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个处处逊于自己的乡野丫头,压得翻不了身。
君锦玉暗暗咽下一口恶气,近乎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嫣姐姐初回王府,我多番让着她也是人之常情。”
李如兰还欲开口,李如月却颇为不悦地打量她一眼,她这个庶妹生性眼高于顶,心思却十分缜密,她以往吃过几次闷亏,也对李如兰颇为不喜。
李如月的神色很是冷淡:“这里有我照看便好,姨娘还需你照顾,如兰你就先下去罢。”
几个方才还在叽叽喳喳谈论定州民风的少女,见状也三三两两识趣散去,李如兰绞着帕子,垂着脖颈不情不愿离开了花厅。
李如月引着谢嫣寻个视野开阔的看台坐下,又命侍女端上茶点尽心招待。
她指着院落中央搭建的台子耐心解释:“飞花令是京中时兴的玩法,乃是将愿意尝试的姑娘分成两队,两队各自推举一位姑娘上去抽签,不论抽到什么花,两队都需要挨个吟一句有关此两种花的诗,若是哪队里头的姑娘吟不下去,这位便就此除名。最后得胜的姑娘非但能接彩头,还可在琴、棋、书、画、骑射、书算中任选其一,要求另一队当众表演。”
这个玩法谢嫣还是头一回听说,尽管赛制上多有偏袒文臣之女,但也囊括骑射,武将世家向来以骑射为傲,就算输了也不拘当众展示技艺,如此安排反而还显得有趣。
李如月笑道:“若是嫣嫣你不惧背诗,也能上去寻个开心。”
君锦玉虽然容貌不算京中翘楚,却是在京中颇有名气的才女。
她一手簪花小楷可谓是灵气四溢,再加上出身高贵,又是锦亲王君恪的胞妹,经她亲手批注过的经史书册,在读书人中极得追捧。
甚至有的世家子也以得她一两副手抄诗,为平生最风雅之事。
谢嫣能够理解这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情怀。君锦玉便是依靠这些赞誉,渐渐博得贤雅之名。
只是谢嫣自己向来把读书习字当做空闲时的乐趣,若叫她当众为彩头去比拼,则会彻底搅了她的兴致。
再者对上君锦玉这种装得一手好柔弱的白莲花,若无别的意外,她寻思还是不搭理好些,省得沾了一身晦气。
谢嫣侧头去看,远远就瞧见君锦玉与几个姑娘紧紧挨在一起,那几个姑娘面露愤色,似在与她低低说着什么。君锦玉掏出帕子擦擦眼角,在众人的唏嘘声中露出一抹怯怯的苦笑。
她笑吟吟摇头表示回绝:“按锦玉的安静性子,她很喜欢玩这个。而我记性不好,又散漫惯了,怕是要辜负如月的好意。”
李如月亦抬头扫了眼不远处围做一团的贵女们,目光略过捏着帕子梨花带雨的君锦玉时,了然地弯起嘴角:“也罢,既然玉姑娘有意尝试,嫣嫣你还是在这里坐着赏菊更好。”
话毕唤过婢女替谢嫣续了杯新茶,陪她聊了几句无伤大雅的家常。
谢嫣方对她道过谢,就见几个婆子快步朝这里走来,婆子们瞧了谢嫣一眼,又上前立在李如月身旁,微微遮住嘴巴贴紧她耳旁。
待婆子传完话,李如月神色凝重冲她们颔了颔首,与谢嫣告过辞,而后便行迹匆匆离去。
她领着下人,浩浩荡荡出了楼阁。
谢嫣呷过一口清茶,这茶乃是上好的君山银针,仅是嘴唇上略沾一点,登时就有扑鼻香气自舌尖处绽开,再徐徐顺着喉咙蔓延至肺腑,缭绕满腹馨香。
冯妈妈颠颠带着几个锦亲王府的丫头赶了过来,见谢嫣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喝茶,身后还跟了春芷,弯腰长长舒出一口气,上气不接下气道:“您在这里,可叫老奴好找。”
“有劳冯妈妈操心,”谢嫣起身扶起她,笑得煞是亲和温婉,“这里都有人伺候,妈妈不必担心我走丢。锦玉也在那里同姑娘们嬉戏,我是做姐姐的,自然凡事都会替她留心着点。”
冯妈妈望了眼被诸人簇拥在中央,有说有笑的君锦玉。不无心疼地拍了拍谢嫣的手背:“您到底是王妃的女儿,是王府里的金枝玉叶,玉姑娘自有雪珠与碧珠守着,您实在无须这般委屈自己。”
谢嫣向来不喜欢在人背后道人是非,本打算搪塞一二,却瞥见君锦玉隔着开得烂漫的菊花花海,忽然从人群中仰面含泪看过来。
那眼神怯中含悲,悲中还携了丝若有若无妙计得逞的自得,引得其余贵女纷纷向谢嫣投来鄙夷目光。
谢嫣旋即垂首,双肩微微颤抖,低低道:“她们都晓得我是从定州而来,不太看得起我。”
她复而对着冯妈妈露出个苦涩笑容,神色落寞间还夹杂着点点失望,她环顾四周繁闹景象,慢条斯理叹息一声:“您别怪锦玉,她哪里招架得住那些贵女的询问。纵然她们都疑心我的来历,锦玉却主动站出来替我作证,说我打小长在镖门商户,并非是被拐子卖去定州的……”
谢嫣顿了顿,才无奈续道:“女奴。”
冯妈妈神情方才还稍有松动,待蹙眉听完谢嫣吐露出的最后那句话,她立刻瞪圆了眼珠子,不可置信反问道:“玉姑娘竟然主动站出来,说您不是被拐子卖去定州的……”
最后三个字实在太过污秽,冯妈妈怎么也开不了口。
谢嫣故作疑惑歪头看她:“锦玉主动替我证明出身,妈妈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冯妈妈一拍大腿,又气又惊:“此地无银三百两,玉姑娘打小熟读诗书,又怎会不懂这样的道理?她这样说,岂非是刻意引人想入非非!”
谢嫣转动茶杯不解地眨了眨眼,垂首吹开杯中漂浮的碎叶,状似习以为常道:“叫人想入非非也没什么,左右我行的端坐的直,不怕别人碎嘴。再者以前在常府时,常老爷的姨娘们也喜欢在外头挑拨离间。”
她捧着茶笑得没心没肺,“都说我是个赔钱货,刘氏平日也爱以这个为借口拿我出气……可我眼下不也好端端坐在妈妈跟前么。”
冯妈妈跟了于氏几十年,她是于氏乳母,一直将于氏当做亲生女儿看待,自然也对后宅阴私的手段了如指掌。
当初正是刘氏心怀鬼胎换走了小姐,若嫣小姐在外受宠还算有个安慰,可她偏偏流落在定州这个苦寒山沟沟里,何况常府又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富户,王府的娇姑娘长在这种地方,又哪里会讨到半点好处?
冯妈妈不比老太妃看重门楣名声,她始终向着于氏,也讨厌后宅这些手段。不论嫣小姐是个什么性子,她都同于氏一样更为偏疼她。
可笑锦玉这个年纪还爱耍些小性子,得知嫣小姐回府,非但不心怀愧疚,这段时日反而待她极为敷衍冷淡。
冯妈妈一一看在眼中,以往觉得锦玉娇俏可人,如今有了嫣小姐,反倒认为她实在是恃宠而骄,以前那些承欢膝下的娇矜,在嫣小姐宽宏大度、温婉恬雅的衬托下,也显得越发小家子气。
如今柳暗花明,小姑娘好不容易被王妃寻回王府,终于不必过那饱一顿饿一餐的苦日子,却不想锦玉竟在人前刻意说嫣小姐的不是。
冯妈妈心中升起的滔天怒火,一半是遭人算计的愤怒,另一半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悔恨。
她恨透那个自私自利、因一己私欲害得于氏母女分离的刘氏,只能喘着粗气勉强道:“您在这里好好赏花,有什么难处就寻春芷,老奴有些事要去寻王妃,等会子就来找小姐。”
谢嫣悄悄捏了捏冯妈妈的手,笑容满面应着:“妈妈尽管放心,我跟着刀疤他们练过几手,无人敢过来为难我。”
她面色愈发这般平常,冯妈妈心中便愈是难过非常。她给谢嫣留了两三个于氏身边的二等丫鬟,才噙着泪朝着前院走去。
冯妈妈前脚刚走,李如兰便捧着签筒鼓动众人上前抽取。
有的姑娘自告奋勇从签筒里胡乱拉了根签子出来,还有的架不住旁人起哄,也迫不得已拣起根握在掌心。
君锦玉身边围绕的人群略微散开了些,不少姑娘攥着签子乐滋滋摊给其余的人看。
光禄寺卿家的小女儿唐菱见此,也对着君锦玉笑眯眯捂嘴道:“锦玉你可是京中当属第一的才女,前院还有不少世家子,可是仰慕你仰慕得紧。我去年就没见你上去,今次时机大好,不若你也去试一试。”
“说什么仰慕不仰慕,你还知不知羞?”君锦玉耳尖通红,似乎唐菱再说一句,她就能当场哭出声来,她结结巴巴地,“去年是我身子不适,母妃才没允我上去,今年有嫣姐姐在这里,我是决计不能出这个风头的……”
“你的那个姐姐在这里又怎么,”唐菱不屑地哧笑一声,戳戳她额头道,“锦玉你傻不傻,是她自己没认过几个字,不敢上去玩飞花令,难不成还能拘着你?”
君锦玉双眸续起点点晶莹:“锦玉不可以这样做的,嫣姐姐流落定州不是她的错,锦玉不能如此不讲情义……”
“同她说什么情义,”唐菱扯着她起身,连声催促,“害她被拐子卖去定州的又不是你,你做什么这么忌惮她?”
君锦玉挣脱她的桎梏,眼泪摇摇欲坠悬于眼角,白净小脸上俱是一片苦涩与挣扎:“我同你说了多少次,嫣姐姐她不是被拐子卖去定州的……”
“罢了,你个死心眼的丫头非要偏袒她,我也没什么法子,”唐菱松开手,撑着额头彻底失去耐心,“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看君嫣嫣那个样子,怕是还要反咬你一口,锦玉你可得长点心!”
君锦玉有些局促不安:“菱儿我……”
“你这般念着她,不如也叫君嫣嫣过来同我们一起。”
君锦玉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喜意,她轻轻活动下紧绷的手指,关节在衣袖遮掩下传出“咯吱咯吱”的艰涩声响,口上却极为迟疑:“嫣姐姐她虽然习得几个字,却在诗书上一窍不通,若是与我们一起,我担忧她会连累你们……”
唐菱思索片刻,掰着手指谨慎道:“武将那边的姑娘也同你姐姐一样,每年飞花令都赢不了几回,要是担心你姐姐在众人眼前出丑,我不妨就托李如兰同那些武将家的女儿们商量商量,要是少了人,就叫君嫣嫣与她们结成一队。反正掺和在一群人里出丑,也好过君嫣嫣一个人出尽洋相。”
令常嫣嫣丢尽颜面,君锦玉忖度良久,大抵是能阻止祖母将她嫁出去的唯一方法。
君锦玉等这一刻实在是等了多时,望着摆着各式各样菊花的台子,她几近能透过这些,窥见常嫣嫣干巴巴杵在台子中央,露出羞愤欲死的神情。
她痴迷于撕开常嫣嫣那层云淡风轻的面具,多番被她明着暗着打压下来,君锦玉极度渴望在她脸上,见到和她先前一样的屈辱情绪。
她不动声色飞快计较着,嘴上却尤为内疚挣扎:“看来只有这个法子了。”
谢嫣圈住茶杯,细细暖着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的手心,她虚虚盯着台子边凭轩而立的李如兰,心绪却早已不知飘至何处。
春芷忽然低低唤了声“小姐”,谢嫣立刻便注意到,君锦玉随同几个模样娇艳的少女,正穿过俨然排列的圈椅与八仙桌,远远向她走来。
原世界的君锦玉能够一次又一次成功打脸宿体,除了有君恪这个护短的金手指之外,也亏她周遭几个手帕交的助力。
譬如眼下谢嫣瞅着眼前这群来势汹汹的少女,虽然不晓得她们分别对应原世界中的什么角色,也笃定是从前与君锦玉极其交好的那几个无疑。
唐菱严严实实挡在君锦玉身前,纵然嘴角是上翘着的,可瞧着那直勾勾的目光,看起来实是不善,她双手撑在谢嫣桌前,腰间带子柔柔垂在腰侧,整个人看上去恬静又俏丽,她温声道:“飞花令我们还差一个人才能玩得起来,光禄寺卿府与锦亲王府素来交好,君嫣嫣你正好回京未久,尚且与我们不熟,倒不如也同我们一起行令,也好同姐妹们认识一二。”
谢嫣视线缓缓扫过周遭女眷,有几个扛不住她清凌凌目光的逼视,心虚不已垂下了头,她遂放下杯子,语气淡淡:“怕是要辜负小姐的盛情,我不大常玩这个,左右四下还有这般多的姑娘,你们不如去寻她们。”
唐菱之所以不假思索带着一群人过来,自有一翻琢磨。
量那君嫣嫣再如何气定神闲,骨子里终究是个长在乡野的黄毛丫头,何曾见过赏菊会这等世面。
她一个人孤立无援坐在此处,也无人引见,哪里会有贵女愿意主动与她交好?似她们这样大发慈悲肯眷顾一二的,只怕君嫣嫣她赶紧贴上来还来不及,又怎会费心思再掂量她们话中真假?
她断定今日只需要使个小手段叫君嫣嫣吃点教训,就能替锦玉出了这些天的恶气。却不料这位来自定州的君姑娘,竟并不似她预想中那样莽撞蛮横。
君嫣嫣先是缓缓端起茶杯,浓丽夺目的眉眼微微一抬,恰好露出妍丽无双的面容。
唐菱被那眸底折出光亮灼得呼吸一窒,尚在怔神间,却见她又微垂着脖颈轻轻抿了口茶。
还沾着澄澈茶水的丰润唇瓣抵在瓷白杯沿处,衬得她唇色潋滟而动人。
她品茶的动作一气呵成,举止看起来也格外令人赏心悦目,肤质虽不如君锦玉那样剔透白皙,气韵却别有一番勃勃英气,哪里是锦玉口中描摹那样的粗鄙不堪。
唐菱:“……”
她久久不语,身后的贵女也有些踌躇,察觉锦玉怯怯叫了声“嫣姐姐”,唐菱这才从初见美人的惊艳中回过神来。
她拧眉道:“君嫣嫣你不要这样不近人情,锦玉念着你远从定州跋涉至京城,初来乍到也没有熟识,才特意过来叫上你一同嬉闹,你怎的这样不识好歹……”
谢嫣搁下手中杯子,扬眉看向躲在唐菱身后低声啜泣的君锦玉:“锦玉你是特意过来唤我去玩的?”
君锦玉捏紧手指,转着眼珠弱弱道:“是……是啊,锦玉担心嫣姐姐一个人坐在这里怕会憋闷,便自作主张托如兰给姐姐抽了张签……”
话音未落,谢嫣一反方才的冷淡疏离,笑着走过唐菱身边,执起君锦玉双手道:“你比我小,在外自当是我照顾你,锦玉你尽管去玩就好,不必为我操心。”
君锦玉毫无痕迹挣开谢嫣,仰头望着她歉疚道:“就差姐姐一个人了,锦玉特意请嫣姐姐过去,难道姐姐要拒绝锦玉的好心?”
唐菱闻言频频点头,敲着茶桌催促:“锦玉这样为你着想,君嫣嫣你若是推却,我们玩不成,可是会怪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