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辞停在几步开外,试图阻止执意贴身跟随的少廉:“孤一人就能来去自如,你大可不用这般担忧。”
少廉忧心忡忡扶着他道:“殿下如此虚弱,万一在御花园里……可如何是好?微臣必须跟随。”
谢嫣立在他身后,默然看他忍痛艰难格开少廉。
少廉死活还要唤上几个人一并随侍,谢嫣瞧他神色怕是撑不了多时,担心贺云辞身份当众败露,她急步上前故作讶异道:“太子殿下是否也要同去御花园?”
贺云辞侧过半个身子,目光静静在她眉目间缓缓游移:“是。”
“子嫣先前养在福安殿的一只波斯猫,今个溜去御花园,绿莘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揪回这小祖宗,故而我不得不亲自出马。若殿下不嫌弃子嫣,大可与子嫣一同前往。”
谢嫣寻思贺云辞并不喜与她多有接触,出来的路上已计较出数种合理说辞,只要他反驳,谢嫣便有底气劝服。
孰料他今夜却如此宽厚,唇角晕出极致到烂漫的笑意,眉目容光绚丽如春。
“好。”
少廉还欲说些什么,皆被他抬手打断,少廉只得束手无策允他们一同离开:“还望初仪郡主顾看好殿下。”
谢嫣慢慢走在他身后,仰视他宽挺有力的脊背,对着少廉道:“大人尽管放宽了心。”
贺云辞本就体弱多病,少廉纵然嘴上说着允他一人前去散心,可暗中仍是遣人谨慎护送。
狐狸五感灵敏,谢嫣必须借助实时监测程序,才能察觉出周遭藏了多少人,他仅仅淡淡扫视一番,彻底心知肚明。
他刻意挑着那些四周长着高大灌木的偏僻小径走去,不过绕了几条,便轻而易举甩开那些跟随的侍卫。
周遭人烟稀少,凉风习习,贺云辞只能靠着树干勉强维持站立姿势:“稍后可有宫女护送郡主回宫?”
“自然是有,”谢嫣知趣退开几步,“那殿下呢?”
贺云辞仰头看着青空正中那轮皎洁明月,眼中映出的风景生动似画:“有。”
谢嫣福身行礼作别:“那子嫣就不打扰太子殿下在此散心,夜里风大,尽管御花园虽灯火通明,仍需警惕,还望殿下多多珍重……”
为防他听见动静,谢嫣只能躲在一颗硕大树干后,暗中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贺云辞深一脚浅一脚扶着粗糙树干,转身向着树林深处行去。
他半握影子,被月光拉得长如他指尖凝着的琴弦。琴弦凝涩夜的生冷,清泠月辉透过树叶缝隙,绵绵浸满整个树林。月光下彻,雾气弥漫,而他清修挺拔的背影孤寂依旧。
这样寂寥悲苦,独自支撑的日子,在过往数千个日夜里,他究竟曾经经历过多少次?
不需他言明,谢嫣瞬间了然。
树林那头隐隐传来灵狐嘶鸣声响,谢嫣鼻尖一酸,眼中忽然不可抑制涌出几点泪水。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挪开步子的,恍恍惚惚按原路走了一两条,身侧树梢忽然晃过一簇雪白身影。
她下意识转首望去,高大树梢上正立了只皮毛尤其漂亮、鼻尖粉红的白狐。
狐尾蓬松而卷翘,远远瞧去,仿似裹在他尾骨处的一条厚被,端的是滑稽俏丽。
狐狸尤善跳蹿,他自枝头飞落下来,稳稳落在谢嫣足边。
提步走了几步,小狐狸脚骨一崴,又似玄光寺初见那日一般,脆生生栽倒在地。
他抬起波光粼粼的狐狸眼细细叫唤一声,谢嫣破涕为笑蹲下去将他一把抱入怀中,摸着他尖翘狐狸耳,低头埋入他毛发浓密的颈子笑吟吟道:“我记得你,玄光寺里的那只小狐狸。”
小狐狸粉嫩爪子牢牢按住她胸口,眯眼应了一声。
“原以为你是玄光山中的一只野狐,不想却是自小养在宫中的家狐,不过你家主子是谁?”
狐狸闻言陡然安静下来,趴在她手臂上闷声不语,只偶然拿雪白大尾巴,轻柔扫过她挂着泪珠的脸颊。
它趴了一瞬,突然弓起身子发出几声沉鸣,纵身挣脱谢嫣怀抱,喀出一滩混着血丝的酸水。
因今夜不少亲王执杯祝酒,贺云辞免不了多饮几杯,若是寻常雄黄酒倒还无恙,怪便怪在里头添了符纸,即便不会伤及贺云辞内丹,也会折损他灵气,令他休整几日才能将养好。
谢嫣抱着他循着记忆跑回福安殿,平日呼呼喝喝由一群人抬着轿辇,至少需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往来于清心殿和福安殿之间。
今次一路抄小道跑回福安殿,竟只费了半个时辰,谢嫣将狐狸用斗篷严严实实遮挡起来,垂首自福安殿偏门进入。
她藏好狐狸,宽去外衫,着宫人打来一桶热汤,又命下人前去清心殿通禀。
谢嫣倒出一盆热水,卷起袖子避开狐狸耳朵,悉心替他洗去一身尘土,抖开厚实棉巾擦干他满身水珠,最后摊开一方薄毯,将他连人带尾巴囫囵裹成一团。
宽大薄毯将他全身紧紧覆住,只露出一张狐狸脸和半截蓬松尾尖。
乌黑眼珠在灯火映照下黑得发蓝,狭长眼周围着一圈浓丽乌色,犹以墨笔细细勾勒,愈发显得眸光多情。
他绷紧的脊背慢慢松弛,张口伸出粉红湿润舌尖舐吻谢嫣纤细十指。
她揉着他颈边毛发,许是挠得他太过畅快,小狐狸那束蓬松尾巴止不住从薄毯底部钻出,有一下没一下在身后摇来晃去。
他伏在谢嫣膝头闭眼睡去,外头渐渐响起嘈杂人声,谢嫣将他往床榻里藏得更深了些,整理好衣衫旋即推开隔扇踱步出殿。
太后仍在前殿同几位王妃叙话,绿莘蔓朱甫见了她,急急忙忙提起裙摆迎上来。
“郡主,您今夜去了何处?”
谢嫣疲惫不堪揉着额角吩咐:“与太子殿下随意寒暄几句,即刻就与他道了别。腹中饭食鼓胀,干脆独自走回福安殿消食。”
她们这才松了一口气:“郡主今后莫要一人独行,宫里陷害人的手段只有没见过的,没有想不到的,您是未来的太子妃,各宫都虎视眈眈盯着您,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玉石俱焚的事儿来。”
谢嫣跟着她们前往偏殿用以洗浴的泉池,她脱下衣衫沉身入水漫不经心道:“宫中风声也不无道理,若太子有意求娶,为何压了一年都不曾吭气?还是做最坏的打算更为妥当。”
蔓朱对着池水撒下一把花瓣,颇不服气刺道:“说什么太子殿下为人清廉正直,可肆意磋磨一个姑娘家的年华,不肯开口娶她,岂非自私恶毒至极?”
谢嫣揽过花瓣沉吟:“如果他主动退婚,岂不更落我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我另嫁旁人实属上上策。”
蔓朱顿时有些委屈:“郡主能歌善舞,太子殿下恰好通宵晓音律,更何况您又生得好颜色,哪里配不上他?二十四年里都不曾纳过侧妃侍妾,难不成是在梦中被哪个狐狸精迷了心智,不愿另娶旁人为妻?”
谢嫣莫名回忆起如今尚在神女身旁服侍的九歌,她暗忖原世界中,贺云辞为她甘愿掏出一颗内丹的情谊,不禁用力扯碎一片花瓣。
“……兴许吧。”
谢嫣洗漱完毕,擦干发丝掀开被衾,原先缩在床角的小狐狸,不知怎的竟不见了踪迹。
她挨着床榻坐下,猜测贺云辞大约已经回了东宫,不想立刻有拔地而起的毛茸茸尾巴,擦着手背划过。
他四爪并拢立在她腿间,雪白耳朵一颤一颤,扬起俊美柔软的狐狸脸,仰头冲她溢出点点状若婴孩的嘤咛。
狐狸的眼眸最是灵气,万种情绪皆能自眼中窥个干净。正如他乌黑眼瞳里,此刻流泻出温柔华光,他眯眼亲吻她温热指尖,而后神色倦怠趴在她身侧空位处休憩。
他周身沾染东宫长久以来燃着的熏香,竟无甚异味。
谢嫣将他往怀里揣了揣,左右贺云辞清楚怎样回去,她也不需另作打算,遂抱着狐狸尾巴安然睡去。
宫里灯火俱已熄灭,内殿只余下一盏半人高的枝形青铜宫灯。
绿莘手提灯笼,打着哈欠拴好门扇窗轩,她放下罗帐,弯腰避开帐子上垂挂的流苏步入月洞门时,陡然瞥见郡主睡卧的榻上,似乎并排相拥而卧了两个人影。
那侧着半个身子睡在外头的人,怎么瞧也不像是郡主,隔着数重纱幔眺望而去,从轮廓分辨,怎么看都像个男人……
绿莘悚然被这荒谬念头,惊得立刻清醒过来。
思及郡主先时为膈应太子殿下的所作所为,绿莘手里的灯笼应声落地。郡主一向胆大包天,没准今夜因为被太子冷落一回,又傻到对着旁的男子投怀送抱。
她不可置信揉了揉眼,为全郡主声誉,绿莘不敢声张,她壮着胆子翻手扯开帘子,快步走至拔步床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于渺渺宝宝的手榴弹(*/ω\*)
这两天要喝侄女百日宴的酒,后面几天就加更( =?ω?= )
第166章 狐妖进化计划(十一)
越是靠近那暗光濛濛的帷幔, 那道侧躺在绫罗锦被中的颀长影子,更是清晰如斯。
男人发肤间似乎未着寸.缕, 腻白脊背大片大片裸.露于三月天里,那依傍骨血筋肉而生的肌理生动又鲜活,仿佛稍微伸手轻捻便能沾来一手雪色。
挺阔蝴蝶骨几近化成振翅欲飞的蝴蝶蝶翼, 双翼中央严丝合缝镶嵌的脊骨漂亮修美之至。稍有不慎松开手,那生就一对精美绝伦蝶翅的蝴蝶,便会自掌心挣脱, 继而飞入万里红尘, 再也无处可寻。
绿莘一瞬不瞬盯着男人那搭着郡主纤细指骨的精瘦腰肢, 目光再欲向下,恍然中只见一条绘着云水苍天的厚实锦被,牢牢遮住他腰下风光。
泼墨似的青丝沿着凹陷脊骨顺延, 如连绵起伏山峦间, 覆盖着的丛丛苍翠植被。
发丝是沉幽至极的墨色, 肌肤却泛着凝玉般的脂光。
男人浓密油亮如绸缎云锦的发顶, 诡谲显出两只尖翘物事, 那物事形状极似走兽耳朵, 通体皆白, 俏生生竖在两侧,竟还会随周遭偶尔响起的动静颤颤抖动。
绿莘心神俱震, 不觉放轻步子屏住呼吸,凑近那道糜艳到极致的背影。
美人之美在皮更在骨,品相如此上极者, 绿莘唯有在云韶府的伶人里头亲眼目睹过。
太子殿下向来持重沉稳,莫说放下身段与这些伶人比什么风情,单单从这匀称妖冶的骨相来看,太子殿下就是穷尽一生也未必能生成这般。
若说郡主上次借骆国师名头假意与太子殿下退婚,已是极度癫狂幼稚之举。那今日这一回简直是鬼迷心窍,自取灭亡。
万一被觊觎太子多年的陵阳郡主窥出端倪,指认她枉顾婚约与旁人厮混,郡主不仅不能如愿嫁给太子为妻,更会以淫.乱宫闱之罪处以极刑,下半生算是彻底毁了。
她一鼓作气提裙冲入内室,紧攥的双手霎时蓄满千钧力气,猛地掀开金红帐子。
香雾自帐内悬挂的银薰球里缭绕而生,连半空中都浮着一层淡淡乳白光晕。
谢嫣揉着眼睛睡眼惺忪愣愣瞧她:“绿莘你走得这样急,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绿莘睁大眼睛瞪着空荡荡的床榻,先前所见,约摸只是她困倦之际生出的幻觉,榻上除了衣衫尚且妥帖规整的郡主,并几个随意摆放的软枕,哪里还有什么裸着脊背的长发男子。
翩然欲飞的蝴蝶骨、深浓勾连的墨发、雪白俏皮的耳朵……瞬间随着帘动化为乌有。
绿莘道是自个儿疲惫眼花所致,竟一时臆想污了殿下清誉,她羞愧不已松开捏住帐子的手,胡乱诹个理由搪塞过去:“今夜郡主诚然吓住我们几个,今次恰好是奴婢当值,便有些不放心您的安危前来查看,惊扰了郡主清梦,实属罪过。”
怀中余温未散,谢嫣思忖贺云辞应是离开不久,溜出去的动静惊动在外守夜的绿莘,才惹她不顾分寸入殿巡视。
谢嫣揽着被子躺下,又裹紧衣衫向内翻了个身,温声安抚帘外满脸惶恐的侍女:“无事,你退下罢。”
绿莘慌忙敛首应喏。
自寿宴一别,谢嫣已有七日未曾见过贺云辞。
她白日不经意穿过九曲回廊,前往正殿给太后请安,几个无事可做的宫女,三三两两结伴就蹲在桥边的树荫下躲懒闲谈。
太后最是惦念她与贺云辞那桩遥遥无期的婚事,往日总爱将其挂在嘴边时时提起,盼望无论是贺云辞还是周帝,皆能寻个机会开口求娶。
一年多下来,东宫与清心殿都没什么表态不说,反倒使得一众宫人对贺云辞格外注目。
贺云辞前些日子饮下雄黄酒伤了灵气,恢复人形后卧榻三日有余,才得以下榻行走着手政务。
有诸位亲王家眷在京城充作人质,本已濒临失守的边城大有起死回生态势。
那些贪.污军饷粮草的将领,家眷性命均捏在各封地亲王手中,因顾忌乌纱帽和项上人头不保,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力迎敌。
周帝老眼昏花识人不清,这些通敌叛国,私吞公财的小人,乃是他一力效仿古书中所描写的分封制,盲目亲信诸位宗室血亲,将各处边境要塞划给不同亲王驻守。
倘使不是贺云辞这几年暗中致力于削弱他们手中的兵权,逼他们入京朝见,恐怕这拖延数年的战争,仍会以周朝惨败告终。
譬如谢嫣此刻领着十数个宫女,浅步绕过廊柱时,几个小宫女正兴致勃勃低声在阶下咬着耳朵。
“若太子殿下日后奉旨娶了郡主,也算狠狠打了后宫那群嫔妃的脸!”
“娶不娶这事且先不说,太子殿下虽是人中龙凤,可惜就可惜在,他那副病入膏肓的身子骨,撑不到多时。就算郡主嫁作太子妃,若膝下没有子嗣,今后也是要吃苦头的。”
……
谢嫣立在阶上默默听入耳中,蔓朱抄起袖子,气势汹汹就要下去扇耳光:“背后妄自议主,看奴婢不撕了这两个小蹄子的嘴!”
谢嫣拽住她移步笑道:“她们说的都是实情,往后提点她们莫要如此不识礼数就成,何故劳师动众去打?”
“在福安殿当值这么些年,她们难道不晓得郡主这桩悬而未决的婚事,乃是福安殿的忌讳?”蔓朱愤愤收回手,转而跟上她的步子,“白瞎了福安殿好吃好喝,供着这些没眼色的婢女。”
“宫女哪个不曾在背地里嚼过舌根?不过是他们今日不凑巧,被我们撞见罢了。”
蔓朱啐声低咒:“行事鲁莽,更该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