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彻看着手中折子,没唤他起,也没特意多看他,只是一面拿着奏折,一面淡声道,“朕宣你来,是觉得有件事,有必要提前同你说一声。”
建安侯世子心中似揣着只兔子般忐忑,“微臣听旨。”
李彻仍未放下奏折,语气中漫不经心,似是知会他一声一般,“早前楚楚去源湖见朕,结果遇到宁王行刺,楚楚同朕一处落水。朕回京前,将她置在安全之处,想着等京中安稳后,再让人接她回京。只是这趟回京,莫名听说陶真的事牵连了她,虽然这种无稽之谈,建安侯府应当也不会信,但朕还是觉得此事有必要亲自同你说一声的好,朕想接楚楚入宫,建安侯府可有意见?”
第050章 赏梅宴
建安侯世子微微怔住。
父亲早前私下同他提起过在东昌侯府的事, 祖母觉得陛下对洛姐儿有意思,便将洛姐儿送去陛下苑中过,结果后来陛下是留了洛姐儿在苑中, 却是让洛姐儿同陛下在一处批注了好些时候的书册。
苑中内侍官和禁军侍卫多少双眼睛看着,陛下同洛姐儿什么事都没有。
翌日, 陛下让大监明里暗里斥责了祖母一通, 话里话外都是告诫祖母不要随意揣度圣意,祖母既脸上无光, 又不敢顶撞。
后来太傅让洛姐儿帮着批注了好几日的书册, 洛姐儿近乎闭门不出,连祖母跟前的晨昏定省都未去, 太傅开口, 祖母更不好拿此事为难洛姐儿, 东昌侯府的事就这般不了了之……
建安侯世子心知肚明,此事如何会牵涉上太傅?
是陛下借太傅行事。
陛下本就不好女色, 祖母偏偏这么明目张胆往陛下苑中送人,这不单单是随意揣测圣意, 这般随意拿府中的女儿取悦人的举动应当触怒了陛下,陛下又不好亲自护着洛姐儿, 才会借太傅的让洛姐儿抄书的名义,让洛姐儿在祖母跟前暂时不露面, 慢慢缓和……
他当时猜想, 应是陛下体恤洛姐儿一个庶女的难处。
但方才,陛下却几乎是明说了,洛姐儿是去源湖是他的意思!
那整件事,同自己早前想的就全然不同!
陛下恐怕不仅仅是护着洛姐儿,而且是喜欢洛姐儿, 所以不愿意旁人拿她当作取悦他的玩意儿,尤其是洛姐儿自己的祖母。
宁王之乱才平息,朝中诸事未定,陛下惯来是心中有分寸的人,却在这个时候提起要接洛姐儿入宫,可见此事在陛下心里的位置,应当胜过旁事。
原本天子要召一个世家贵女入宫侍寝很容易,一道口谕就是。
但陛下召他入宫,亲自在他面前提起此事,是显郑重,也是透露给他,自己不想怠慢洛姐儿的意思。
陛下今日口中的用词,都是“安置”,“接回京中”,“接入宫中”一类,既亲厚又有份量的词,全然不同于“送入宫中”,“带回京中”之类的冰冷字眼。且所有的话,主语都是陛下自己。
建安侯世子近乎猜到洛姐儿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恐怕远不如旁人想象。
更有甚者,陛下口中“接入宫中”四个字的意思,许是和他方才想的意思不同。建安侯世子顿了顿,有些出乎意料的念头忽得涌入心头,有些难以置信,莫不是陛下是要……
建安侯世子喉间轻咽。
宁王一事,建安侯府不偏不倚,实则就是向着宁王的态度,应当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一落千丈。
建安侯世子不敢在这个时候随意揣测圣意,建安侯世子拱手,低声应道,“洛姐儿能入宫侍寝,是洛姐儿的福气,也是建安侯府的福气。”
李彻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朕什么时候说了,要让她入宫侍寝?”
果真,建安侯世子喉间又重重咽了咽。
早前宁王之乱,陛下自顾不暇,还惦记着让禁军来建安侯府护卫。
这些,都不是空穴来风之事。
陛下要守的不是建安侯府。
陛下要守的是洛姐儿的娘家……
但他从陛下语气中听出了不满,这股不满,是明显冲着建安侯府来的,冲着祖母、父亲,还有他来的,他近乎可以断定,此次若不是陛下要接洛姐儿入宫,必须要抬着建安侯府的缘故,此时的建安侯府怕是已经吃不了兜着走。
建安侯世子叩首,“陛下恕罪。”
一语双关,当听懂的自然能听懂。
李彻看了看他,沉声道,“你让朕很失望。”
建安侯世子垂眸。
李彻的声音继续在头顶响起,“太傅同朕说,你是他信得过的人,宁王之乱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建安侯世子眼底猩红,这一层纸隔在君臣之间的纸始终要戳破。
“微臣护驾不利,请陛下赐罪,微臣愿一力承担。”建安侯世子叩首。
“楚颂平,你拿什么承担!”李彻将手中奏折扔到了一侧。
建安侯世子大骇,额头紧贴地面,叩首不起。
李彻恼道,“朕若不想着让楚颂连入宫伴驾,你们建安侯府的脸这回都丢光了,你给朕说,你拿什么承担!”
“陛下恕罪!”
李彻愤然,“这当朝中这么多双眼睛是瞎的9是当言官御史的耳朵是聋的9是当京中这些世家都是吃素的!宁王之乱,旁的世家在做什么,你建安侯府做了什么,你扪心自问!你要朕怎么在旁人面前一碗水端平?是废了你们楚家,还是剥了你们楚家的世袭封号,像陆家,刘家,侯家一样?”
建安侯世子闭目,陛下是句句说在刀口上。
陆家,刘家,侯家都仗着是百年世家,行得都是同祖母和父亲所行一样的举动。
陛下已经陆续动了陆家,柳家和侯家三家的人,却唯独剩了楚家没动。
在旁人看来,是因为楚颂连在宫中伴驾的缘故……
但建安侯世子心中澄澈,就似钝器划过,一步错,如同步步错,而后举步维艰。
李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强压下心中的火气,良久,才似恢复了些许平和,“中宫之位一直悬空,宁王之乱后,此事在朝中必定提上议程。朕还留着建安侯府,是因为楚洛要入主东宫,建安侯府就必须还是早前的建安侯府。朕的意思,你听懂了吗?”
听到“中宫之位”四个字,建安侯世子就僵住。
他是想过陛下喜欢楚洛,想过陛下要后宫专宠,却没想过陛下抬出的是中宫之位!
原本,建安侯府是当得起。
但这次宁王之乱过后的建安侯府根本无功,毫无建树,甚至……
他忽然意识到陛下会如此恼意的原因。
若是没有楚颂连入宫伴驾,今日的建安侯府许是会同陆家、刘家、侯家一样获罪。
一个获罪的建安侯府,是出不了中宫的的。
建安侯世子脑中“嗡”得一声空白,他是没想到,有一日,建安侯府是因为楚洛的缘故豁免……
“听懂了就回去,将朕的话原封不动说给建安侯和老夫人听。”李彻言罢,唤了大监换茶。
大监入内时,建安侯世子亦刚好起身说话。
李彻似是也恢复了早前的,在大监和内侍官跟前给建安侯世子留足了颜面,温声道,“朕明日让人去接楚楚回京,应当能赶上腊月初九的赏梅宴。旁的事情,你让府中准备,朕会在年关前命礼部筹备大婚。”
建安侯世子领旨。
“跪安吧。”李彻似是也乏了。
待得建安侯世子退出御书房,大监才上前。
方才李彻全然没有避讳大监,大监心如明镜着。
在大监看来,六小姐入宫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陛下何时对人,像对六小姐这般上心过?
其实这中宫的位置,早一些晚一些,都是六小姐的,只是陛下不愿意让六小姐委屈,入宫便想要六小姐凤冠加身,宝玺受册,成中宫之主。
太监也不戳穿,只是自顾着低头笑了笑。
“你在哪儿笑什么?”李彻瞥目看他。
大监掩了掩袖,莞尔道,“老奴是笑,陛下特意挑了腊月初九这一日做赏梅宴,是想在这一日见六小姐,腊月初九是六小姐的生辰,陛下其实就是想同六小姐一道过生辰……”
李彻恼火看他,“大监,你这张嘴可是越来越没个遮拦了?以为朕不罚你是吧?”
“哎哟,陛下明鉴!”大监连忙跪下,叹道,“陛下不知,前两日大长公主来宫中磨了老奴好久,就问这腊月初九究竟是什么日子,翻来覆去过不去啊,老奴这是头发都愁得快没了,才勉强应付了过去,这两日总算没来了。老奴这不就等着六小姐回京,陛下昭告天下吗?也不必老奴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得管着自己这张嘴,生怕自己将六小姐的事一不小心给说出去……”
分明都是打趣话,说得极其委屈。
大监伺候李彻的时日长,最摸得清他的脾气,亦知如何缓和先前李彻见过建安侯世子后的沉闷氛围。
这次建安侯府虽未倒戈,却禁闭门户,与天子划清界限,实则触怒了陛下的底线。
若不是六小姐的缘故,建安侯府许是大厦将倾。
早前,陛下对建安侯世子的态度已算有度,所有这些在大是大非面前,与天子划清界限的世家,在宁王之乱后都差不多应是要没落了……
大监心知肚明,也知陛下对待建安侯府一事上的难处,故而建安侯世子一走,大监便有意无意提了六小姐的缘故。
李彻果真嘴角勾了勾,淡声道,“行,朕成全你,腊月初九当日,你晨间就去城门外亲自候着,替朕将楚楚接到赏梅宴上来。你去,就等于朕去,也等于昭告天下,朕日后不会有人再问你了。”
大监连忙谢恩。
由得大监这番闹腾,李彻先前因为建安侯府一堆破事儿坏了的心情似是才慢慢好转。
今日是腊月初三,成州到京中,往返六天够了。
李彻握笔的指尖微微滞了滞,他是想她了,与日俱增,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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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楚洛看着从成州官邸拿走那盆南天竹,哭笑不得。
单敏科让她把这盆南天竹带回京中给李彻,说是辟邪化煞的吉祥之物。一年之内遇刺两回,回回都险些丢性命,单敏科觉得有人该化一化煞气。
楚洛回回看到这盆南天竹都忍不住笑,诚然,她也不知道如何同李彻说起南天竹的事,但想起离开成州时,单敏科仔细嘱咐她怎么才不要把南天竹养死的认真神色,楚洛就觉得单敏科同李彻二人之间的相处,许是比旁的舅舅与外甥之间更有趣……
思绪间,马车缓缓停下。
此时应当还在京郊。
楚洛正撩起帘栊,想问出了什么事,就见大监笑脸迎上,“六小姐……”
是大监?
楚洛在东昌侯府的时候便见过大监,当时也多赖大监照顾,此时见了大监便也亲厚。
“见过大监。”楚洛正欲下马车行礼,大监慌忙上前,“哎哟哟,六小姐可使不得,陛下若是知晓了,老奴免不了挨陛下责骂。陛下让老奴来城门口迎六小姐,说老奴来,便等于陛下亲自来接了,陛下念着六小姐,让老奴带六小姐去见陛下。”
“眼下?”楚洛诧异,她不是要先回建安侯府吗?
大监多玲珑的心思,当即笑道,“今日是六小姐生辰,陛下一直等着呢。”
楚洛微楞,既而脸色微红,去回龙镇马车上,她迷迷糊糊说的话,他竟然都还记得,他要同她一道过生辰……
楚洛唏嘘,“今日才回京,不便单独见陛下……”
大监笑笑,“六小姐多虑了,陛下为了见六小姐,折腾了一圈人……”
楚洛羽睫微眨,大监礼貌道,“陛下让大长公主今日在京郊办了赏梅宴。”
要不,怎么大长公主为何非要在他这里寻根究底?
其实赏梅宴本是后宫操办,但陛下后宫里一人都没有,赏梅宴又不能没有女主人,只让一群宫女嬷嬷们操办。
所以京中能寻到的,也只有大长公主一个。
只是,赏梅宴?
楚洛不由愣住,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这身衣裳,全然是风尘仆仆的赶路妆,这么出现,怕是对大长公主不敬。
大监唤了身侧,既而有三四个宫女端了手中的锦盒上前,大监笑道,“六小姐不必担心,等到赏梅宴前,就能收拾妥当了,陛下说了,今日是六小姐的生辰,当穿醒目之色。有陛下在,从今往后,六小姐不必再忌讳旁人眼色。”
楚洛目光微微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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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彻巳时便到了赏梅宴,眼下已快至午时。
李彻一面同大长公主说着话,一面频繁得看着一侧的日晷,心里估摸着人也差不多该到了。
旁的贵女都借着同大长公主说话的机会,争着在李彻跟前露脸。
李彻面色温和应着大长公主的话,但所有人都看得出陛下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都要往日晷上去,似是在等什么人……
温国公的孙女上前同大长公主说话时,有内侍官快步到了李彻跟前,悄声道,大监回来了。
李彻似是眸间才恢复了清亮,大监是去接楚洛的,李彻唇边的笑意都浮起,起身朝大长公主道,“姑母,朕去接个人,稍后回。”
“哦……”大长公主错愕,温国公的孙女还跪在跟前,目送他离开。
赏梅宴在京郊梅园。
梅园有四道门,东门常闭,西门供赏梅宴上伺候的宫女,内侍和侍卫同行,京中的贵女和世家子弟都是走北门,只有天子和大长公主从南门入。
眼下,马车行至梅园南门处。
远远望去,应是景致最好的一处。
马车在梅园南门外缓缓停下,帘栊撩起,楚洛深吸一口,虽然大监早前就复述了李彻的话给她,但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当下穿在身上的明艳色彩,当下,以为是大监上前,楚洛还是决定同大监如实说起,“大监,我还是有些不喜欢这身衣裳,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