
顾煊说:“咱们手谈一局。假设我是背后的布局之人,嬉儿是我的话,会如何应对?”
姜嬉点头:“只是我的棋艺谈不上精深,还望皇叔海涵。”
顾煊道:“无妨。”
姜嬉让携书取棋盘来。
顾煊执黑布子,很快便成了一部残局。
姜嬉看去,只见黑子四散零落,看似各自为王,实则互成犄角之势。白子势孤力单,更是纷杂凌乱,毫无章法可言。很明显,黑子是如今镐京几股蠢蠢欲动的权势,白子则是顾煊。
姜嬉敛眸沉思,取各个击破之法,执起白子,落到盘中。
她步步包围,但黑子总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她棋路走向哪里,总能引发四面黑子闻风而动,成四面楚歌之势。
她看着这盘棋,瞳孔皱缩,猛然抬头:“你是说!”
顾煊把黑子放回棋盒:“不错。这是有心人布的棋局。”
“陛……”姜嬉捂住嘴巴。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陛下。
是了,五城兵马司和皇城禁卫,除了陛下,又有谁能这么轻而易举换人呢?
“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皇帝虽不至于多么英明神武,可也已经兢兢业业许多年,励精图治,绝不会轻易弃百姓安危于不顾的。
顾煊把盘着的腿放了下来,道:“正如这盘棋一样,黑子四散零落,各成一派。他若不是把他们统而治之,叫他们引火自焚,怕是要殃及整个天下。”
姜嬉道:“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顾煊目光深邃悠长:“他的办法,已经极好。把天下之祸转化为一城之祸,他已经殚精竭虑了。且他身子不好,若是此时不除此患,他日卧病在床,恐怕天下纷争四起,到时候他便无回天之力。 ”
姜嬉心里郁闷,甚至觉得有些荒谬。
牺牲和流血,百姓的哀嚎仿佛响彻在耳畔。朱雀街的青石砖冰凉如许。
她抬眸:“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顾煊斩钉截铁:“有。”
“什么?”
“立嗣。只要立了太子,觊觎皇位的人自然要多一层戒备。到时候再以明臣强将辅佐,可平此此乱于无形。”
姜嬉沉默下去。
她在宫中生活多年,深知帝后之情。
皇后孱弱,常年服药,难有子嗣。偏生皇帝痴情,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
记得有一年,一个小黄门只是帮皇后传话出宫,便遭剐刑。众目睽睽之下,那小黄门哀嚎不断,血肉模糊,直至咽气。
后来皇后和太后设局,叫一个酷似皇后的宫女怀上龙种。皇帝龙颜大怒,那一年宫中死了许多人,慎刑司常年鲜血浸泡,砖缝都浸成血红。宫中寒鸦栖树,百鬼恸哭。
他甚至下令杀死那个孩子,千里追击也不放过。
偏执到如此地步,只怕他即便知道仲礼的存在,也仍会大开杀戒的。
姜嬉有些泄气:“皇叔打算怎么做?”
眼下顾煊的兵权全数上交皇帝,如今除了单青山和闵英等人,他已经是单枪匹马,要扭转眼下的局势,谈何容易?
顾煊凤眼炯炯,如寒夜中的利剑,冰冷却有铿锵之势。
他道:“换皇帝。”
姜嬉吃了一惊。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道漫不经心却又极度危险的声音——
“郡主可歇下了?”
是皇帝!
姜嬉蹭地站起身来,慌乱之中碰落了棋盘。
耳听硬厚地靴底碰在青砖之上,发出闷声。棋子落地如跳珠之声,亦如姜嬉的心绪,纷乱无极。
待到安静下来,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已到了门外。
姜嬉对顾煊使眼色,叫他赶快藏起来。
她自己则扶正发髻,理顺衣裙,慌忙向外来开门。
临开门前,她还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烛影晃动处,并未有任何人影,姜嬉这才轻轻呼了口气,开门接驾。
“陛下深夜造访,臣女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她跨过门槛,在槛下深深叩拜下去。
风雪欺身,顾连横轻轻嗽了两声,抬步进屋。
龙纹黄袍衣角从眼前掠过,姜嬉的心砰砰直跳。
顾连衡说明来意:“郡主明日就要出嫁,皇后十分挂念。只是她身子弱,吹不得风,朕便代她走一趟。”
他轻轻侧身,跟在他身后的内侍即刻上前,欲将东西摆在桌上。
但桌上棋盘歪斜,棋子散落,委实没有放东西的地方。内侍动作一顿。
姜嬉见状,忙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礼物,欠身道:“臣女闲来无事,自己与自己对弈。未想陛下造访,天恩垂降,慌乱之中碰乱了棋子。”
顾连衡似乎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他微一挑眉,道:“郡主雅兴。听闻——”
故意拖长了尾音,四处环顾。
姜嬉咬紧牙关,心如擂鼓。
“听闻,郡主请了姜家姑娘进来,怎么不见人?”他侧目过来。
姜嬉道:“臣女自幼孤苦无依,与姜家甚少往来,所亲近的姐妹,唯有姜家嫡女姜妩而已。臣女明日出家,今夜难以成眠,故而请姜妩来陪臣女说说话。未请陛下明示,还望陛下恕罪。”
顾连衡却不善罢甘休,掐了要害处问道:“那为何不见姜妩人影?”
姜嬉捏紧手里的礼盒,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故作轻松,恭顺答道:“妩儿她想为东宁侯做件衣裳,恰巧臣女手里有些上好的料子,便让她挑去了。”
顾连衡听言,不知可否,只静静看着她。
姜嬉感觉自己正在被毒蛇直视,尤其是方才知道他要以一城换天下,也不愿认回自己的儿子后,更觉此人冷酷无情。
终于,顾连衡移开目光。
“既然礼物已经送到,那朕便先走了。”
从头到尾,竟连一句贺词也没有。
可见除了皇后和天下,他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对不放在心上的事情多做恭维。
姜嬉走至门边,福了半身礼恭送圣驾。
直到顾连衡的仪仗消失在风雪之中,她才直起身来。
冷风呼号,她打了个冷颤,这才知道自己后背早已湿透。
顾煊等她关了房门,从梁上落了下来,轻盈无声。
他与姜嬉面对面站着。
姜嬉忽然觉得满腹委屈,这种委屈不知从何而来,只让人觉得劫后余生,深深无力。
顾煊无奈地叹道:“小哭包。”
说罢,轻轻把她揽进怀里。
他心里清楚,顾连衡应该是知道自己进宫,才特地到这儿来走这一趟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连衡居然亲自前来。
姜嬉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瓮瓮道:“皇叔不必多虑,想是皇后娘娘亲自嘱托,他才走了这一趟。姜妩素来与皇后娘娘交好,他问姜妩的去处,不过就是不想让她见皇后罢了。”
谁能想到,一个皇帝的独占欲竟然恐怖到如厮地步,皇后甚至连交友也不能自由。
顾煊若有所思。
他的神情一向清冷,唯有在姜嬉面前才温柔三分。
姜嬉红着脸从他怀里挣出来,坐回原处。
顾煊便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自己与自己闹别扭,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灿烂得仿若春天的暖阳。
半晌,姜嬉抬眸:“皇叔方才说要换……,怎么换?”
无意撞入顾煊的笑容里,姜嬉强装无事,脸却已经滚烫。
顾煊落座,说:“皇后若是知道仲礼的存在,会作何反应?”
姜嬉歪着头:“兴许会把他接入宫中?”
顾煊说:“这是后话。将仲礼的存在以皇子的身份广而告之。皇后若是知晓,无论如何,也会保仲礼安全。但仅仅如此还是不够。若是如此,镐京安危系于仲礼一身,仲礼活着,则镐京无恙;仲礼未能成活,则镐京危矣。”
他说:“这便是我今天进宫寻你的目的。明日大婚,人多眼杂,许多事不方便说。”
姜嬉莫名紧张起来,眼神抓着顾煊不放。
顾煊拉过她的手:“嬉儿明日恐怕要舟车劳顿。”
姜嬉露出不解的神情。
顾煊道:“明日市井之间就会流传仲礼的身份之说。我们大婚之后,大概三更时分便要送仲礼到安全的所在。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镐京。”
话到次此处,姜嬉便明白了。
明日以后,镐京恐怕局势要混乱起来。
顾煊面有愧色:“嬉儿,对不起。”
姜嬉摇摇头,“皇叔见外。只是……我可以带上一个人吗?”
第50章 礼盒
顾煊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不知道姜嬉到底想带上谁。
原本镐京城势力交杂,眼线遍布,想把她和仲礼送出城已经有些勉强。若是再带上一个人,恐怕有些难度。
姜嬉未必想不到这个。
她此时提起,那么此人对她而言定是十分重要。
顾煊启唇,问:“谁?”
姜嬉道:“太后奶奶。”
虽说顾连衡未必心狠手辣到对自己亲生的母亲下手,但前时因为皇嗣一事,他对太后已经积怨。倘若镐京乱起来,太后再干涉他,只怕要出大事。
顾煊面色冷淡。
如果要带上太后,就要重新谋划。
他往常行军处事绝不会拖泥带水,凡他所虑,都已经是当下的最优选。若是以往,除非姜嬉给出足够的理由,否则他不会答应带一个可能没什么危险却拖后腿的老人家出城。
且太后年纪大了,腿脚不够利索,身子骨也弱,出城途中恐怕要多考虑些。
但顾煊最近长了心,满心软肉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眸,他几乎瞬间就做了决定。
“好,我来安排。”
无论如何,不能叫她担心。
若是太后还在城中,她即便安全了,也不会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