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个人被她吓得一怔,顿时不出声了,唯独供销社副经理的媳妇也是个不认怂的,站出
来冷嘲热讽起来。
“自己吃了瘪,干什么把气撒在我们身上?装得好像不在意有没有小孩的样子,其实还不是巴巴盼望着有一个自己的小孩子吗?我也是好心,劝你去孤儿院领个孩子,好心当成驴肝肺!”
嗒嗒觉得自己的脑壳子够疼的。
在屋子里听人吵架也就算了,怎么出了院子,还是听人家吵得不可开交呢?
她爹说她是小孩,平时别总多管闲事,免得吃亏,因此她本应该躲得远远的。
可一不小心,嗒嗒就看见朱建丹通红的眼睛。
一个人和这么多人吵架,眼看着压根没法吵赢,这阿姨好可怜啊。
嗒嗒的同情心又泛滥了,小跑到朱建丹面前,叉着腰,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
朱建丹本还是冷冷地望着这些人,忽地看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挡在自己的面前,神色一怔。
她看得出,这孩子是来帮自己的。
果不其然,就在所有人不解地看着嗒嗒时,她已经开口帮朱建丹出头:“阿姨很快就会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副经理的媳妇本还想着这丫头是哪儿来的,此时听她的话,忍不住笑出声。
当然,住大院的到底也是自认为有身份的人,不能像没文化的妇女一样坐在那里一个劲盯着人家肚皮嚼舌根。
因此大家虽觉得嗒嗒说的话可笑,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建丹一眼,转身走了。
等走远了,她们还觉得这小朋友的信心可真足,说出的话一套一套的,她不难为情,也不知道朱建丹会不会难为情。
毕竟,朱建丹快四十岁了,这会儿还想着再怀上一个孩子?
简直是痴人说梦!
嗒嗒气呼呼地瞪着这些人的背影,直到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转过身,对朱建丹说道:“阿姨,我帮你把她们赶跑了。”
因许妞妞的事,朱建丹对孩子已经有了防备心,语气并不热络:“她们是不跟你一般见识。”
嗒嗒似懂非懂,又盯着朱建丹的肚子看,半晌之后,才问道:“她们为什么笑话我呀?”
“不是笑话你,是笑话我。”朱建丹沉默片刻,黯然道,“我不小了,不会再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朱建丹又何尝不想要再生一个
孩子。
但当时柔柔去世后,她太悲伤,又大病了一场,不知是不是伤了身子,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传来好消息。
现在一连好几年过去了,她分明已经放弃,只是嗒嗒的一句话,又让她的心隐隐作痛。
多少人劝她看开一点,她自己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但一些伤痕,并不是只要时间流逝便能被淡忘的,朱建丹知道自己恐怕走不出来了。
看着朱建丹落寞的神情,嗒嗒轻声道:“阿姨,你真的会有自己的孩子。”
“嗒嗒,回家了。”一道声音由后头传来,是许广华在喊她。
嗒嗒一听见,答应一声,便像只小兔子一样往她爹身边蹦跶去。
望着这孩子轻快的步伐,朱建丹有些怔愣。
朱建丹本身并不太喜欢嗒嗒,因为那天在卢家和国营饭店,这孩子太出风头,将许妞妞压得死死的,也让她自己很难堪。
可转念一想,孩子用自己本身的天真得到了大人的喜爱,这有什么错?
更何况,刚才这孩子还这么善良,安慰她会拥有自己的孩子……
朱建丹的心中像是淌过一阵暖流,虽仍旧空虚,但没这么冰凉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自嘲一笑,她怎么可能怀孕呢,不过是小朋友不明就里的孩子话罢了。
……
许妞妞还是被她爹娘带回家了。
但这一次,他们是真的将她视为陌生人来对待。
他们不再管她,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她,更别提教育,村子里碰到一些好事的村民,孙秀丽还会将丢了工作的事情原原本本对他们说一遍,于是所有的锅都被甩到许妞妞一个人的头上。
许广国被辞退的事,自然在村子里引起一番大波澜,谁都没想到过去体面的他竟然会重新挽起袖子下地干活,望着他的眼神中便满是感慨。
他在意,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将所有的怒气与不甘都化作力量,在地里死命干着农活。
许妞妞就像是这个家里最透明的存在,不管她如何示好,都没办法再得到大人们的关心。他们不打她,不骂她,只是任由她自生自灭,那感觉比什么都难受。
但她仍旧没有放弃,她相信许广国心软,总有一天会搭理自己的,可
没想到在回村后的几天,许家人竟给她收拾出一个屋子。
那是过去放柴火的小隔间,常年阴暗,连窗户都没有,他们让她一个人住进去。
许妞妞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去原先大房的屋里,找出几本付蓉留下的书。
事到如今,她不能走捷径了,只能念书,靠知识改变命运。
好在她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认字对她而言是容易的,她相信只要自己能进学校上学,一定会名列前茅,受老师器重。
许妞妞废寝忘食地读书,一天只吃晚饭那一顿,在大家坐下来之前,溜去灶间拿一个红薯面窝窝头啃下去,凑合着垫垫肚子。
她相信自己的忍辱负重一定会得来好的结果,终于在三天后,许广华与付蓉来了。
许妞妞故意敞着屋门,大声朗读书本上的文字,想着若是付蓉被她向学的心打动,或许会开口让她去学校念书。
果不其然,她念书的声音很大,将付蓉吸引过去。
付蓉站在柴房外,静静地看着许妞妞。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她的聪明与嗒嗒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小机智不同,她的聪明,是懂得利用人心。
付蓉经常会因为许妞妞的所作所为感到不寒而栗,但这不关她的事。
她冷淡的收回视线,转身走回到堂屋。
感觉到付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许妞妞失望地皱眉,她抬起头张望,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她爹说话的声音。
“明天早上就能安排她去上工了,这么小的孩子,成天在家里耍心眼,倒不如去上工挣点工分。”
孙秀丽也说道:“一天才半个公分,但有总比没有强。爹说得对,这么坏的孩子,倒不如就让她待在庄稼地里,干活累一点,回家吃个窝窝头就能躺下来睡了。”
许广华与付蓉没有发表自己的想法。
若是在过去,就算许广国丢了镇上的工作,但他砸锅卖铁,也会想办法供孩子上学的。但许妞妞这些日子做的事让他对她大失所望,因此他不准备再将她送到学校。
“还读书,知识学得多了,那就更方便她去祸害人了。”孙秀丽又说。
听见这话,许妞妞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砰”一声,她手中的书本
掉到地上。
能闹吗?
她奶是个不讲理的,若是她再去哭诉,再去哀求,最后肯定免不了一顿毒打,许妞妞被打怕了。
她不敢闹。
堂屋里,没有人再将许妞妞放在心上。
付蓉与许广华坐在许老头的面前,说明来意。
“爹,我们这趟过来是要跟你说一声,等秋收过后,我就要去参加高考了。”付蓉说道。
她要参加高考的事情,瞒得很好,全村除了蒋晓芬就没人知道。
蒋晓芬不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谁都没告诉,只是默默地等待付蓉高考失利的那一天。
很显然,现在付蓉将事情告知许老头,家里小部分人的想法立马跟蒋晓芬相同。
“都已经当老师了,还不满足?考啥大学啊!”孙秀丽不悦地皱了皱眉,“我成天在地里干农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也没像你这么不踏实!再说了,考大学可没这么容易呢,到时候没考上,就是瞎折腾,白惹人笑话。”
周老太也沉下脸:“心气儿这么高,当年咋非要嫁农村?好好在你们城里待着,想考啥大学都没人碍着你!不准考!”
付蓉淡淡地勾了勾唇,她来这一趟不是来问老太太的意见,只是来通知一声罢了。
两口子话一说完,便转身要走,却不想许老头将许广华喊进屋里。
片刻之后,许广华出来了,手中拿着一本书。
周老太的脊背立马挺得直直的,探过身子去看,可许广华往后退了一步,将书藏在身后。
周老太的眼睛眯起来,嘴角紧紧绷着,脸色一僵。
直到这俩口子走了,立马拉着许老头回屋。
“你给的书是哪来的?”周老太问。
许老头目光闪烁:“我自己的。”
周老太冷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惦记着她!”
许老头不出声了,往炕上一坐,手中摩挲着旱烟。
“这么多年了,她要是愿意来找你,早就来了!我当初一个黄花大闺女,啥彩礼也不要,跟着你来到这村子,人人都当我还没办喜事就生了老大,我容易吗?你爹娘还活着的时候,别提有多看不起我,我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许老头低下头,铁青着脸,一句话都没说。
周老太一屁股坐
在地上:“别的事,我都依了你,但你要是把广华有亲娘的事说出去,我就不活了!”
她说着,就要哭,那浑浊的眼中满是偏执的恨意。
许老头担心被二房、三房听见这些话,立马去拽她。
“行了行了,我就是给他一本书,让他媳妇看而已。”许老头烦躁地说道。
周老太咬着牙,落了好几滴泪,最后被许老头拽了起来。
这些年,她对许广华亲娘的怨气积攒着,只要一逮着机会,就会撒到大房一家身上。
在农村,光是“孝道”两个字就像是一座大山,牢牢压在子女的肩膀上,就算许广华与她再不亲,往后她有需要,他还是只能孝敬她。
周老太对他要多刻薄就有多刻薄,那是相信他不敢反了天。
因为她知道,他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亲娘。
想到这里,周老太的心情好了一些。
不由地,周老太想到冯惜珍的事。
若是被许老头知道她当初对冯惜珍做的一切,恐怕直接将她扫地出门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好在当年那冯惜珍一看就是个弱不禁风的,现在有没有命活着都还是两说,所有的真相只能被掩埋在土里了。
周老太嗤笑一声,脱了鞋,往炕上一躺。
……
付蓉一宿没睡,她握着许老头给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煤油灯的油是每个月到生产大队换的,分量都有控制,因此大家伙儿到了晚上都尽早熄灯,免得浪费。可见付蓉拿着书看得这么认真,许广华也不忍心灭了灯,便只安心地靠在她身旁,陪着她读书。
许广华当初虽没有念过几年书,但认识不少字,他坐在付蓉身边,陪着她一行一行念下来。
这是部外国小说,里面主人公的思想与见地别说是在农村了,就是城里人都少有。付蓉每翻一页,都是依依不舍,生怕太早读完。
“你说爹怎么会有小说呢?”付蓉有些不解,“这些书在当年应该早就被收走了才对。”
许广华摇摇头:“我也没听说爹喜欢看书。”
付蓉笑了笑,继续认真看起来。
夜里的风吹动着树梢,嗒嗒躺在床上,手脚摊开,睡得香甜。
许广华陪了付蓉一段时间,但想到明天一早要上工,便让她早
点休息,自己先躺下了。
付蓉点点头,捧着这小说,一页页看得极其认真。
直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她灭了煤油灯,借着外头的光,将这本书翻阅到最后。
这是一个圆满的故事。
付蓉伸了个懒腰,虽上下眼皮快要打架,嘴角却是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她将书本合上,准备保存好,可忽然之间,目光落在最后一页的空白的纸张上。
那底下写着三个小字——惜珍赠。
这字迹娟秀,却如行云流水一般潇洒,再看这名字,像是有学问的大户人家给孩子起的名一般。
这是谁呢?
付蓉有些不解,但还是合上书本。
她困了,趁还能睡一个小时,得先躺下歇一会儿。
……
付蓉只休息一会儿,便要带着许年去上学了。
好在她虽困倦,但想到那本书中传递给自己的力量,心情便极好,很是精神抖擞。
收拾完之后,付蓉带着许年去赶路,还没走几步,就碰上扛着锄头去上工的陈艳菊。
见陈艳菊直直地向她走来,付蓉便知道她是特意来找自己的。
“三婶婶。”许年喊了一声。
陈艳菊笑着揉揉他的脑袋,见他不好意思地退开,便笑起来:“娃长大了,脑袋瓜子不让人摸啦。”
她笑了会儿,拉着付蓉走到一边去:“大嫂,昨天见到你就想问了,但人太多,没好意思开口。我也想学点知识和本领,你看,我能考大学不?”
陈艳菊开口的时候语气还是直爽的,但等真正说出自己的意图,耳朵根便“唰”一下红了。
她有些犹豫地看着付蓉:“你别笑话我啊,广中说坐在茅坑里想着大酒家,让我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但是我总觉得,既然大家都想着考大学,那里就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陈艳菊的脸很圆,皮肤也是黝黑的,但一双眼睛却是格外黑白分明,目光晶亮,仿佛对付蓉有着极深的信任。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付蓉有些怔愣。
本以为这三弟妹是天不怕地不怕,虎得很,却没想到,她也有这么细腻的一面。
“我知道,是我犯傻。”陈艳菊迟迟得不到回应,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我就是觉得广中
看不起我,所以想要证明给他看一回。不过我就是个干农活的,跟你们知青没法比,哪能考得上啥大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