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帝脸上笑意不减半分,仍是一派和蔼:“京中太平,若是公务上出了什么事,大可调任属下过去查看,何须你亲力亲为不,若安心教教九歌下棋可好?”
贺云辞又踏出几步,去路立时被几个御前侍卫截断。
他不能陪她前去玄光寺,遂在同行的侍卫中安插几个亲信,方才那头飞鸽传书过来,言明宫中女眷遭袭,其余人有惊无险,而她凭空消失下落不明,只怕是凶多吉少。
这件事是冲她去的,必定与九歌惠妃脱不开干系,惠妃若想害她,必定一招毙命。
贺云辞顾不上揣度周帝心思,只能将嫣嫣处境如实道来,希望他听闻此事后,能允他带兵前去玄光寺。
“胡闹!”周帝蓦地暴喝一声,面无表情瞪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看你是被初仪那丫头迷了心智,连生死也敢置之度外。”
贺云辞泰然一笑:“儿臣带兵前去搜山,必不会负伤。”
周帝猝然将手中茶盏狠狠扣在地上,暴戾神态把马公公和九歌吓得面无人色。
“朕今日就将话搁在这里,”周帝喘着粗气瘫在椅子里,“你就死了娶她的心思!”
马公公听得心惊肉跳,他平日见多周帝神思恍惚的模样,像今日这般动大了怒还是头一回。
他下意识就要上前去劝,却被周帝厉声打断,周帝指着殿中诸人道:“都给朕退下!朕要与太子单独说话!”
马公公扯着早已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的九歌,催促众人赶快退下,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宽阔空旷的大殿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周帝死死攥着他衣袖暴怒道:“不许去!”
贺云辞缓缓抬起头,眼睛仍是微微弯着的,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坚决:“若儿臣执意要去,执意要娶她呢?”
“朕就替你杀了你!”周帝失声低喝,他用尽毕生力气辖制住眼前的青年,双眼赤红可见几分癫狂,仿佛拦下他就能像当初挽留赵皇后那样,叫他永不离开。
“你不能娶她,你是狐,她是人,她和骆知寒一样,若觉察你是狐妖,定会害死你!九歌也是妖,你们若成亲,定能瞒天过海,绝不会被他人发觉……”
贺云辞闻言脸色苍白,他垂头捏紧十指,又缓缓松开,神色尤为平静:“儿臣不明白圣上的意思。”
周帝按住他肩膀,老泪纵横:“朕许久前便晓得纤纤的来历,若不是朕冲撞神灵,她何故下凡?都是朕,是朕害了她,害她触犯天条被抽去仙骨,最后甚至魂飞魄散……朕机关算尽才保下你,绝不能叫你也重蹈她的覆辙!”
贺云辞忽然想起自母后故去后,开始在宫中崭露头角、颇受帝王宠信的司星楼,又想起一日日搬入东宫的奏折,最后是这宫里,为何能安然活到长大的都是公主……原来那看似冷淡的对待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缜密到可怕的布局。
周帝仍然喋喋不休念叨:“都说天师擅捉妖,可看那骆知寒,如今也不过耳耳……纤纤你且放心,有朕在的一日,绝不会让旁人伤害云辞……”
他五官狰狞扭曲,脸上沟壑纵横,肌肉微微抽搐,映在贺云辞眼中,显得无比陌生与可怕。
贺云辞忍无可忍,沉默着掰开他的桎梏。
“你要是执意救初仪,待她回宫,朕立刻就杀了她!”
“圣上怕是多虑了,”贺云辞双目幽深清冽,他看着眼前这个半坐于地,似乎一瞬间苍老十岁的孤独帝王,心中却无一丝波动与犹疑,“正如母后明知嫁给圣上是死路一条,却不肯回头。初仪于儿臣而言,也是这样一个飞蛾扑火的存在。”
“只要能与她厮守,”提起这个小姑娘,他语气不禁轻松三分,“即便像母后那样短命又何妨?”
“儿臣这条命是她拼死相救下来的,当日儿臣被骆国师的人逼出原形,是她打晕刺客,又拦下守阳和一众侍卫保下了儿臣……这些拿命做赌注的事,换作是母后,圣上又能为她豁出多少?”
周帝呼吸一窒,不可置信追问他:“……是前几月初仪身受重伤那次?她是为你受的?”
“若今夜我不去寻她,就没人救得了她,”贺云辞拉开沉重的隔扇,一字一顿道,“换成是母后,不见得圣上能做到初仪的十中之一……至少,她不会像您一样,千方百计搜罗一个徒有其表的替身寄情。惠妃她再如何像,也不是那个能为您放弃所有的母后。”
周帝失魂落魄看着他颀长背影逐渐消失在宫殿尽头,眼前现出两张脸,一张是纤纤温柔婉约的笑颜,另一张是惠妃看似柔弱实则野心勃勃的脸庞。
两张脸重合又分开不停轮转,除去若有若无相似的气息与几分相像的面容……惠妃也终究不是纤纤。
他曾经丢了一颗最喜爱的糖果,如今终于寻着一个与原先那个颇为相像的,可是咬了一口才明白,不管味道形状再如何相似,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颗。
周帝捂着脸嚎啕大哭。
谢嫣悠悠醒来时,窗外大雪已经糊满了窗棂,周遭光线昏暗,她手脚被人捆紧,随意丢在地上。
她吐了口气,暗暗平复紊乱的呼吸,在意识中与系统磕牙打发时间。
“系统,我现在在哪里?”
系统言简意赅:“玄光寺。”
谢嫣:“……废话!”
“宿主遭受剧情人物袭击,当前生命值降低,程序已自动开启痛觉屏蔽模式,建议宿主尽快脱身完成任务。”
谢嫣:“……”
依她之见,倘若总部哪天也研究出一个排行榜,她大约能顺利坐上最悲惨业务员榜首的位置。
正要挪动身子观察四周环境,前方忽然响起一道妖娆入骨的低笑:“本宫既然亲自出手,郡主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得好。”
屋内灯火次第亮起,九歌端坐桌前,身后火红的大尾巴轻轻摆动,看样子格外惬意愉悦。
谢嫣淡淡瞥她一眼,始终不言不语。
九歆托腮瞧她神色,须臾得意挺胸,素手撩开鬓边碎发:“我果然没猜错,你早就看出我的真身。小丫头你不如说说,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嫣被她叫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娘娘的味道,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
“什么?”九歆听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立刻有些不耐,不多时反应过来,这话是在嘲讽她狐媚放荡,气急败坏隔空扇了她一掌:“放肆!”
谢嫣顺势卧倒,左右她感觉不到痛,装一装也权当乐趣。
九歆剜了她一眼,从腰带里掏出个物什,匆匆往桌子上的包袱里一塞,冷笑道:“你也没有多少机会能与我作对了,本来还想将你与骆知寒凑做一对,但总觉得还是你死了更好,你一死,贺云辞就是姐姐的,而大周就是我的。
你今夜就在骆国师这里好好享受罢,一会儿这里走水,侍卫找到你时,你差不多也烧成了灰烬。至于骆知寒那个天师……私用巫蛊之术诅咒圣上,引被初仪郡主发觉意图借山猫杀人灭口。嗬,这个理由听起来甚好呢……”
九歆轻移莲步,摇摇曳曳晃到她跟前,轻软裙角无风自舞。
她巧笑嫣然掩着樱花唇,眼眸明媚生动,又有着昭然若揭的恶意:“看你这样可怜,本宫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太子殿下也是狐妖……哈哈哈哈……”
谢嫣:“……”
若她不晓得个中内情,兴许就被她这番临死前的诛心之言彻底击垮,只一味以为贺云辞与她们勾结,最后心灰意冷含恨而终。
她眼中漫过铺天盖地的绝望与震惊,做足了突遭信任之人背叛的癫狂模样,扭动身子失声反驳:“你胡说!你要敢动我,姑祖母她必定不会放过你!”
九歆嗤了声,扭着腰从窗台翻了出去:“你就在这里好好尝尝烈火焚身是什么滋味吧!”
她身轻如燕跃出窗外,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空无一人。
谢嫣从冰凉地面上爬了起来,她借着墙壁支撑试了数十次才终于起身。
她双手被绳子绑在身后,已经腾不出手去拔头上发簪,她借着微弱灯光扫视屋内一圈,除了摆设,便再无其他利器。
谢嫣在房中巡视很久,别说剪子,就连瓦片也不见一个。
她想尽各种办法,最后挑中桌角,迅速又急切地磨动手腕上的绳子。
磨了不知多久,空气中隐隐传来布匹被烧灼的气味。侍卫连同司星楼的人,皆去对付九歆安排的山猫,这里除非燃起大火,否则绝不会引起住持僧人注目。
火是从外间烧起来的,火苗一寸寸舔舐每一个角落,最后蔓延至内室。
谢嫣手上的绳子依然完好如初,再这样下去,只怕她会活生生被烧死在这里。
有几簇火星破空飞溅上她的衣摆,谢嫣低头看着你被烧焦的衣摆,忽然做了个决定。
桌案上的灯烛默默燃烧,谢嫣咬牙深吸一口气,后仰身子握住烛台,将其置在到帘子下。
帘拢一角沾染点点火苗,不多时就烧成一片,面前火光渐盛,隔着厚重衣料,都能感觉灼人热气尽数迎面扑来。
谢嫣扔开烛台,将手上的绳子凑到火堆里。
空气中传来肌肤烧焦的气味,谢嫣感觉不到痛意,却猜测双手眼下必然是一片惨烈模样。
任务进度还未满格,如果她先骆知寒死去,这个世界就算是失败。
她付出这么多的努力,不能容忍棋差一着,哪怕剩了最后一口气,也要看着任务进度涨至百分之百才能安心离去。
烧了片刻,手腕处的束缚略微松动,她迅速用力挣断绳子,又俯身去解脚踝上的绳子。
一双手血肉模糊,指尖情形尤为惨烈,谢嫣倒是无所谓,不过因着又解了绳子,手上伤势越发严重。
血水源源不断从伤口流出,有的地方已经起了水泡,谢嫣太阳穴生疼,脑中一片天旋地转险些站不住脚跟。
熊熊大火逐渐将她包围,只余下被九歆钉死的窗户边还留有一方落脚之处。
窗户被火烤得已有些摇摇欲坠,谢嫣挪动沉重步伐,慢腾腾走过去,抄起身边一把椅子狠狠砸向窗户。
窗纸被椅脚戳开一道裂口,狂风卷着飞雪飘入屋内,烈火在风中扯出怪异狂肆的姿态,谢嫣裙角上的火星越积越多。
外头有嘈杂人声大叫:“走水了——走水了——”
谢嫣重重击打窗户,她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双目红肿不堪,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流淌,只能捂住口鼻呼救。
长风将她嘶哑嗓音扯得破碎支离,屋内火光冲天,屋外却是一片冷至死寂的冰寒。
大雪施施然将万般声音掩埋,飞旋进来的雪花落满发梢双肩。她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窗户,木板终于松落,在大火快要吞没她的前一刻,谢嫣一脚踹开窗扇,纵身一跃。
血从体内不断流失,再加上这孤注一掷的翻身一跳,谢嫣体力渐渐不支。
她倒在雪地里,摇摇晃晃匍匐前行。
谢嫣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寻个避风角落坐下,靠着墙壁和系统聊天,试图借此驱除灭顶睡意。
她不奢望能被人及时救回去,但能拖一时就是一时,总好过眼下两眼一闭冻死在雪夜里。
她扯出个笑,艰难开口:“还差一个任务世界,如果全部完成,我们应该再也见不到了吧……”
系统静默良久,电子音听上去竟有几分难得的温暖和蔼:“是的宿主,最后一个任务结束的那一刻,我就会从你意识中自动分离,你也得以重新返回生前”
谢嫣将脸颊埋入膝盖里,她音调颤抖哽咽:“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与你认识这么久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我们,宿主生前也会有令你牵挂眷恋之人,何必如此患得患失?”
说到“我们”时,系统特意咬重这两个字,见她歪着头不住点着,系统慌了神:“宿主你别睡,你会被冻死的!”
回应007的只有一声低低嘤咛,007忙不迭拉响警报:“谢嫣……谢大嫣……嫣嫣……你别睡啊!高层很快就要来了!”
谢嫣扶着被系统吵得疼痛难忍的头,迷惑不解问他道:“谁是高层?”
关心则乱、言多必失,007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结结巴巴岔开话题:“我是问你,总部高层们罚你抄的那一百遍合同条款,宿主你到底抄没抄完……”
谢嫣早已将这事完完全全忘了个精光:“……你有毒吧!这时候还提这个做什么!”
系统委委屈屈道:“我这不是怕你睡过去么……”
谢嫣正要与它辩驳几句,头顶上方的屋梁忽然接踵裂开,房梁上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火势不知怎的竟然悄然无声烧至这里。
房梁迅速碎裂坍塌,裹挟着几块瓦片碎屑,一同朝她劈头盖脸砸下来。
谢嫣躲避不及,只能抬起手臂仓皇挡住头,她寻思这么砸一下,即便不死也要残掉一只手臂。
她蜷缩成一团,意料之中的眩晕并未袭来,一阵罡风骤然刮过,将她整个人腾空向后卷起,屋梁在身前轰然倒塌,谢嫣站立不稳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双手被身后人小心翼翼捧起,贺云辞端详她腕上淤痕和指尖被烈火烧灼的伤口,口气中是极度隐忍的锋利与震怒,温凉嗓音凉薄而冷静:“是惠妃做的。”
他态度笃定,并不需要过问她就能猜出事情原委。
谢嫣心中讶异他为何忽然出现,便攀住他手臂艰难喘了口气,她心弦微微一动,决意趁这个良机狠狠抹黑骆知寒一把:“骆国师如今正动用禁术大肆炼妖,他那满身灵力就是这么来的,九歆欲置我于死地,又恐被他窥出身份,便想了个这么一个一箭双雕的阴毒法子……”
“别说了,”贺云辞将她往怀里裹了裹,“眼下保住命才是要紧事。”
谢嫣精疲力尽问:“你怎么会来?圣上那边该如何应付?”
贺云辞疼惜至极,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愠怒,他预料惠妃欲行不轨,便派人暗中护着嫣嫣,只是惠妃的阴毒狠辣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若是他再晚出手一步,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