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倾眼风扫过君锦玉快要消失在玉带桥尽头的背影,眉头轻轻一动,嘴角挑起个傲然模样,神情有些肃然:“方才似乎听见了君姑娘的叫声,正巧见你揉着肩膀,可是打不过她,受了她的欺负?”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谢嫣大多听到的话,要么是咄咄逼人威吓她不可欺负君锦玉,要么半是嫌恶半是冷淡地指责她行事粗鄙。
除了于氏,无一例外的,旁人似乎都认定君锦玉才是容易被欺负的那一个。
无论是原世界,亦或是眼下,在外颠沛流离十七载的宿体,从不曾尝过一丝一毫、本该完全属于她的温情与关怀。
容倾是除了于氏之外,第一个开口问她有无被君锦玉欺压的人。撇开他隐姓埋名潜入锦亲王府这件事不谈,也撇开他所言是否出自真心。脑海中不断盘旋着曾经那些纠纠缠缠的过往,谢嫣忽然很想奋不顾身靠入他怀中。
然而只是恍惚一瞬,她又迅速清醒过来。心跳渐渐趋于一片波澜不惊的平缓,颊边红晕也所剩无几,谢嫣仰头看向他,笑得十分坦荡:“她是打算欺辱我来着的,不过还未来得及得偿所愿。你同刀疤他们住在一处,自然也对我的脾气有所耳闻。君锦玉她要是敢对我动什么歪脑筋,我练了这么多年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阳光透过头顶高大树木的缝隙,缓缓投射上谢嫣脸颊,颊上细软绒毛,似乎都镀上一层潋滟金光,惹人怜爱得紧。
容倾心中早已乱了分寸,情不自禁捏了她脸颊一把,指腹下的肌肤柔软顺滑,他捏完才如梦初醒,又无比娴熟信口扯了个谎:“……你脸颊沾了灰尘。”
如今是秋季,哪里是柳絮纷飞的春日?何况她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就随随便便沾了灰尘。
谢嫣懒得戳破他的借口,玩闹心陡起,倒要看看他又要怎么为自己开脱,便故作疑惑道:“怎么容大郎你也在此处?可是母妃领着你一同前来?”
“在下并非是随同王妃来的丞相府,”
容倾的反应滴水不漏,“家父原先与丞相府有生意往来,家父生前曾经赊给管家的一笔账,今日他连本带利打算还给我,是故我这才来的丞相府。”
谢嫣:“……”
要不是有系统这个能识人辨路的金手指得以使用,她兴许三言两语就被容倾耍得团团转。
所以说擅长诓人也是桩本事,依她之见,如若容倾被君恪逼得不得已亡命天涯,凭他这一嘴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夫,至少保得他自己一辈子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她是彻底服气了。
不料容倾这厮话锋一转,似乎正思索着什么,指着她腰侧悬挂的织金香囊道:“嫣姑娘腰间那枚锦囊瞧着甚是好看。”
谢嫣这才回忆起织金香囊的存在,她一把摘下鼓囊囊的香囊,示意他伸出手。
容倾不明所以看她将红绳挂在他指头上,听得她笑眯眯道:“这枚锦囊还是方才同她们玩飞花令,赢来的彩头。说里头裹着的香料,乃是定安侯班师回朝时,从关外带回京中来的,这香囊似乎有有助眠之效,刀疤说你总是他们之中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一个,估摸你睡得不好,你回去后,不妨就将它搁在枕头边。”
头一回收到心上人相赠的香包,容倾自然是欣喜若狂。
当初他大败敌军回京,敌军上贡了不少稀罕香料珍宝,他也一一全盘照收。
他竭力压下快要溢出喉咙的愉悦笑意,托着香囊十分矜持道:“多谢嫣姑娘了。”
“你不必谢我,左右我不能将这个贴身收着,倘使回去不慎被君恪瞧见,定要责罚我,说些什么锦亲王府与定安侯府势不两立的浑话。我是懒得听他絮絮叨叨,就只能借花献佛送给你了……”
一颗芳心裂成数瓣的容倾:“……”
谢嫣叮嘱他莫要在外耽搁太久,见他点头应下,这才转身沿着原路回到楼阁里。
于氏已经坐回雅间里,谢嫣推开隔扇时,她正攥着帕子不住抹着眼泪。
冯妈妈就拍着她肩膀柔声宽慰:“玉小姐这辈子算是毁了,还有哪个正经世家子愿意娶她这等刻薄寡恩的主母回去。王妃也无须自责,您不欠她什么,是她自己居心不良在先,怪不得嫣小姐不讲情面。”
于氏泪眼朦胧道:“是我对不住嫣嫣,叫她受了这样多的委屈。锦玉是我养大的,尽管心中挂念,但一想到刘氏与她的所作所为,我就恨得牙根痒痒。妈妈你看看京郊还有没有多余的宅子,就将锦玉放在外宅休养,别让她回来碍嫣嫣的眼。”
谢嫣叹了口气,轻轻收回手,退了出去。
不少正值年华的公子与贵女,正由家中长辈领着四处相看。
谢嫣靠在二楼的阑干上,不禁猜测容倾此行至丞相府的目的。
比之定安侯府,丞相府与锦亲王府的私交更甚,几个婆子口中的贵客,大约指的就是他无疑。
她百无聊赖靠在二楼胡思乱想,楼下则是人声鼎沸。
有的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姑娘,目光暗带好奇,来回在过往人群之间逡巡,有些差异道:“今日怎么不曾见到锦亲王府的姑娘?”
立即有人嘲笑地应道:“替拐子养的姑娘,算计了初回京城的亲姑娘,只要是母亲,都不会叫这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出来丢人现眼……可别替君锦玉那个满口谎话、又故作柔弱的商户女瞎操什么心,提起她的名字我就觉得造作恶心。”
君锦玉躲在一处僻静角落,甚至将雪珠碧珠都一并赶了出去。
那些人的肆无忌惮的奚落与羞辱似一柄柄剖开她血肉的利刃,扎得她快要透不过起来。
她鬓发散乱,脸上的妆早已哭成脏污的一团,裙子也不知是勾弄到什么利器,破得不成样子。
她抱膝哭了许久,自认为并不是她的心机手段比不上常嫣嫣,才换来如今这样的困顿局面。若非常嫣嫣捏住她出身这处死穴,她何以被那个臭丫头陷害至此!
不远处忽而传来行礼之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夹杂着鹿皮靴踩踏鹅卵石地面,所击打而出的沉闷声响。
这种声音她听过无数次,早已是烂熟于心。
君锦玉茫然无措擦了擦眼窝,听得雪珠在外头低声道:“今日之事惹得玉小姐心中很是不快,还独自在里头痛哭,王爷定要拿捏好分寸,莫要火上浇油,令她伤心更甚。”
垂花门边顷刻间转出一个高大冷峻的人影,君恪绷着下巴,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双眸隐隐凝着寒冰,看上去仿佛是愠怒至极。
君锦玉生怕连君恪都对她彻底失去信心,惊得连连向后挪退:“哥哥……哥哥……”
君恪解开大氅将她裹在怀中,生硬道:“我听雪珠碧珠她们说了此事,就算是母妃抛下你,祖母对你彻底失望,哥哥的心中始终有你的位置。你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常府的事与你无关,锦玉,若是你觉得委屈,尽管哭出来。”
锦玉顾忌谢嫣方才对她的警告,咬唇忍了许久,不肯轻易服输。待瞧见君恪下颔上斑斑点点的胡渣,她猛然抱紧君恪,将谢嫣的恐吓抛至九霄云外,窝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哥哥,锦玉不想嫁人!锦玉只想与母妃哥哥待在一处,只要不嫁人,哪怕给嫣姐姐做牛做马,锦玉都是心甘情愿的……”
君恪眼底难得涌上几缕不忍与心疼,他轻轻抚摸君锦玉柔软发顶,他甚少安慰人,也不学不来那些京中风流世家子,口中的甜言蜜语,有些笨拙地劝慰道:“锦玉乖,锦玉不哭。”
“锦玉断不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又怎会恶毒到败坏嫣姐姐的名声……姐姐她误会了我,才将常府这件事捅了出去。都是锦玉的错,锦玉万不该问她为何会习得六艺,惹她大怒。此事因锦玉而生,母妃如今厌弃了我,哥哥切不可冲动之下责罚她……”
君恪一个头两个大,常嫣嫣,又是常嫣嫣。这姑娘生性桀骜不驯,当初他就寻思,要是带她回京,只怕会搅得府里鸡飞狗跳。
如今果然不出他所料,锦玉频频遭她算计欺辱……更是在外人抬不起头来。
他不晓得自己为何如此愤怒,只低眸看着哭倒在他怀中的锦玉,缓缓感受她湿透他衣襟的冰凉泪水,君恪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痛。
听她哭声渐低,呼吸声均匀,君恪轻手轻脚打横抱起她,将她搁进垂花门外停着的一顶轿子里,沉声嘱咐雪珠碧珠:“务必好好看着小姐,将她安然无恙送回府里。”
雪珠碧珠连声称是,便催着轿夫抬起轿子。
轿子自后门处消失不见的一瞬,君恪眼底的宠溺与心疼四散开来,脸色迅速阴沉下去。
季全低声道:“听李丞相说,太后与容倾今日也在府里赏花,王爷可要前去拜见?”
君恪冷眼看着他灰色眼瞳:“不必。”
季全连忙拱手应是。
走了几步,君恪骤然停下脚步,他嘴角抿起个冷笑:“慢着,常嫣嫣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昨日拜会八王爷时,他还挑了几个不错的人选。正巧太后也在,不妨就趁今日这个机会,了却锦玉的心事。”
即便认为君恪这些日子变得有些意气用事,甚至掺和进后宅这些事里,不似以往那样冷静睿智,季全隐隐感到心头不安,只不过他无处反驳,也不得不过几日再看看。
李丞相特意遣了门客替他们引路,最后停在一处帷幔翻飞的长亭前,恭恭敬敬比了个“请”道:“太后娘娘与侯爷就在里面。”
君恪初初踏进长亭,便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幽香,漾在鼻尖处缓缓缭绕。
他往里走得更深,抬脚跨过一道如意纹拱门,便见容太后叠着双腿,翩然靠坐在美人靠里闭目养神。
容倾悉心剥着一只番邦上贡的石榴,石榴子红如玛瑙,颗颗饱满,剥好了就将石榴子搁在容太后眼前的水晶托盘里,十分殷勤顺从。
他跨进来的动静颇大,容太后甚至都含笑应了一句。
以往两人再是斗得如何你死我活,因着皆是胸有城府的王公大臣,面子上也还能过得去。
可容倾这个老狐狸今次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竟是对他视若无睹,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直到容太后咳了声,他才不咸不淡坐直身子,抬腕撑着额角敷衍道:“原是锦亲王府的小王爷,失敬了。”
君恪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念及此番前来的目的,他并未多做计较,心不在焉与容太后寒暄几句,便开门见山道:“不敢欺瞒娘娘,微臣家中的胞妹已到了许亲的年纪,容微臣斗胆恳求娘娘做主,替胞妹赐婚。”
容太后尤为惊奇,央她赐婚的,都是些天子近臣的家眷,似锦亲王府这种应当自有谋断、又不与她们齐心的人家,委实不太可能会求她做主。
左右侍奉的宫女凑近容太后耳边,悄悄对她说了几句什么,就见着容太后脸色已经变得有点难看。
“王爷也是聪明人,大约也对今日的事略有耳闻。旁的心思剔透的好姑娘也就罢了,偏偏你那位妹妹算计他人不成,在众人跟前失尽颜面,如今丞相府流言四起,她名声也算坏了……哀家说句不中听的话,她这样的姑娘,当不起别人家中掌管中馈的主母。”
君恪心底没由来一阵烦躁,他听不得不明真相的外人说锦玉的不好。锦玉是他看着长大的,生性善良温厚,今日之事本就是常嫣嫣贼喊捉贼的所致,锦玉分明是无端被她连累。
碍于锦亲王府的颜面,他不好替锦玉开脱,只能勉勉强强接着道:“太后许是误会了什么,原先的锦玉并非我亲妹妹,当年是乳母错认了她,才抱回府中养着。微臣此番要提的人选,却是我那位初回京城未久的亲妹妹,君嫣嫣。”
容倾掌心的石榴应声落地,红艳艳的石榴重重摔在绒毯上,石榴子争先恐后地滚落出来,溅了一地的细碎血粒。
他也不急着去捡,扬手取过桌上一方整洁干净的棉布,细细擦拭手上残落的汁液。
君恪只觉他今日举止言谈颇为离谱,神态不阴不阳的,显得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更是诡异非常。
容太后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无奈问他道:“阿倾你可是有什么要说的?”
容倾脸上现出一种与己无关的漠然:“姐姐又不是头一回赐婚,一回生二回熟,恩准小王爷的请求也无甚关系。”
他将“恩准”二字咬得极重,季全从未见他有如此动怒的时候,跪在君恪身后,恐惧地连腿肚子都在打颤。
君恪越发觉得容倾此次回京牙根就不是养伤,莫不是他行兵打仗的时候摔坏了脑子,容太后逼不得已才着人将他绑回了京城。
是他们锦亲王府的姑娘出嫁,又不是容太后养面首,他又甩什么脸子?
现今连他们府上的婚嫁都琢磨着插手,容氏子弟,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
第208章 侯爷打脸宝典(十六)
君恪亦是有些不耐, 嘴上也刻薄三分, 语调实是算不上多么谦卑,他半敛起长眉:“左右要出嫁的是我们锦亲王府上未出阁的姑娘, 定安侯如今还在京中养伤,就不牢您费心了。”
容倾闻言定定盯了他半晌, 他放下手心攥着的帕子, 帕子上染了不少石榴的汁液,潋滟绮丽的鲜红色绽在纯色丝缕, 衬得他指节修长白皙宛如上好的白玉。
他突然低低一笑,随手从果盘里挑了枚更大的石榴。
容倾力气不小,因着多日不曾使过棍棒,连指甲也蓄起了一点。
打磨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石榴皮中,收缩间带出黏黏腻腻的颜色石榴汁,叫人瞧着有点瘆得慌。
容太后的犀利目光自那面目全非的石榴皮上, 缓缓移至容倾面容处。
青年肤色细腻,长睫微垂, 嘴角凝着淡淡笑意, 看上去颇为友善柔和。
然而容太后凭借多年以来对胞弟的了解,笃定他此刻指不定在心中将这逆贼君恪,来来回回不知道骂了多少遍。
容太后清了清嗓子,伸出戴着护甲的玉手轻轻搭上宫女的臂弯。
她另一只手慢慢揉着额角, 闭上双眼漫不经心道:“同锦亲王府交好的世家众多, 太妃又一向有主意, 府上的姑娘不愁寻不到好人家, 小王爷不必如此心急,只管等着就是。”
“微臣不敢欺瞒太后娘娘,”君恪拱手答着,脖颈垂得越发低,做足惶恐无措之态,“微臣这个亲妹子自小流落在外,虽然容色出众,品行不差,只是自幼散漫放纵惯了,想是寻常人难以容忍她的性子。烦请娘娘做主替她赐一桩良缘,微臣也好趁这个机会弥补对她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