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头于唇齿间点点溢出,他收回手将狐裘递给旁人,转而道:“太后及诸位贵女片刻后起驾回宫,旁的倒还说得过去,只是这其中就有那脾气倔强死板的初仪郡主,殿下还是早些回宫避开她们更好,若累及玉体康健,那可是得不偿失。”
“少廉,”贺云辞轻叱一句,语调不自觉抬高三两分,口气煞是锐利严肃,“女儿家最重闺誉,你乃堂堂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岂可在背后似个长舌妇一般诋毁她们?东宫的规矩何时散漫到现今这个地步?”
被他称作“少廉”的小侍官,自觉失言失仪,捂嘴慌忙跪伏下去,期间连个大气也不敢轻喘一下:“属下多嘴,回宫后自当先行思过,断不敢下次再犯。”
贺云辞短促应了一声,随即再度低低咳了起来。
陵阳郡主那一行人皆与谢嫣互不对付,她凝神思索片刻,为免掺和进去与她们纠缠个不休,平白遭贺云辞忌惮,谢嫣于是打发蔓朱前去禅房迎太后下山,差使手上功夫更加利索的绿莘入马车服侍。
谢嫣望着车厢正中,那簇燃得正起劲的火苗默然不语,绿莘一手以长钩子拨弄铜炉里的炭火,一边抬头打探她脸色,挠着头请示:“郡主可要下去与太子殿下道个安?”
谢嫣估摸也只有绿莘,才能说出眼下这一番没什么心机怨愤的话来。倘若换成像个炮仗一点就炸的蔓朱,保不准就撸着袖子跳下马车,寻那少廉打了一架。
贺云辞已先被骆知寒重伤了一回,只怕腹部的那道伤口,如今还未彻底凝固。且玄光寺四处佛气弥漫,再多停留一刻,于他而言都是折磨。
“这礼节倒不用太过计较,绿莘我先问你一句,今早随姑祖母出宫前,你可有带几件御寒大氅出来?”
绿莘勾弄炭火的手一顿,诧异瞧她红润生动面颊:“回郡主的话,奴婢与蔓朱姐姐早先就备上几件,郡主可是觉着这火还不够旺,四肢发冷无力,需要再添点衣物?”
谢嫣终是放下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松开被她攥得潮湿的手心,催促绿莘道:“并非是我冷,旁边那辆马车上,正坐着为江山社稷祈福的太子殿下。我虽与他不熟,但他好歹也是姑祖母的嫡孙,今日受了风寒,于往后多有折损。你下去寻件锦裘递给他的侍从,说是太后赐给他的就好,切记莫要错将狐裘送过去……”
前后神态口吻相差如此之大,绿莘闻言不禁心下一阵抽动。郡主分明中午还被陵阳郡主激得面红耳赤,信誓旦旦言说要与太子殿下退婚,怎的坐在这里一声不响听了一阵功夫的墙角,又变了另外一副神态?
她不敢越矩问个究竟,将钩子放至一旁摆好,顷刻便应声垂头退了出去。
东宫与梁子嫣素无交集,是故绿莘光明正大领着数个宫女,捧着件鹤石鼠皮斗篷送到邻车旁时,少廉及一众宫人并未认出她来。
这件衣袍还是太后赐给梁子嫣的生辰礼,因颜色太过深沉老气,因此她从未勉为其难上过身。
既是打着太后旗号,若送去一件颜色鲜艳些的,少不得令他们心中存疑。
尽管绿莘为人憨厚单纯,可自小入宫侍奉的姑娘,哪里会没有半分眼色心眼,她选出这件极其明智。
谢嫣合上手中佛经,兴致勃勃撑腮看着侍从少廉受宠若惊接过那件贵重斗篷。
他叩首道:“多谢太后赏赐。”
绿莘俯视足下颇得太子青眼的太子侍从,心中发虚牵动一侧嘴角抿唇笑了笑。
谢嫣目睹少廉将那件衣服送入车中,而后心满意足散开帘子收回目光。
贺云辞身患痼疾乃是众所周知之事,太子车驾先太后一步,驶出重峦叠嶂、青影朦胧的玄光山,也未招致太后半点不快。
太后銮驾重回皇城,已是深夜。
宿体由太后一手带大,如今还未奉旨与贺云辞成婚,也就一直宿在太后的福安殿。
梁子嫣幼年思念英国公夫妇甚笃,每至半夜哭着喊着也不肯睡,太后怜她自小爹娘双亡,着人在寝殿里置放了碧纱橱,将她安置在里头,一有什么动静就能过去哄,很是劳心劳力。
直至宿体去年及笄,已至完婚年纪,太后才松口将偏殿一处最为宽敞的暖阁,打扫仔细后就拨给她独自差遣。
谢嫣一脚踏出净室,立时有姑姑候在外间引她前去太后寝殿叙话。
太后年纪渐长,每日歇得极早,今日出宫已是难得一回睡得如此之晚,不成想为传她入宫叙话,竟顶着困意强撑这样久。
谢嫣不由得加快步子,姑姑上气不接下气跟在她身后巴巴唤:“小郡主,您且等一等奴婢……”
两侧宫女次第替她撩开珠帘,太后卸下一头银发靠坐在如意纹软枕上,眉开眼笑招手令谢嫣过去:“小丫头,快让姑祖母瞧一瞧。”
谢嫣趋至她身前,趴在她腿侧半跪下来:“这么晚了,您怎的还不睡?”
太后伸手揉揉她蓬松鬓角,止不住笑意翘起唇角打趣:“云辞那孩子早先命人过来谢恩,哀家还当他因今日提早回宫一事心生愧疚,这才急不可耐过来请罪。谁知竟是为了一件哀家子虚乌有刺下的衣袍,特意登门谢恩。那件石鼠皮斗篷从前还是哀家赏给你的,小丫头你且与姑祖母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今日是怎么落入云辞手里的?”
谢嫣原以为太后叫她来,是打算苦口婆心劝她打消退婚念头。孰料这当头一棒砸下,竟是出人意料提的这件无关紧要之事。
谢嫣再三温习宿体人设,垂首做出个抵死不认的神态:“许是姑祖母您一时错记,不意又赐给了太子殿下……”
“哦?”太后来来回回打量谢嫣数遍之久,须臾又端起崔姑姑奉上的一盏安神汤,不紧不慢搅动汤水,“哀家记得你那件裁得不好,今夜就翻出来拿去司衣局改一改罢……”
谢嫣倏然抬头,羞恼不已仰面道:“姑祖母惯会耍弄人!那件衣服已被子嫣命人扔出去丢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断不能再捡回来!”
“十六岁的小丫头,同谁学的这些不着边际的浑话?”太后抚掌大笑,“什么好马不吃回头草……将那衣服颠颠给你太子哥哥御寒,就是吃了回头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风暴召唤和化鹤归宝宝的地雷(*/ω\*)
系统:太子哥哥~~~高层我对你好不好:)
谢嫣:猥琐卑鄙无耻→_→
第162章 狐妖进化计划(七)
“东宫的下人认不得绿莘, 可在你那辆马车上伺候的车夫, 可是真真正正瞧见你命绿莘取出件石鼠皮斗篷出来,眼皮子也未眨动一下, 就巴巴唤她快些送入云辞车驾中。”
太后摸着她发髻上的玛瑙红宝穗子,嘴角裂开几道慈祥笑纹,连眼底都似乎漾起丝丝缕缕的柔意:“小丫头, 哀家可是一日一日看着你长大的, 你若真厌恶一个人, 怎会心软暗中施予他多番便利?前几日还吵着相中司星楼的骆国师,执意与云辞退婚, 白日却又言行不一, 偷偷将自个儿的衣服送与他抵挡风寒……你瞒得过旁人,却瞒不住姑祖母, 不妨拉下面子与哀家说说,可是见了你那谪仙似的太子哥哥, 有意于他?”
谢嫣闻言耐着性子回忆,她与贺云辞不期然于玄光山山脚下相遇之景。
脑海尽心尽力拼凑半天,她试图循着脑中残存印象, 勾勒出贺云辞大致神貌, 只是记忆深处却始终空白一片。
贺云辞周身被车舆遮得严严实实,风吹帘动, 偶然有一抹杏黄色储君朝服衣角,自帘底晃悠悠闪过。杏色覆眼而来,恰如雨过天青, 熠光乍泄。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谢嫣隐于山垣一侧角落中,不见贺云辞其人,独独闻得他清澈舒缓入骨的嗓音。
除却那副惊艳至极的音色,他究竟生得如何,已令谢嫣无迹可寻。
从最初的萍水相逢,直至如今的情根深重,谢嫣辗转于不同世界之间,早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时不知不觉溺入他的动容眼波中,终致自己无法自拔。
不同世界中邂逅的,亦是不同的男二。他们脾性神态各异,出身地位迥然不同,连昳丽眉目之上似乎也有着微不可察的变动。
一人千面,每一面均令谢嫣心神荡漾,神魂颠倒。
五官轮廓长得好看也好,平庸也罢,只要他长长久久立在原地耐心等候,不曾动摇也不曾退却,谢嫣就绝不会弃下他独自离开。
留给他们的时光所剩无几,除去这个世界不谈,仅仅剩下一个任务能供她挥霍。
先前几个世界,谢嫣尚有些闲情逸致,同他作个一两回算是怡怡小情,然而任务已进行到眼下这种程度,谢嫣以往仗着任务世界繁多再如何毫无顾忌,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心中亦不免心慌意乱,患得患失。
迎上太后意味深长的目光,再念及贺云辞整日闷在东宫内,足不出户看似与世无争的半死不活模样,谢嫣肺腑之内莫名油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贺云辞喜恶秉承其母赵皇后,他甫一出生便被周帝封做太子,加之获悉他半妖身世,受神女诅咒多年,从未近过女色。
宫中皇子无数,及冠后就由专司房中术的教导姑姑,并几个出身清白的宫女亲自指引床笫之事。
贺云辞依靠杂七杂八的药吊着半条狐狸命,连下榻都需人搀扶,更不必再提这等身外之物。
虽说天家太子绵延子嗣,乃天经地义之事,但太后一则担心,贺云辞那副风一吹就能倒的身子骨,承不住此事,二来寻思梁子嫣乃是京中名门望族出身,怎能能让一个宫女捷足先登白白占了储君便宜,遂一直不曾开口差遣。
贺云辞过了二十多年清心寡欲的日子,品性并非寻常狐狸那样多情放.荡,若非窥出与他同病相怜的九歌与他同出狐族,惺惺相惜,他哪里会为女主光环所迷惑,一步步将真心和性命交付给一个并不值得施与的人。
九歌素爱惹是生非,她不敢将狐妖底细透露给骆知寒,吃定贺云辞对她予取予求,次次招致什么祸事,丝毫没有半点愧疚和羞耻心,极力央求贺云辞以命相助。
原世界真正亏欠九歌之人,满打满算也唯有一个掳走她的神女。
只因他是一只无法将苦痛宣之于口的狐妖,自古就与宫内这些忌惮妖物的凡人水火不容,便搁置与梁子嫣的婚事,任由九歌利用,终使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谢嫣眼中,无论贺云辞是妖还是人,既然他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也就不能将其与话折子里那些天马行空的妖物混为一谈。
她的心眼一向很小,容不得心上人对别的姑娘捧出一颗真心,逼不了自己眼睁睁祝他们恩爱白头。
论先来后到的道理,谢嫣先于九歌之前与他情意相许;论情意哪一个更深更浅,自然也是一看便知。
他不愿步出东宫,与凡人有太多纠葛牵扯,那就不妨由她亲自前去东宫叨扰。
因周帝的缘故,贺云辞仅算得上是半妖,一半血脉仍属凡人,往后未尝不会寻出解决之法。只不过依照现今这个情形,谢嫣须得叫这只病歪歪的臭狐狸好生长一长记性。
他不愿允诺周帝赐婚与初仪郡主往来,就是勉为其难对一个药罐子霸王硬上弓,谢嫣也务必令他心悦诚服。
贺云辞假使不肯放下执念,执意凑到原女主跟前,谢嫣纵然踏破铁鞋,也要寻出将他重新变回狐狸的法子。日日捏着一只病得不轻的狐狸,带回福安殿晃荡,教一教他什么才是人妖殊途。
谈及管教这只不知天高地厚臭狐狸的法子,谢嫣定神盘算十数种折磨它的法子,心中酣畅快意,语气神态也不由得严厉几分。
她垂下颈项狠狠别过头,攥紧衣带直视腰间那枚朱色如意结刺道:“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子嫣无才无德,岂敢攀附肖想,男女授受不亲,女子清誉为重,姑祖母今后莫要再不顾后果取笑子嫣。”
太后揉弄她发簪的手生生顿在她如雾鬓角,面上却大为不解,她后仰脸庞细细打量谢嫣神色,忽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丫头……语气如此怨念,怕不是云辞一直未出声说要娶你,才存心要抬出旁的男人气他?”
谢嫣眼眶微红,鼓起腮帮奋力开脱道:“子嫣与太子殿下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才没有对他有意!”
“明芝你来瞧瞧,瞧瞧这红彤彤的小脸,”太后托起她下巴,目光示意崔姑姑上前一步相看,“嘴里吐出的话实属无情,可这心口到底如不如一,哀家老了,再也看不透他们这些孩子的心思。”
崔姑姑福身劝慰:“太子殿下还未婚配,膝下连个子嗣也无,太后娘娘身子尚且硬朗,为何妄自菲薄?”
崔姑姑言毕,眼风又透着三分暖意,融融扫过谢嫣:“小郡主对那国师不见得有几分真情,今日反倒心系太子暗自施予衣物。还未过门就已这般贤惠,往后还不得将太子惯上天去……依奴婢之见,小郡主这是恨嫁了。”
一语既出,满殿侍候的宫人皆掩唇笑出声来。就连嘴上功夫从来都不饶人的蔓朱,也悄悄与绿莘会心对视一眼,含羞带喜垂眼各自笑开。
谢嫣这几辈子过下去,别的没有什么出众之处,脸皮却单单厚了不少。由着太后和崔姑姑这对主仆一唱一和嗔笑一番,她心中淡然坦荡之至,竟也未升起一丝羞惭。
她这一眉一眼的变化,系统均瞧在眼里。它沉吟许久左右也实在想不通,这才过了几个世界,原先那个被它诱导几句,就能傻乎乎提刀上去砍NPC的小姑娘,怎么就到了眼下这副油盐不进,甚至公然与原女主抢男人的地步……
L-007痛心疾首:“宿主,你的羞耻心呢?”
它的宿主内心清寂如幽潭,神态已然超脱众生百态,视线缥缈游离:“被你吃了。”
系统:“……”
心境尽管是这个心境,可面子上仍要顾忌人设做做样子。
谢嫣咬唇甩开袖摆,正要起身夺路奔出寝殿,太后眼疾手快扯住她袖口,万分希冀问她:“丫头,你是不是仰慕你太子哥哥,才存心牵出国师激他的?”
谢嫣犹疑半晌,最后泄气似的红着脸轻点了头。
太后拔下发髻里一根玉簪稳稳塞进她发间:“没见过几次又何妨,京中未出阁的贵女们,若不是因云辞早有婚约,哪个不是将他默默放在心中惦念?可惜云辞他于□□上着实一窍不通,就算尽早嫁与他,可得不到他半点属意也是徒劳……正巧下月赶上圣上寿辰,圣上意图趁此机会巡游江南等地,届时宫中大小皇子公主都去,云辞不能跋山涉水,遂坐镇宫中代为监国,哀家就寻这个借口将你塞进东宫负责照看他起居,你定要好好表现,莫白白辜负哀家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