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细细品味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这些本就其心不善的姑娘,腹中的猜忌不由自主渐渐加深,再上上下下打量谢嫣时,便觉她来历实在可疑。
迎上四面八方投来的不善目光,谢嫣并未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害怕与羞恼。
她收起弓弦,狭长乌黑的长眉挑起个算不上多客气的弧度。
谢嫣侧过脸庞,双眼因难抵阳光照射,而微微眯起,她直勾勾盯着君锦玉,直把她看得恼羞成怒,才从容不迫弯了弯嘴角:“我会不会使箭,锦玉你难道不是应当最清楚的么?”
君锦玉心中陡然一凉,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她毫不犹豫反驳道:“嫣姐姐自幼流落在外,不与我住在一处,你同什么人打过交道,又与什么人结识,我又如何得知?”
“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谢嫣将手中弓箭交与下人,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袖子,“锦亲王府从不插手朝中军权这一点不假,可你在定州的亲爹,可是个身手不差的镖头……”
君锦玉维持多时的和善温柔,在谢嫣说出“镖头”那两个字之后,瞬间崩裂开来。
她始终认为自己与定州那户人家无甚干系,自己身上除了流淌着一半与常老爷的血之外,她欠常老爷的一条命,也用那十万两抵得干干净净。
君锦玉丝毫不将常府上下放在眼中,因此于她而言,从那等穷乡僻壤出来的常嫣嫣,纵然是于氏的亲生女儿,君恪的亲妹妹,也上不了什么台面。
日日暗示自己才是正经娇养长大的金枝玉叶,常嫣嫣只不过是个飞上枝头的野凤凰,连她一度也忘了自己最初的出身。
刻意掩藏的伤疤,无端被人毫不留情揭开,君锦玉内心惊惶非常,吞吞吐吐开口否认:“……锦玉听不懂嫣姐姐的意思,姐姐在外漂泊多年,定州歹人频出,遭人蛊惑也无可厚非。若姐姐及时改邪归正,早日与那人断了来往,母妃也不会与姐姐计较些什么……”
唐菱憋不住话,随口帮了句腔道:“锦玉所言极是,君嫣嫣你要是被人胁迫,大可叫锦亲王府替你撑腰,何故还要往锦玉身上泼脏水?你这人可真是胡搅蛮缠!”
瞧着缩在唐菱身后,低眉顺眼的君锦玉,谢嫣眸光骤然变得十分凌厉:“我敬你是光禄寺卿的嫡女,分得清什么是好歹,才难得有耐心解释几句。你认为我胡搅蛮缠也好,心机深沉也罢,今日我也必须替母妃管教君锦玉几句。”
唐菱被她呛得说不出话,刚打算顶撞回去,谢嫣却不太耐烦地打断她。
“愿赌就要服输,耍尽手段妄图走什么捷径,若是被母妃知晓,回去定不会轻饶了你。”
君锦玉恨不得扑上去撕了谢嫣那张嘴,她心底痛恨,生怕她会口不择言说些什么,面子上偏生还要装出一番大度模样:“定州此地凶险,姐姐在常府里根本无缘习得琴技与这等出类拔萃的箭法,锦玉这才担心姐姐可是无故遭人胁迫。既然是锦玉多虑,烦请姐姐不要误会。”
“误会?我哪里敢误会你?”谢嫣蹙眉打开她贴上来的双手,“若我敢在人前说你的不是,不消你寻母妃哭诉,外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
提到今日受到的委屈,谢嫣原先还算凌厉的神色,彻底黯淡下来,她刻意换了哭腔,嗓音有难忍的颤抖与失望:“我自幼长在定州不假,不比你君锦玉,天天锦衣玉食来得快活。你亲爹常老爷嫌弃我是个女孩子,不肯允我在府中白吃白喝,为了生计,是以我才不得不跟着护院学点功夫傍身。
我过去怎样,母妃与你皆是一清二楚,我行得正坐得直,一没给母妃丢脸,二不曾与人勾结,你为何屡次三番凭着一己私心妄自怀疑我的清白?”
谢嫣视线落在君锦玉身后的雪珠碧珠上,最后又摊开双手,瞧着满手薄茧,徐徐叹了口气:“我替你白白在常府受了十七年的苦,回京后生怕因言行举止太过粗鄙给锦亲王府丢脸,才日夜苦练古琴,勉强能弹一两段唬人。”
君锦玉闻言别开了脸,哥哥与母妃都曾私下对她说过,虽然当年是刘氏将谢嫣抱去定州,但罪不在她,也劝她莫要纠结于此。
君锦玉自然而然也不曾愧疚过什么,听着谢嫣话里话外暗指她不知好歹,她也是不依她如此含血喷人的。
正思索该如何应对,好不容易拿准了主意,孙姑娘却悄悄扯了扯她衣角,小心翼翼试探地问道:“君嫣嫣说她白白替你受了十七年的苦,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君锦玉不可置信瞪大杏眼,于氏与君恪有意保住她的名声,对外说只是当年错认了两个姑娘,误将她抱了回去。由于如今两个姑娘的身世水落石出,而她亲生爹娘去世多年,才留她在府里住下去。
君锦玉也默认了这个说法,今次还是头一回被人疑心。一想到定州常府,这等下作到令她感到万分恶心耻辱的出身,君锦玉气急败坏用力推了她们一把,红了眼眶:“她随口胡说的话,目的就是为了将我赶出王府,你们宁可信她也不愿信我?!”
孙姑娘敷衍道:“这是你们锦亲王府的家事,我一个外人,又怎么知道个中真假?”
眼见两人又要争执起来,谢嫣蓦然抬头道:“定州不比京城繁华,常府也不似锦亲王府这样富贵,你不愿回去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你总爱在外头装柔弱,存心令外人觉得我处处为难于你,实是在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可公道自在人心,你身后的雪珠碧珠,都是哥哥特意送来保护你的。而哥哥又是如何待我的?再三叮嘱我不要欺负你,末了也只是用些钱财草草打发我了事。
就连我在王府里的住处,都由府里下人另行打扫出来,万不敢占了你的东西。我如此待你,你今日又是怎么回报我的?逼着我上台行飞花令、故意诱哄唐姑娘指我出来与你比试,却大言不惭仗着我不通人□□故,引得众人羞辱我……”
君锦玉的脸色难看至极,谢嫣颤声续道:“圣人常言人不可忘本,我从不因自己曾出身定州而感到羞愧,反倒是你,过够了好日子就不肯承认亲生爹娘……君锦玉,你还有没有良心?”
君锦玉捂住嘴巴恼羞成怒道:“常嫣嫣你胡说!你胡说!我爹娘早就去世多年,才不是什么定州常老爷,是你自己命苦被人抱走,又不是我将你弄丢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她反应越是激烈,便越是坐实了谢嫣的指责。
满座皆是哗然,早先那几个恶意中伤谢嫣的,也红着脸不敢再多言。
“啧啧,原是个鸠占鹊巢的麻雀,我还当是哪家府上的贵女呢!”
“哟,不知先前是谁大言不惭抹黑君姑娘,她也真是为了留在王府绞尽脑汁。”
“果真还是贪图王府的家业,白白认了个王妃做娘,认下小王爷做哥哥,她哪里忍得了定州的那种苦日子……”
周遭充斥着各种嘲讽言语,比之羞辱君嫣嫣的,竟还要难听得多。
唐菱听了个七七八八,失魂落魄攥住君锦玉手腕问她:“锦玉你冷静点,君嫣嫣她所言是不是真的?”
“真的怎么样?假的你又当如何?”君锦玉挣开她的桎梏,捂住耳朵奋力摇头,“她们私底下嘲笑我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不要紧,可菱儿你难道也这样看我吗?我们是多少年的交情?常嫣嫣挑拨几句你就如此深信不疑,怕不是得知我不是母妃的女儿后,早就厌烦了我!”
几个同她交好的少女纷纷劝阻安慰,都不可避免被她挠了几道印子,彼此惊呼连连,根本无心再与君锦玉多说些什么。
一片狼藉中,谢嫣作壁上观立在一旁,待看够君锦玉狰狞的丑态,她暗自目测了与她之间的距离,悄然无声退后两步,痛心疾首抛出一句:“你不要忘了,当年母妃领我上寺庙还愿,是你娘刘氏趁着母妃不在的空隙,骗过乳母将你换了进来,又偷偷将我掳去定州。
你身为刘氏的女儿,纵然被母妃悉心教导多年……终究也是本性难移。”
她作势拂袖离去,君锦玉尖声扑过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能一把将谢嫣推翻在地,她坐在谢嫣腿上,掏出帕子拼命堵住她的嘴:“常嫣嫣,我跟你没完!”
高颖领着几个姑娘冲过来拉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君锦玉拉开,她双腿胡乱踢蹬,发髻散乱,全无仪态。
被人推到一旁时,不知是戳到了什么伤心之处,君锦玉掩面嚎啕大哭,撇下众人一股脑冲下看台。
唐菱自是夺路追她去了,
余下几人七手八脚扶起谢嫣,宋帘叼着瓜子道:“这个君锦玉真是心思阴毒,若不是你今日揭发了她,指不定以后还有多少姑娘要吃她的闷亏。”
谢嫣跌跌撞撞扶着宋帘手臂起身,余光才瞥见裙摆一处破了个洞。
这样决计是要去换的,好在丞相府早有准备,为防意外,已经备下不少新衣裙。
第三轮比试勉强算是尘埃落定,本应当由君锦玉与唐菱展示的骑射剑法无疾而终,加上两人不知溜去何处,便也无人再关心高颖画的是什么。
三轮比试下来,最后竟然还是她们这队得胜,高颖喜滋滋将织金香囊妥贴放入怀里,又拿起一只分给谢嫣,拍拍她的肩膀道:“多亏了有你在,今年还是我玩飞花令有史以来,头一次没在人前出丑。别管你那便宜哥哥和我爹他们,君嫣嫣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谢嫣笑盈盈谢过她的好意,两个人悄悄嘀咕几句,谢嫣便捏着香囊,在几个婆子的引路下,去换身整洁新衣。
置放衣物的屋子,正好在河流另一头,谢嫣穿过曲曲折折的玉带桥,又穿行几条小路,慢悠悠在一处楼台前停下。
屋子两侧挂满五彩斑斓、式样各异的衣衫,几个婆子挑出件鹅黄色烟花罗窄袖长裙,裙角边缘绣满一丛丛兰草桂皋,行走间草色花色在裙边处若隐若现,仿若自足底长出。
花罗质地薄软,谢嫣穿上后仍是觉得双肩有些发凉。
婆子又尽心尽力捧出件妃色开襟长衫,站在一旁看着春芷替她换上,由衷赞叹道:“姑娘身段好看,模样也好看。”
谢嫣从荷包里摸出几粒成色不错的玉珠,分发给几个婆子。
这些玉珠还是君恪前些日子打发她的,胡乱送的。
谢嫣不缺银钱花,不过挥霍君恪送的珠宝碎银,颇令她感到一丝畅快,她干脆后来就拿这些东西出去赏人。
婆子们得了赏赐越发恭敬,领着她沿原路返回时,还特意换了另一条路,刚好能看见那座长亭的原貌。
“府上今日来了老爷的贵客,因不便安置在前院,故而引他们来此休憩。”
谢嫣也没太在意,只是叮嘱春芷莫让王府里的小丫头们来此处冲撞了人家。
快要走到玉带桥上时,有抹清清淡淡的影子,正孤零零靠在一处墙根边,埋头痛哭。
婆子们正打算盘问她是哪家的女眷,那抹影子似是听到了动静,猛然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隔着绿植剜了谢嫣好几眼:“常、嫣、嫣。”
真是冤家路窄,君锦玉方才还在台上闹得不可开交,不过是个换衣服的契机,竟又能与她撞到一块去。
有些火还是要撒出来才解气,谢嫣拦下几个婆子:“她是我们府上的姑娘,妈妈不必忧心,我会寻人将她带回去,只是眼下我还有几句话要与她说,你们就退下罢……”
眼见几个婆子慢慢走远,君锦玉再无甚顾忌,指着她破口大骂:“常嫣嫣你这个贱人,都是因为你,连菱儿也不愿与我亲近!你当初怎么就没被刘氏弄死?为何还要回来祸害我?”
春芷本想推开她,谢嫣却淡淡吩咐一句:“母妃差不多也回了楼阁,你先回去,我与锦玉说几句话随后就到。”
春芷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寻思君锦玉细胳膊细胳膊,足足比谢嫣矮了半个头,绝不是谢嫣的对手,今日捅出这样大的娄子,王妃那里还需要应付,只得打算先行一步。
谢嫣先前的裙子稍显笨重,如今换了身式样轻便衣裙,腰间束着细细长长的腰带,恰到好处显出腰身,衬得身形格外窈窕高挑。
君锦玉本就厌恶她这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加上当众出丑,她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痛恨,在瞧见她腰间系着的那枚织金香囊后,更是被嫉妒烧昏了头。
她劈手就要去抢,泣不成声道:“要不是你耍弄心眼,这香囊本该是我的!我怎么可以输给你这种乡野丫头!常嫣嫣你把它还给我!快还给我!”
谢嫣微一转身令她扑了个空,施施然道:“我非但不会给你,那些被你占去的东西,我都要一一从你那儿讨要回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常锦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君锦玉先是一愣,继而捂住双耳,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你休想!”
谢嫣伸出右手猛地钳住她圆润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她盯住君锦玉含着恨意与屈辱的双眸,忽而笑开:“若是你乖一些,我大可劝母妃和祖母给你挑一个还算体面的夫婿,若是……”
她食指戳了戳君锦玉干裂嘴唇,徐徐道:“若是你还在打什么鸠占鹊巢的歪主意,那我可得好心提醒你一句……定州是个养人的好去处。”
谢嫣缓缓松开手指,君锦玉却哭哭啼啼推开她,朝着玉带桥的方向冲了过去。
经她这不分轻重的一推,谢嫣才觉察出肩头有些酸疼。
她稳住身形,抬起手臂吃力地揉了揉肩头,猜测还是君锦玉台上的那一推,令她磕到了肩头。
她揉了几下,肩上忽然一沉,一只大掌顺着她先前的力道,有轻有重缓缓揉捏。
刹那间似有电流酥酥麻麻自肩胛骨流遍全身,连腿脚都有些发软,若不是系统还好端端待在她意识中,谢嫣简直会误以为是系统漏电,从而导致宿体产生了如此异样的触感。
她迅速从这股无力感中脱离出来,抓住肩头上这只作乱的手,正要痛痛快快将此人来个过肩摔,那人却按住她后背,悠悠道:“嫣姑娘,是我。”
谢嫣:“……”
容倾神色似是十分惊喜,眉宇间洒脱自如,竟是看不出有丝毫的破绽。
他压低脖颈,逆光微笑的模样实在是比那阳光还要来得夺目绚丽。
他滚烫大掌尚且还搁在谢嫣肩头,看这样子也不打算放下去,掌心热气透过几层衣衫传至谢嫣肩头的肌肤上,烫得谢嫣躲也不是,装作无知无觉也不是。
她耳根缓缓充血,双颊有些发烧,胸口心跳掷如擂鼓,为不叫容倾嗤笑她,谢嫣只能微垂着头,等着脸上热度慢慢消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