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哗然之声迭起,谢嫣嘴角抿起个要弯不弯的弧度,看着唐菱挺直腰板义正辞严反驳:“不过是场无关痛痒的比试罢了,输了又不会去块肉。君嫣嫣她不会琴棋书画,我们也不通十八般兵器,很是公平。”
君锦玉张了张口,谢嫣打断道:“大家都想比个高低,我也不打搅各位的兴致。唐菱你既然选了我,干脆说说看你要我比试什么?”
高颖画技奇差,这在贵女中已是不争的事实,唐菱也没和她客气,点明要她以“梨花”为题,当众作一幅画。
交待完高颖,唐菱继而将视线投向谢嫣。
她目光缓缓下移,从眼前姑娘绝丽面容处,移至她那双略显粗糙的手上。
她依稀窥见那双手上生着薄厚不一的茧子,有的长在指腹上,有的则紧紧贴着手心。
她心口没由来涌出一股涩然意味,唐菱不由自主瞥了眼锦玉的手,只见这双玉手细腻非常,虚虚拢在掌心仿佛柔若无骨,一看便晓得手的主人养尊处优多年。
她对锦玉的怜惜在此刻荡然无存,唐菱望着君嫣嫣这双饱经风霜的手,甚至隐隐约约有些怀疑锦玉。
她踌躇许久,闭眼低低道:“君嫣嫣你就试试琴吧。”
先行展示的乃是高颖与谢嫣,故而若论出丑,也只不过是她们二人丢脸。
李如兰唤侍女去楼阁里取古琴,高颖就与谢嫣候在一边。
瞅这架势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君锦玉与唐菱两个人,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存心将君嫣嫣也一并拖下水。
若说最初高颖还私以为谢嫣与君锦玉不过是南与北的一丘之貉,现下也看出君锦玉对她的敌意。
她拿手肘捣了捣谢嫣:“她们要害你当众出丑,才把你硬塞到我们队来,这么一看,你等会只怕会比我还要丢脸。”
谢嫣哭笑不得:“被硬塞进来是挺丢脸,除此之外,你们还不愿搭理我。”
高颖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稍:“你刚回京城,君锦玉兴许都没告诉过你,你哥哥锦亲王,与我们这些武将世家所拥戴的定安侯,乃是朝堂中不为彼此所容的政敌……因此你同我们在一起不招人待见。”
她顿了顿,又兴致勃勃道:“先前你说起过定安侯,怎么,你也听人提过他的名号?”
“定安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谢嫣眼中及时流露出倾慕敬畏之色,她称赞道:“保家卫国、守卫边疆、击退入犯我朝疆土的敌寇……不汲汲于名利地位,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高颖脱口而出:“是不是比你那个晓得勾结乱党的兄长好得多?”
话毕她立刻后悔自己委实莽撞,万万不该在外人面前,说这些有损家风的言辞。
就算不拿容倾做比较,谢嫣也格外瞧不上君恪的人品。
能帮着鸠占鹊巢的君锦玉,算计常嫣嫣这个被人白白占了一切的亲妹妹,君恪的良心早就黑得不能再黑。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瞧见两个侍女已将一台古琴搬到台子上,高颖叹了口气,拍拍谢嫣肩膀安慰:“你别怕丢脸,我们不会这些俗物,她们两个也学不来武艺,大不了一起出丑。”
古琴安置好后,高颖便在台子上挑个位子坐下。
李如兰手握小锤子轻轻敲了铜锣一下,扫了眼正手忙脚乱摆弄纸笔的高颖,转头不无嘲弄抬起下巴,咯咯对谢嫣笑道:“君小姐躲那么远做甚,琴又不会吃了你。”
台下笑声频出,谢嫣拧眉静静打量那架古琴,末了才抬脚走过去。
系统清了清嗓子:“宿主盯着那架古琴,在想什么?”
谢嫣稳稳坐上圆凳,按住琴弦冷静回道:“我在想该用哪首曲子,能艳惊四座。”
系统热泪盈眶,语气活像个望女成凤的老妈子:“宿主……”
“也好叫原女主明白,什么是表里不一,人心险恶。”
系统:“……”
谢嫣试着弹了几个音调,许是李如兰笃定她不会抚琴,也未私下在琴弦上动什么手脚。
君锦玉身后几个贵女打量台上两人的动作,一个自顾不暇,另一个看上去神神道道,俱是笑弯了腰。
旁人大多嘲笑君嫣嫣不过是装腔作势,于琴技上有几分心得的唐菱,一眼就看破她的意图。
一个懂得拨弦调音之人,绝不会对琴一无所知。她骇然扯了扯君锦玉,艰难启唇问:“君嫣嫣她在定州的时候,有没有跟人学过琴?”
君锦玉轻轻摇头,望着不知在鼓捣些什么的谢嫣,眸中笑意点点:“不曾呀,她在定州常常为了府中生意,在外奔波,断然没有空闲去学这些。”
唐菱逆着光,看向台上那个容色过于鲜妍的姑娘,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为锦玉感到庆幸更多,抑或是同情更多。
李如兰沉不住气,高颖已经勉勉强强在画卷上涂抹了几笔,这个君嫣嫣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
李如兰快步走到她身边,方准备下手按住琴弦,打算阻止她再这样拖延下去,却见谢嫣突然用力拨弄指尖下的琴弦。
李如兰还未按下去,嗡嗡作响的琴弦似将她指头紧紧往下勾扯,指尖被饱满蚕丝弦震得发麻,她悻悻收回手,险险退后一步。
纵使只是一串零零散散的前调,琴音却极为沉稳铿锵。
七根琴弦似乎完全臣服于她的指尖下,琴弦泛出幽若寒潭的粼粼微光,音调自弦上倾泻而出,明明是一架再寻常不过的琴,经她信手拨弄一番,恍若就此有了血肉。
君锦玉的笑容瞬间凝于嘴角,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眼刀恨不能将台上兀自镇定自若的常嫣嫣,活活剜下一块肉来。
常嫣嫣她明明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怎会在这短短十几日里,习得这一手纯熟的琴艺!
她死死咬紧嘴唇,口中霎时弥漫开一片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君锦玉悲愤欲绝,眼睁睁目睹身边原先还对常嫣嫣嗤之以鼻的姐妹们,眼下居然个个收敛起蔑然神色。
有个姑娘凝神聆听片刻,竟矢口赞叹道:“她果真是自小住在定州无疑?这等琴技,京中也没有几个能与她一较高下。锦玉,你怕不是听岔了?”
君锦玉气昏了头,顾不上端着架子,她尖声反驳:“好端端的,我怎会听岔,我哪里还晓得她藏了这一手。”
那贵女无端被她顶撞,神色也极为不虞:“君嫣嫣是你的姐姐,你都不晓得她擅长什么,我又怎么知道?不过称赞她几句,你就拿我撒气,莫不是嫉妒她嫉妒到了骨子里!”
君锦玉捂着眼睛,嗓子里带了哭音:“你不要含血喷人!我才没有!”
姑娘领着几个贴身侍女,头也不回转身就走:“谁有空操心你有没有。”
丞相府傍山而建,这座楼阁边的溪水正是从山中引流而来。
琴声回荡楼阁四处久久不绝,越过潺潺流淌的溪水,悠悠飘入隔岸那座帷幔紧闭的长亭内。
李如月陪着钱氏坐在容太后左手边,偶尔才应个一两句。
容太后看上去比她们这些闺阁少女年长不了多少,整个人显得异样年轻。
她把玩尾指上的珐琅护甲,绯红嘴唇矜贵地一开一合:“侯爷早过了娶亲的年纪,适逢丞相府今次办了赏菊会,哀家闲来无事,就领着他过来看一看。”
钱氏不敢轻举妄动,以前容太后还未出阁前,就是定安侯府中一朵带刺的霸王花。
这朵霸王花即使如今成了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可那般嫉恶如仇的性子,至今几乎都没怎么变过。
她笑得万分做小伏低:“不晓得哪家的姑娘,能有这样的好福气。”
容太后抠下护甲上嵌的那粒红艳欲滴的宝石,神色慵懒:“弟弟大了,自有他自己的打算,哀家也不愿插手做恶人。”
钱氏碰了个软钉子,脸颊隐隐发烧。
李如月偏头悄悄朝着长亭尽头看去,有重重帐幔的遮掩,那抹颀长背影也近乎模糊缥缈,依稀能辨出是个身形修长挺拔的男人。
她越看心中就越发好奇,容太后突然坐直了身子,撑着额头闲闲道:“这里有宫人伺候,丞相夫人也无须多留,还是去前院待客罢。”
钱氏大喜过望,陪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容太后聊了一盏茶的功夫,早就耗尽她全部气力,眼下终于得以解脱。
她畅快淋漓暗暗长舒一口气,叫过兀自失神的李如月,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
丞相夫人前脚刚走,暗一暗二立时卷起帘子,容倾弯腰慢悠悠迈进长亭里。
容太后拔下那枚被抠掉宝石的护甲,用力掷向容倾,恨铁不成钢道:“容倾你这个臭小子,简直是把我们定安侯府的颜面丢了个精光!”
容倾一把抓住那枚护甲,施施然随手扔进容太后怀里。
他端起一杯清茶润了润喉咙,笑听容太后指着他不断数落:“你也是昏了头,整日不去好好养你的伤,却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潜入锦亲王府,隐姓埋名做人家小姑娘的夫子……你是记性差还是怎么的,莫非忘了那个君恪,可是个巴不得将你扒皮抽筋的卑鄙小人……”
容倾目光越过杯沿,轻飘飘剜了暗一暗二一眼。
暗一暗二连忙摇头,迫不及待就要撇清自己的嫌疑。
容太后一拍茶案:“不关暗一暗二的事,要不是我昨个儿去你府上看望你,发觉你许久不在侯府住过,只怕直到现在还被你这臭小子蒙在鼓里!君霆他年纪尚小,你难道也同他一样,这么不晓得分寸?”
容倾从盘子里拣起一只橘子,三两下剥得干干净净,亲自递到容太后嘴边:“这件事怪我没有告诉姐姐,这厢剥个橘子算作给姐姐赔罪。”
容太后一口咬下,重重掐了把他的手背,含糊不清道:“惯会玩这些讨好人的把戏!罢了罢了,你一向有主意,只要别引火烧身给我们定安侯府丢脸,随你怎么安排。”
暗一眼看此景,有点于心不忍,太后娘娘事事替主子考虑,生怕他在京中过得不快活。
可主子人前恭恭敬敬,人后却阳奉阴违,只顾自己的想法,怎么肆意怎么来。
不但耍得人家王府的小姑娘团团转,还随口编了个凄惨身世骗过所有人的耳目,最后居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在锦亲王君恪眼皮子底下,大大方方住了下去……
若有朝一日君恪得知,府中下人奉为夫子的贵客,竟是由定安侯乔装打扮……纵使他忠于侯爷,也不得不为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所知的君恪,掬了把同情泪。
河岸那头隐约有断断续续的琴声传入长亭中,容太后忽而挑眉,意味深长道:“你心仪的姑娘是哪家的女儿?要是今日,她也随母亲来这丞相府里做客,你不妨带她过来见见我。”
容倾依然不为所动,眼睛眨也不眨随口扯道:“她素来认生,见了姐姐只怕会吓得腿软,改日再说罢。”
容太后有些狐疑道:“果真是如此?凭你的性子,什么阵仗不曾见过,那些胆小如鼠的姑娘,你只怕是避之不及,哪里有什么闲功夫喜欢她们……容倾,你是诓我的吧!”
“姐姐竟是连我也不信?”容倾神色越发诚恳,“不论是哪家的姑娘,陡然被太后宣见,谁人不是战战兢兢,生怕有丝毫的行差踏错?等过些日子,等我将锦亲王府这桩事料理得干净些,再领她一同拜见姐姐不算迟。”
容太后也觉他此言有理,如今京中形势迫在眉睫,并不是谈婚论嫁的好时候。若能趁此时一举搜出锦亲王府勾结外党、结党营私的罪证,重创八王爷一派,她们姐弟二人也无须再这般避讳太多。
隔了一条半宽不宽的河流,容太后掀起帘子一角,顺着琴声指引,远眺不远处那座人来人往的楼阁,她叹了口气道:“那就顺着你的意思,等事情有了眉目,再将她带入宫中给我看看也不迟。”
河面上不断吹拂过来的微风偶尔揭开帘子一角,因着四周帷幔将亭内遮掩得严密,加上周遭假山植被茂盛,始终不曾引得旁人注目。
高颖已经搁下手中狼毫,她垂眼望着笔下的一团物事,有些难以容忍地别开头去。
谢嫣忍住笑,双手按住颤动不止的琴弦,起身略一颔首:“献丑了。”
君锦玉那支队伍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才有几个人后知后觉抚掌而叹。
待她们稀稀拉拉拍了几下,不意瞥见满面委屈的君锦玉,方才如梦初醒。思及君嫣嫣还属于高颖她们那队,几个人不好拂了君锦玉的面子,只得不无尴尬地垂下手腕,通通缄默不言。
谢嫣她们这队先行比完,接下去比试的,就只剩下君锦玉与唐菱二人。
高颖甚是喜出望外,起身朝谢嫣狠狠扑过来,搂着她喜极而泣:“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的琴,可害我白白同她们生了一场气!我早就说过,这彩头我们这队十有八.九能得到,眼下一看果真如此,我倒要看看,她们还有什么计策能糊弄过去!”
谢嫣安抚她一两句,牵着高颖正要往台下走,却有一抹娇娇弱弱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嫣姐姐,你是何时同旁人学的这些?”
谢嫣扭过头来,见君锦玉咬住嘴唇,惴惴不安道:“这些时日你初回京城,也没见你同母妃说起过……我倒觉得没有什么,可姐姐若不说个清楚,只怕在座的各位姐妹都会心生疑窦,继而疑心姐姐、疑心整个王府……”
第207章 侯爷打脸宝典(十五)
她顿了顿, 盈盈杏眼映出几分惊惶与担忧之色, 神情依旧还是那番我见犹怜的柔弱韵味, 君锦玉慢条斯理轻声开口:“继而保不准怀疑我们王府, 许是会与什么人私交甚笃呢……”
她道出这番话后,弯若新月的细眉轻轻挑弄起一抹愉悦弧度,已经断定谢嫣接下来必会答不出个所以然。
谢嫣落在她面颊上的目光清清幽幽,却并未立即替自己辩驳。
她如此沉默寡言,瞧在君锦玉身后那群拥趸者眼中, 乃是心虚之态, 反而愈发认为君锦玉所言格外占理。
四周低语声渐起, 先前第一轮接不出飞花令的那个姑娘, 攥紧双拳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慢悠悠开口:
“锦玉说得是, 君嫣嫣你自小长在定州,估摸着连琴棋书画都不晓得分别是什么, 又怎会通习琴技?若说你是回京后才寻人教习的……别提是我,怕是在座的诸位姐妹都不会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