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错愕里, 楚洛压低了眉头, 刚想撑手起身避讳,眼前的一身靛色华服却在她身前缓缓半蹲下, 隔了一段礼貌的距离, 又似是与她齐高。
他是轻尘的时候, 就习惯了与她齐高,看她, 听她说话。
眼下,似是潜移默化, 他的声音润泽醇厚如玉石之声,又低沉磁性恰到好处, “他们说你的马死了,这里是马厩, 你是在缅怀它吗?”
楚洛瞬间僵住。
她认得这个声音!
今日圣驾亲至, 曾在侯府门口同祖母说过话,当时就是这个声音!
是文帝?!
楚洛未敢抬头,慌乱之下,放下灯笼便起身跪下,将头压低, “陛下圣安。”
李彻似是也愣住。
他远远见她坐在马厩前,拎着灯笼出神,他熟悉使然,如轻尘一般上前,但与她而言,他尚是个陌生人,还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更需要避讳的天子……
他唇角微微勾了勾,不想吓到她,但终须有这一日,她要熟悉他,如同熟悉轻尘一样。
“抬头。”他淡声。
楚洛微顿,她没想到文帝会开口让她抬头。
楚洛隐在掌心的手略微攥紧,她不想在文帝跟前露面,同当初不想在谭源跟前露面,便在倒春寒的时候往自己身上浇凉水一个道理……
文帝还不同于谭源,谭源是能避过去的,但若是文帝……
楚洛咬紧下唇。
心思澄澈,如若文帝对她动了念头,那世上没人能帮得了她,家中只会争着将她往文帝的龙塌上送……
楚洛眸间微沉,迟迟没有动弹。
不远处,大监微微拢了拢眉头,这是对陛下不敬啊……
楚洛似是也知晓避不过去,大监迟疑的目光里,楚洛缓缓抬眸看向身前的一身靛色龙袍。
身着龙袍的天子,玉冠束发,五官深邃而精致,眉宇间透着帝王的威严,亦有年轻俊逸和淡然柔和……
楚洛早前未曾见过文帝模样,黄昏前后初次听到文帝的声音,便觉同她想象中的天子不同,好听又醇厚。而眼下,这道声音与身前的一袭帝王气度,风华绝伦缓缓重合,楚洛微微怔了怔,既而淡淡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掩了眸间情绪。
“小马驹才死,没忍住哭肿了眼睛哭,不敢冲撞陛下天颜。”她声音清淡。
伴着清淡的声音,再次微微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夜风中,青丝淡然拂过脸颊,她低着头,灯笼上的光亮映在她脸上,剪影出一抹清淡的,有意遮掩的明艳动人。
似是透着说不清的妩媚绮丽。
李彻本就是想认真看她,眼中的虔诚并未参杂任何杂质,就是单纯的期盼和心底隐隐的欢喜,藏在他惯来平静淡然,掩饰得极好的眸光里。
她方才缓缓抬眸,目光与他对视,他心底还是怦然一动,似是忘了动弹。
他还是轻尘的时候,便同她朝夕相处,他也曾枕在他身上,同他说不会同旁人说起的话。
他知晓她生得很美,所以处处藏拙,衣着素淡,妆容修饰。
饶是如此,他也想看清她。
不是透过轻尘,而是就在眼前,清清楚楚得看清她的模样。
饶是有心理准备,但她在身前,抬眸看他时,他的心跳还是倏然漏了一拍,眼底的平静淡然险些破碎,露出破绽。
—— 是他见过的她。
却比他见过的她更美!
他似是今日才真正看清一隅,不过一隅,却已动人心魄。
她也适时垂眸避开他的目光,不敢多看他的眼睛,怕引起再多的绮丽与暧昧。
两人身前只隔着了两盏灯笼,灯光昏黄而宛转,在清冷的月色的衬得下,份外温馨而暖意。
她没骗他。
她的眼睛还有未褪去的红肿在,是哭过许久,未好,又再哭过。
他忽然反应过来,为何她没去今日的接风宴。
他想伸手轻抚她的眼角,甚至如同轻尘一样,凑近脸颊亲近她,却又怕唐突与轻浮……
他想珍视的她,是在林间能同他置气,肆意拿溪水泼他的她;是山洞里,反复钻木瑞,眸间认真专注,不染一丝尘霜,却在见到火星冒出时,毫无保留在他跟前笑容飞扬的她;亦是跳跃的火苗前,没有芥蒂,在他面前轻解罗裳的她;更是,枕在他身上,同他柔和说着心中的憧憬与欢喜,担忧与忌讳的她……
他也淡淡垂眸,嘴角勾起一抹如水笑意,轻声道,“它若是知晓你这么念着它,它一定很高兴。”
楚洛微微怔住,下意识再次抬眸看他。
他嘴角又微微牵了牵,温和如玉的声音道,“唔,眼睛是肿得厉害……”
楚洛眸间怔忪更甚,诧异看他。
他认真道,“眼周用冰敷小半个时辰,早些睡。”
楚洛愕然。
他轻笑,“回去吧,地上凉。”
李彻言罢,轻声唤了句,“大监。”
大监连忙快步上前,“陛下。”
“走吧,去看看朕的马。”他淡声。
熟悉他的大监,却知他此时怕是心情极好。
大监接过他手中的灯笼,目光自觉避讳过去,没有多看向楚洛,只拎着灯笼上前替李彻领路。
楚洛不敢出声。
一直等到那道身影走远,楚洛才似缓缓回过神来,脑海中皆是先前文帝口中轻声温厚的几句话。似是,并无旁的意图,光明正大看她,亦光明正大同她说话……
楚洛心中莫名一舒,并不像早前那般担心和怕他。
甚至,觉得他人,同听到他的声音一样,都与她想象中的天子不同。
又仿佛,莫名透着些许……说不出由来的熟稔和亲厚?
楚洛心中唏嘘,她早前并未见过天子,是魔怔了。
楚洛深吸一口气,敛了胡乱的思绪,收起目光,拎起手中的灯笼起身。
不远处的路宝快步上前,眸间有些焦急,“六小姐……”
先前六小姐是说口渴,她去饲马小厮那处取水。谁知回来的路上,说圣驾至,不让旁人上前。
路宝心中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等禁军侍卫一离开,便一路小步快跑上前。
楚洛轻轻摇了摇头,安慰道,“没事。”
路宝微楞,但小姐面色尚好,她如此说,路宝宽心,遂又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灯笼。
同路宝一道的,还有唐叶。
唐叶朝楚洛迎上,歉意拱手,“六小姐,方才上头说圣驾亲临,禁军不让小的们出现,所以……”
早前楚洛是说在会在马厩这里坐会儿,让有人来,或有事时,唐叶知会他。
方才文帝亲至,唐叶是惦记着同她说起缘由。
楚洛颔首,微微笑了笑,“无妨,事出突然,谁也想不到,多谢你了,唐叶小哥。”
唐叶伸手挠了挠头,眸间还是歉意笑了笑。
六小姐比府中旁的女眷似是都要和善得多,只是一想到轻尘没了,唐叶心里就似说不出的难过,更何况六小姐一向待轻尘好。
庄子上的时候,他当时是被老夫人叫去问话离开,回来的时候便说轻尘将马厩撞榻跑了。
他愣住。
虽然轻尘早前的确将马厩撞榻过,但那是它当时抽风。
轻尘有时会行事古怪,但很通人性,不会才回来就撞榻了马厩逃走,是被人牵走的。
唐叶爱惜马,也喜欢马,轻尘同旁的马都不同,唐叶尤其喜欢和照顾它。
安葬轻尘的时候,唐叶眼眶红了许久。
轻尘是被人打成那样的。
但打成那样,还是忍着痛回来见主人,这样的马,许是再寻不到几匹了。
所以回到府中,见六小姐眼眶还红肿着,说想单独在马厩处待一会儿,他便一口应下来,谁知遇上了圣驾……
“我先回了。”楚洛的话将唐叶从思绪中托了回来,唐叶赶紧让开路。
临走出两步,楚洛脚下微滞,又转回身来,朝唐叶温和问道,“唐叶小哥,轻尘没了,是你同陛下说起的吗?”
“啊?”唐叶没听明白。
楚洛会意,那不是他。
“没事了。”楚洛笑了笑,继续转身往回走去。
她方才一直以为是唐叶,但若不是唐叶,谁还会同陛下说起?
刚才陛下见她,第一句分明说的就是“他们说你的马死了,这里是马厩,你是在缅怀它吗”。
她没有听错。
路宝见她眸间疑惑,又想起她问的话,轻声道,“方才禁军侍卫有问起过谁在马厩那里,应是陛下亲至的地方都会有人盘查,小姐在马厩处,旁人应是早就问清楚了缘由?”
路宝的话,倒是让楚洛解惑。
“可是,陛下为什么来马场?”路宝还是担心。
楚洛想了想,轻声应道,“他是来看他的马的。”
路宝会意,又忽然觉得,六小姐似是……对陛下,还不如对东昌侯世子芥蒂。
***
接风宴结束已是晚间稍后的事情,自文帝中途离开正厅,便再未折回厅中过。
厅中一直是太傅在应对。
接风宴结束,东昌侯亲自送太傅和封相等人去下榻的苑中。
建安侯则扶了老夫人回东平苑中歇息。
“陛下早前打了谭孝一顿,今日又有意向母亲示好,这是打压东昌侯府,而提建安侯府,不知陛下心思究竟如何?”
屏退了房中旁人,建安侯眸间凝重道起。
朝中都晓建安侯府和东昌侯府同气连枝,如今陛下这番举动,是有些让人摸不准意图。
老夫人也全然没了早前在正厅中的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而是同建安侯一样,神色间一抹凝重,“建安侯府近来未得圣眷,更未做深得圣心之事,陛下忽然如此,我反倒觉得是有处不妥,惹恼了圣意,陛下是动了捧杀之心。”
老夫人言罢,一脸阴沉。
建安侯早前心中便是此意,但应陛下捧高的人是老夫人,所以建安侯还不好在母亲面前说破,怕母亲心底过不去这关。
但既是母亲也心知肚明,建安侯便也不隐瞒了,“娘亲,祭天大典出事之后,府中可是有人私下打听过文山的事情,传到陛下耳朵里,惹了陛下忌惮?”
其实早前老夫人也想过这一条,但一是府中都是女眷在,即便好奇,她早前就叮嘱过,应当没人有这胆子,其二,原本也在东昌侯府内小住,要打听,也是私下里托东昌侯府的门路打听,所以归根到底,传出去也是东昌侯府在打听,未必能这么认到建安侯府头上来。
老夫人摇头,“不应当。”
屋中气氛一时沉闷而压抑,稍许,建安侯又道,“自祭天大典后,府中可出了旁的大事?”
老夫人也正在想此事,旁的事情……
老夫人能想到的便也就是谭孝惹出的篓子一事。
只是此事相当隐晦,同陛下应当没有关系才是,而且,尚未彻底弄清楚,老夫人终究心中还是向着东昌侯府的,便也只是道,“确实是有桩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应当与陛下无关……”
老夫人正欲提起此事,屋外扣门声传来。
老夫人和建安侯都警觉噤声。
老夫人治家素来严谨,如今虽是侯夫人兰氏主持中馈,但府中的规矩和大事都是老夫人首肯的,既然知晓她与建安侯在此处说话,若无要事,是不会有下人来打断的。
“进来。”建安侯吩咐一声。
外阁间的门自外推开,是建安侯身边的心腹家臣管明。
见是管明,老夫人和建安侯对视一眼,管明是府中老人,素来有分寸,这个时候来……
“见过老夫人,侯爷。”管明拱手。
“出什么事了?”建安侯问。
管明这才上前一步,临到老夫人和建安侯跟前,沉声道,“接风宴时,陛下外出去了马场,单独见了六小姐。”
“洛姐儿?”老夫人眸间惊讶。
建安侯也意外。
管明道,“此行往文山祭天,陛下有带那匹叫飞鸿的马同行,眼下来东昌侯下榻,那匹马便养在马场内,有专人照看。陛下应是想去看自己的马,却在途中遇到了六小姐,同六小姐在一处呆了一些时候,一直和颜悦色,而后离开。”
管明言及此处,又低头道,“当时周遭有禁军在,大监也未让旁人靠近,只有一个在不远处准备干草的饲马小厮在附近,使了些银子,饲马小厮说,见六小姐一直低着头,但陛下似是……一直很感兴许得在看六小姐,听不清二人说什么,可见陛下神色亲厚……”
管明点到为止。
光听到“感兴趣”和“神色亲厚”几个字,老夫人和建安侯心中便明了。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洛姐儿怎么会去马场?”建安侯问。
管明道,“六小姐的马死了,六小姐应是去缅怀的。”
见老夫人颔首,建安侯遂摆了摆手,管明退了出去。
“母亲如何想?”建安侯低声。
老夫人脸色晦暗不明,这才道,“早前你问我的府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我还未来得及同你说起,眼下听了管明的话,更觉有必要先同你说起。”
建安侯微微皱眉。
老夫人脸色很有几分不好,“早点洛姐儿的那匹马受惊,载了洛姐儿去了林间单独呆了一日,彻夜未归,第二日才寻到。后来孝哥儿同我说,是洛姐儿引.诱他私会,私下见面成事,让孝哥儿许她正妻之位。但似是因为马受惊,此事不了了之,而洛姐儿同我说,是谭孝故意胡说。”
建安侯眉头拢得更紧。
老夫人继续道,“你早前说起,谭孝挨了陛下一顿打,但谭孝才回府中几日,途中也一直安然无事。方才管明又说陛下在马场单独了洛姐儿,哪能那么巧合,正好一个在马场,另一个便去马场偶遇,还是在接风宴中途去的,避开了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