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想法固然是好的。但倘若到时候乱起来,皇叔有个什么闪失,岂不是要神仙姐姐守寡。依我说,且行过虚礼,趁机把仲礼带到太后皇后跟前,以成大计才是。”
李舒景这话说得毫不避讳,爽直利落。
顾煊听完,只道:“我不同意,无需再议。”
说完,便与李舒景擦身而过。
冬日凋零,风冷霜重,厚灰的云层里落下细密的小雪。
刀子似的西风刮在人脸上,叫人皮肉生疼。
陶嬷嬷披着一身细雪进入姜嬉院落时,姜嬉正在和姜妩绣着嫁衣。
她走进来,见二人有说有笑,已到嘴边的一肚子话又咽了下去。
姜嬉瞧见了她,道:“嬷嬷快来看看我选的这花色,是不是太艳了些?”
陶嬷嬷笑着,走过来道:“主子大婚,自有宫里上百上千的绣娘共绣凤冠霞帔,哪用主子亲自动手?”
姜妩道:“嬷嬷这话差了。虽说有御赐的凤冠霞帔,京里的大多女儿出嫁,都是要亲手做一套发放嫁妆箱子里的。”
姜嬉说:“这是镐京的习俗,嬷嬷久不在京中,可能忘了。快看看可着色,会太花了吗?”
陶嬷嬷这才伸手揭过绸缎,仔细比对了色,笑着道:“我们主子目光向来是最刁钻的,主子说好,自然是好的。”
姜嬉笑着回应了几句,这才和姜妩一人分了些线,共同绣制起来。
姜嬉穿线插针,葱白的手指按在大红色的缎面上,道:“对了,嬷嬷来,有什么事吗?”
陶嬷嬷看着她地动作出神。
“陶嬷嬷?”姜嬉又叫了一声。
陶嬷嬷这才回神,欠身答:“在。”
姜嬉问:“嬷嬷方才来找,有什么事吗?”
陶嬷嬷一愣,面有难色地看向姜妩。
姜妩会意,放了针线,道:“侯爷换药的时候到了,我去瞧瞧,一会儿再过来。”
说着,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姜嬉拍了拍身旁的杌子,道:“嬷嬷且坐,慢慢说。”
陶嬷嬷直道不敢,后来实在拗不过,只好做了半边。
姜嬉看她面色纠结,便也放了针线,转过身来,柔和道:“嬷嬷有话但说无妨。”
陶嬷嬷这才抬起眼,道“主子,我方才从梨香苑过来,听见了厌夜王爷和东宁侯爷的话。”
她抿了抿唇,说:“听见他们说,厌夜王爷娶主子,并非是与主子两心相悦,只是……只是为了护主子无虞。”
陶嬷嬷说话的时候,仔细观察着姜嬉的神色。
见她面色平静无波,嘴角笑意不减,忙又说:“想来是我老婆子多虑了,主子心里早就是明镜似的。只是主子当多思多想,不要一头撞进去了。这可是终身大事。”
姜嬉听了,抿唇一笑,拉过陶嬷嬷的手道:“我知晓嬷嬷的心意。多谢嬷嬷来告知我,我已不是三岁孩童,当会好好考虑此时的。”
陶嬷嬷不住点头,“那便好。若是你母亲尚在……”
姜嬉看她眼圈又要红起来,忙止住道:“嬷嬷且先去吧,且容我一个人静静。”
陶嬷嬷抬袖擦了擦眼泪,起身道:“那老婆子先告退了。”
姜嬉点点头,目送她出去。
门关上大的那一霎那,姜嬉始终挺直的腰背松下劲来。
即便早就知道皇叔娶她只是看在母亲的份上,可直到此时,她仍旧从内心升起一股无力。
并非大痛,而是一股浓郁的酸楚,侵袭百脉,摧心摧肝。
顾煊找来的时候,姜嬉告病不见,叫携书将人拦在外头。
顾煊道:“请太医了吗?”
携书道:“主子吩咐,只要让她休息几日便好了。”
顾煊听言,抬手就要推门进去。
携书横身拦住,“主子说了,不见任何人。”
顾煊问:“包括我?”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然带了几分薄怒。
顾煊素来不是轻易动怒的人,只是方才李舒景所言有五分入他的心坎,扰乱心绪。
而今姜嬉不见他,叫他更为烦躁。
携书威压罩顶,不敢作声。
顾煊面色沉淡,越过携书往里问道:“嬉儿,你不愿见我?”
里头没有半分回应,寂静极了。
顾煊道:“那我日后再来看你。”
说着后退两步,往回而去。
姜嬉其实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只是心绪缭乱,不想说话。
她听着脚步声远去,又躺了一会儿,终是坐起身,唤来携书:“你去请姜妩过来,就说我有话要同她说。”
不一会儿,姜妩过来,姐妹二人关在屋里。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姜嬉吩咐套车。
再开门出来的时候,两人换了平民的装扮,登车而去。
她们姐妹二人有共同的心事。
姜妩是众所周知的求而不得,这一路来太苦。
姜嬉则是不敢与外人道的苦楚,酸涩难言。
两人商议定了,找个清幽僻静的地方痛饮一杯。
饮酒取乐于女子而言本是离经叛道的事,故而姜嬉二人出行,改乘普通的青布榆木马车。
此时的虞楼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姜嬉一行带着帷帽走了进去,小二哥立马上来殷勤地招呼。
她们要了最清净的雅间,要求上两坛好酒并几个拿手菜。
姜嬉落座便说:“虞楼的醉红颜和塞外雪是最烈的。”
姜妩笑道:“你放心,你身边的携书是个最妥当不过的人,有她在,你只管痛饮,不醉不归。”
菜一上桌,姜妩便让小二哥下去,不许旁的人进来。
姜嬉另备了一桌酒菜放在外间,供携书吃喝。
两人各自斟酒,碰杯之后一饮而尽。
酒一入喉,便如烈火燃烧起来,又烫又辣,好不畅快。
三杯下肚,姜妩话匣子一开,觑着姜嬉,把平日不敢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嬉儿,难不成你是什么仙子吗,为什么他对你那样上心,看都不看我一眼?”
此时姜嬉也有几分醉意,给姜妩添了一筷子菜。
她晃晃头:“偷偷告诉你,他都是,看在我母亲的份上,才对我上心的。”
两个人说得牛头不对马嘴。
不过醉酒之人哪里能厘清这些。
姜妩听言一愣,飙出泪来:“你要成婚了,他还放心不下,巴巴跑到你府上看着你,成什么体统。真真是个巨无霸王八蛋!”
姜嬉深表同意:“对!王八蛋!”
她拉过姜妩的手,杏眼通红,泣诉道:“妩儿你可知道,他再如此,我就要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姜妩一听,哪里得了,赶忙摆手:“不行不行,你要管住自己,你不能喜欢他。”
姜嬉点点头:“对!不能喜欢他。”
片刻之后,她捂着心口,眼泪簌簌掉:“可是妩儿,我好难过啊。他对我无意,为什么要娶我?”
说完越想越难过,一仰头,又喝了一杯。
携书看她家主子今日不大对劲,故而也没管太多。
她只坐在外间,严防有人进来打扰两位主子。
只是时间流逝,夜幕降临,两位主子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姜妩主子没带丫鬟出来,眼下只有携书一个人料理现场。
她轻轻唤了唤两位主子,唤来奶声奶气的几声娇哼。
携书自言自语道:“要不,我让人去请厌夜王过来吧。”
姜嬉一下子醒了神,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能叫他。”
携书走过来:“或者叫步公子?”
姜嬉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携书当她默认,走出去招来小二,给了他一些碎银,让他去郡主府报信。
她还特地交代了,要找府中的步怀敦步公子前来。
没想到那小二接了银子,转头叫来小厮前去。
那小厮刚到府中,恰遇单青山汇报事务出来,撞了个满怀。
小厮眼尖,知道他必是有分量的人,便点头哈腰道:“携书姑娘让小的来传个话,请步怀敦公子虞楼走一趟。”
单青山一愣,问:“携书姑娘?步怀敦?”
又问:“有别人吗?”
那小厮摇摇头:“这……小的只是个跑腿的。”
单青山道:“知道了,我进去告诉我们主子。你可以回去了。”
第47章 照顾
那小厮领了赏钱便走,也不去问单青山的主子究竟是哪位。
顾煊正在同李舒景对弈。
棋盘堪堪摆上,就见单青山大刺刺闯进来。
“主子,不好了,郡主和姜家小姐恐怕是在虞楼。”
顾煊闻言,把手中的白子放回白玉棋盒中,立刻起身便走。
“她去那里做什么?”
今日午膳和晚膳就遍寻姜嬉不着,府上的下人们也都不大知晓。
李舒景见他面色阴沉,知道他已经着急上火,便告诉他“张弛有道”的道理,好歹镇了他半日。
现今顾煊听闻姜嬉在虞楼,眼角已经轻微扬起,明显不悦。
只听单青山回道:“想是有要事,方才是携书遣人回来的,叫步怀敦前去虞楼接应。”
顾煊以为自己听错了:“叫谁?”
单青山背上一凉,仿佛利剑悬顶:“那个……步、步家公子。”
气氛彻底沉凉下来,就连空气都紧绷起来。
半晌,李舒景道:“放心,姜妩也在,神仙姐姐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话才出口,李舒景便知道这句安慰牛头不对马嘴。
他摸了摸鼻子,越过顾煊,搂过单青山的脖颈往外走去:“你有没有发现你家主子最近脾气发得挺勤?”
“有吗?”单青山挠挠脑袋,“好像是挺勤。”
……
李舒景把单青山拐走,厅中只剩顾煊一人。
片刻后,顾煊叫人备马,取了姜嬉贴身穿的大氅,自己单人单骑往虞楼而去。
携书坐等右盼,又越过屏风,时不时瞧瞧里面两位主子的状态。
眼见天色黑了下来,外头风雪愈发大了,两位主子趴着睡怕是会冷。
携书蹑手蹑脚走出去,招手喊来小二,轻声道:“你去拿两条毯子来,要上好的。”
小二应声下楼。
携书转身,刚要进门,眼角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再看时,竟然是厌夜王顾煊!
所幸他没看到自己,正在楼下询问着什么。
携书慌忙进屋关门,心想这步公子怎么还不来。
她背倚着门,心里七上八下,只道:“阿弥陀佛,千万不要是来找主子的。”
想着,她忙跑进里间,推了推姜嬉:“主子,快些醒醒,厌夜王来了。”
姜嬉已经喝了许多,早就神游太虚,迷迷瞪瞪的。
“厌夜王,谁是厌夜王?”
携书道:“厌夜王啊!战无不胜的,你未来的夫君!”
姜嬉眯缝着眼:“谁?我未来的夫君?”
她指着自己:“我夫君?我没有夫君,你记错了。”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携书心里打鼓,问:“谁啊?”
外头小二道:“姑娘,是我,送毯子来了。”
携书一颗心落回肚子里,道:“来了。”
门闩轻动。
携书打开了门。
入眼是一双登云靴,靴上是一片暗金走线的云纹衣角。
携书心里咯噔一声,头皮发麻。
只听沉凉如冰的声音从头上传来,顾煊道:“让开。”
他站在门前,闻着浓郁到极致的酒香,陡然扬起眉尾,凤目更显凛冽之气。
携书哪里还敢拦着,心里想着主子自求多福,便侧开身子让顾煊进屋。
姜嬉还趴在桌上咕咕哝哝,顾煊进来的时候,她正一拍桌子,举起酒杯,颇为豪气地大喝一声:“喝!”
顾煊吓了一跳。
正待要说话,只见姜嬉说完话后,把空杯送到唇边仰头“痛饮”,而后扔了被子,又趴下了。
顾煊一时间眉目深敛。
他大步过去,掰过姜嬉的身子,把她扛在肩上。
动作虽粗了些,力道却是刻意放柔了的,并未伤到姜嬉分毫。
只是在携书看来,这回姜嬉恐怕要吃些苦头。
姜嬉趴在顾煊身上,仍不知到即将到来的是什么。
她只闻见鼻尖一缕清香,便向香源处寻去。
好容易找到一处温暖的所在,便把头埋了进去,使劲地嗅了又嗅。
顾煊被她蹭得肩窝发痒,气已经消了一半。
没想到姜嬉口喷酒香,搂着他的脖子道:“好香啊,比我们家的黑脸冰块还香。”
顾煊气极反笑:“我是谁?”
姜嬉疑惑道:“你是谁?”
顾煊咬牙道:“我比你们家黑脸冰块还香,我是谁?”
姜嬉“恍然大悟”:“嗯……你是……你是香哥儿!”
香哥儿……
好一个香哥儿……
顾煊把姜嬉放上马,脱下斗篷,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他一路策马,迅速回了府中。
郡主府众人见他一脸沉色从外走来,怀中还抱着郡主,连忙纷纷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