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锦玉哑口无言,只不停重复着一句话:“锦玉没有……锦玉没有……”
君恪忍无可忍,正欲扶下她说些什么,谢嫣却忽然膝盖一弯,对着于氏潸然泪下:“母妃还是放我回定州罢,我还有些私房钱,能带着刀疤他们几个走南闯北赚些银子为生,京城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有我在这里,府里就没个安生的时候……”
不提这些还好,听她复而提起从前那些苦日子,于氏愧疚难当,抱住她含泪道:“这里才是嫣嫣的家,你若离开此处,叫母妃今后怎么活下去?”
说罢擦干眼泪,转而朝着老太妃福下身子:“母妃,锦玉酿下大错,京中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不妨将她迁去京郊别苑住上一阵子,待京中流言散得差不多,再将她接回来议亲。”
君锦玉浑身犹坠冰窟,眼中铺天盖地弥漫着惊惶之色。
她心中通透,深知自己一旦离开京城迁去京郊。没有个三年五载,以老太妃不容出错的习惯,绝不会允她回京。
她抱住于氏双腿失声大哭:“锦玉知错了!母妃不要赶锦玉走!锦玉愿意给嫣姐姐赔罪,求母妃不要赶锦玉!”
见于氏狠心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君锦玉又凄凄惨惨行至老太妃身旁:“祖母,锦玉求您了,别赶我走!”
老太妃眼中漫着浓烈责备,淡淡凝视她叹了口气:“你也太叫我失望了些,京郊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你去那里散散心,消了满腹心思,也是好的。”
君锦玉瘫坐于地,目光空洞无物,她扭头看向君恪,乌黑瞳仁中映出他隐忍自持的面容。
她发丝凌乱,白净细腻脸颊上泪痕未干。眼中蓄满失魂落魄的情绪,同他当日忍痛将身世告知于她时,自她眉眼间流泻出来的神色一模一样。
他能护着锦玉不被外人捉弄,眼下只能眼睁睁任由至亲之人伤她辱她,却始终不发一言。
锦玉是他十七年来放在心尖尖上悉心疼宠的姑娘,君恪怎能忍心看着她独自黯然神伤。
君恪将她拦在身后,惊痛跪下替她求情:“没照看好锦玉,令她闯了祸是孙儿的过错,京郊远离京城,宅子里的奴仆也大多行事刁钻,要是将锦玉送过去,指不定会吃多少皮肉之苦。请祖母与母妃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放锦玉一马。这个时候将锦玉送出去,只会令流言比以往更难听,将她拘在府里禁足,总也好过逐她出府。”
老太妃有些犹疑,君恪所言说到了她心坎上。
要是放任君锦玉不管,难免会在小辈跟前落得一个治家不言的难看处境。可一怒之下逐她出府,京中百姓也会说道他们锦亲王不能容人云云。
几番掂量下来,竟然还是君恪的想法更为上乘,老太妃拍拍于氏手背,又警告似的盯着谢嫣,语气却十分客气:“恪儿之言有理,锦亲王府若要名声颜面两全,也唯有他这个法子奏效,我们就依着他的办法处理可好?”
将声名看待得比是非还要来得重要,谢嫣是彻底服了这个老太妃。也不怪乎原世界里,常嫣嫣就一直不招人待见。
有一个拎不清的祖母做主,宿体就算打定主意为自己伸张正义,看在老太妃眼中,就显得她极其胡搅蛮缠,远远不如君锦玉来得端庄从容。
谢嫣拭去泪眼不言不语,于氏还欲说道几句,老太妃却唤过肖妈妈先行绕去后间休憩。
于氏差遣春芷陪着谢嫣去景梅苑歇息,自己则领了冯妈妈跟上老太妃。
厅中婢女婆子各自跟了主子离开,眨眼间便冷清下来。
谢嫣与这对君氏兄妹无话可说,便领着春芷快步走出院子。
君恪半搂住君锦玉温声轻哄,待谢嫣跨出庭院,他将君锦玉交给雪珠碧珠照看,猛地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过往的侍女小厮见他气势汹汹迈来,为他周身缭绕的气势所迫,惊得连连后退,讷讷垂首行礼。
君恪熟视无睹,穿过花香萦绕的长廊,冷脸喊住谢嫣。
“容不下锦玉在府里住着,无所不用其极将锦玉赶走,这就是你的目的?”
谢嫣微侧过脸庞,盯着他两瓣薄唇,缓缓抿起一丝疏离的笑容:“兄长说的这是什么话?只因你偏袒君锦玉,就这样看待我这个亲妹妹?”
“锦玉和你不一样,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才学品行皆无从挑剔,”君恪不为所动,“常嫣嫣你生在定州,初回府上就闹出这等岔子,我实在不敢轻易信你。”
谢嫣隔着几节台阶遥遥端详他,半晌抚掌一笑:“小王爷不是不信我,连平常唤我的都是‘常嫣嫣’,想必在你心里,从不曾将我真真正正看成你的亲妹妹。”
经人无端道出心中所想,君恪脸色异常难看,他垂下眼睫,深刻刚毅的五官轮廓,在长廊左右树影的掩映下显得深深浅浅:“你是我亲妹妹,血浓于水始终是不争的事实。我不会推你跳进火坑,届时你乖乖接下太后赐婚的懿旨,等这阵子风波过去,便顷刻嫁过去。你是王府的嫡姑娘,应该分给你的嫁妆,我不会私自替锦玉藏掖……”
“小王爷不忍赶走心术不正的君锦玉,却迫不及待将刀子动到了我的头上,甚至处处纵容她在府中为非作歹……”
谢嫣顿了顿,退后三步,抬起姣好下颔挑衅望着他:“今次还要打发我,好给君锦玉腾位置,那就不要怪我不讲兄妹情面了。”
君恪心中一寒,三步并作两步作势要扯她过来,不料她放声高呼:“母妃——”
君恪下意识收回大掌,弯腰转身拱手行礼。
台阶下微风浅浅拂过,树梢间的落叶盘旋着落下,石台上空无一人。
他暗道中计,回首再瞧时,谢嫣已经与春芷溜得无影无踪。
君恪骨节捏得咯吱作响,他闷声在风中伫立良久,漠然向身后道:“季全。”
季全擦着额头冷汗,从不远处小跑过来,他堆起笑脸,颤颤巍巍问:“王爷有何吩咐?”
“备好马车,今夜去八王爷府上。”
季全私心实在有些同情那初回王府的嫣小姐,甫一出生就被歹人拐去了,连老王爷最后一眼也未瞧上,如今更是触怒了小王爷。
小王爷本就为人冷淡矜傲,轻易不与人交恶,一旦交恶,则变得十分记仇。
定安侯容倾从前就是这样,嫣小姐竟也步了他的后尘,料想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察觉君恪停留在他脸上的视线极为晦暗难测,季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殷勤应道:“是。”
景梅苑四下寂静无声,酒糟鼻坐在院子里精心打磨一柄笨重砍刀,见谢嫣进来,双手连忙在衣摆上蹭了蹭,起身摸摸后脑勺憨憨一笑:“老大回来了。”
谢嫣环顾四周:“容大郎还没回来?”
“容大郎家中有事,故而抽空回去一趟,也不晓得今天能不能回来。他不在,就我们几个守着景梅苑,怪无趣的。”
谢嫣思忖他今日大抵要在宫里陪容太后,许是无空在这里歇下,遂看着渐渐暗沉的天色道:“下午我还在丞相府撞见了他,原是他爹生前与丞相府的一桩生意还未处理妥当,才特意上门寻人讨债,天色已晚,他或许今夜不会回来了罢……”
她眺望天际随风停留的几朵乌云,须臾又收回目光,摇摇头走入书房。
书房光线昏暗,满室陈设皆在阴影的笼罩下显得朦朦胧胧。
春芷带着几个侍女点亮烛火,末了端上一碗暖身子的热汤柔声宽慰:“小姐不必担心容公子的安危,他行事颇有章法,不会遇上什么艰险。”
谢嫣从汤碗里抬起头,稀奇道:“你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从哪里看出本姑娘是在担心他……”
春芷打发几个侍女去外间守着,捂着嘴窃窃偷笑:“小姐的织金香囊丢到何处去了?奴婢下午那会子看得十分仔细,小姐可是亲手将那枚得来的香囊,羞答答挂到容公子腰上的。”
“羞答答”三个字震得谢嫣虎躯一震,她张口停了许久,旋即搁下汤碗怒气冲冲去掐春芷的腰:“好你个春芷,不去跟着君锦玉,作甚学那登徒子偷看我们?”
春芷被她挠得腿软,却还是一本正经道:“光天化日之下,小姐如此胆大包天,奴婢就算是有意回避,也来不及。”
谢嫣正色道:“今后可不许这样。”
“可是容奴婢多嘴几句,”春芷也收起玩笑神情,万分沉着冷静,“您固然与容公子相处甚欢,然而您是京城王府娇贵的嫡小姐,他只不过是京城一处门庭破败商户的儿子,眼下又是小姐身边的夫子……身份本就有别。且小王爷已禀明太后,替您指一桩婚约。奴婢在戏班子里头,看过太多先例,不论世家王孙如何山盟海誓,班子里的红角姑娘,没有一个能有好结果的。”
春芷神态鲜少这般严肃,谢嫣着实哭笑不得,她缓声笑道:“这些道理我也明白,你不必如此如临大敌,该怎么做我心中亮堂得很,无须深想这些。”
春芷颔首道:“小姐清楚便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中不知怎么突然飘起细细绵绵的雨丝,横斜雨点争先恐后扑入屋内,撩起一阵潮湿的青草腥味。
锦亲王府四下灯火灼灼,烛光沿着甬道一路蔓延至朱色府门前。
君恪肩头上披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蓑衣,戴好斗笠快步冲入漫漫雨幕里。
官道湿滑泥泞,马车车轮辘辘,在人烟稀少的长街之间停停走走。
骏马抵至一座修建得尤其华丽的府邸前,终于驻足不再前行。
季全跳下马车,顶着长风细雨没入雨中,深一脚浅一脚踏上台阶,他摸索到一扇隐蔽的暗色偏门旁,伸出手轻轻叩了四下。
暗门不多时由人从里头拉开,季全复又坐回马车里,牵住缰绳驱使骏马朝着门内驶去。
顺着宽敞大道一路走至尽头,君恪走下马车,抬眼可见一座高耸的楼阁。
楼阁顶端用石块砌出一道蜿蜒城墙,有人影翩然矗立在城墙旁,烛火清清楚楚映出那人的身形轮廓。
柔软衣袍灌满风雨,宽大袖口在高空中随风摇曳晃动。
君恪拾级而上,感知越来越猛烈、铺面而来的风雨。
雨水全数扑上他英挺侧脸,又沿着脸庞弧度滑入颈子里的缝隙内。
他蓑衣下的衣襟已经濡湿了一大块,发梢处也滴着淅淅沥沥的水渍。
君恪踩上最后一节台阶,对着石墙旁那道昏黄人影沉声唤道:“八王爷。”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碎发湿漉漉贴在额角,露出一张青涩有余,却锋芒毕露的面皮。
君霖眸光亮了一瞬,笑着应下,嗓音有些微的嘶哑:“叔父你来了。”
君恪摘下斗笠,挪动步伐立在他身侧,他比八王爷足足高出半个头,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年郎年岁虽轻,眉宇间却凝着独属上位者、生杀予夺的气魄。
比起被容太后与容倾保护得很好,不识少年愁滋味、不知百姓疾苦的小皇帝君霆,自幼丧母从而比常人更为早熟的八王爷,实在令志在报国的君恪惊喜若狂。
他一向淡漠的目光,今夜难得对着除却君锦玉之外的人柔和了些,暗含着慈爱与满意,君恪端详他脸色道:“不错,看来王爷近来过得十分如意。”
君霆示意他坐在桌边,又亲力亲为替他斟满一杯薄酒:“骤然收到叔父的遣人抵来的口信,侄儿也未顾得上准备什么,着人去城东的酒楼买了些小菜,特意款待叔父。”
君恪接过杯盏仰头一口饮尽:“你我之间不必谈这些虚礼,王爷是天潢贵胄,待人接物无须这般谨小慎微。”
“叔父教导的是,”君霖放下手心壶柄,磨磨蹭蹭片刻,才接着问,“京中流言四起,连累小姑姑遭此飞来横祸。”
君恪脸色黯了黯,郁郁寡欢道:“所以我此行前来,就是寻思着同你议一议,究竟该择谁做锦亲王府的姑爷。”
君霖早先得了消息,自然不会误以为他指的是今日受了莫大委屈的君锦玉,他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宫里的公主再是如何高贵,帝后为他们挑选出的驸马,除了言听计从,她们又能怎么样。
想那君嫣嫣不过是个根基不稳、没有封号的宗室女,只能听凭君恪的安排。
思及此,君霖心中忽而生起一个念头,他反复咀嚼这个谋划将会给他带来的利与弊,细细摩挲手中一双象牙筷子,轻轻点着桌案,再三确认:“侄儿不知王府中的境况,不清楚嫣姑姑同小姑姑,到底是哪一个在叔父心中更为重要。”
君恪下意识应道:“我与锦玉一同长大,自然更为亲厚。”
“这就是了,”君霖夹起一片鱼片,“宫里的姐妹中,除开几个父皇偏宠、能嫁与如意郎君之外,剩下的公主都不外乎是用来联姻的傀儡。小姑姑不愿嫁人,一时还未有属意之人,叔父留着她也好。不过嫣姑姑身为锦亲王府的嫡小姐,便没有小姑姑这样幸运,肩上理所应当应该担负起一府的荣辱兴衰。”
君恪敛眉望着杯盏中碧盈盈的佳酿,神色半是动心半是踌躇。
君霖也不急着催他做决定,悠悠晃晃凝视雨幕打着拍子:“太妃最是识得大体,待叔父与她细细道明这里头的道理,也不会多加阻拦。”
君恪闻言心绪一动,赞许不已:“你如今比年少时更为果决睿智,叔父当初没有看错你。”
君霖似个终于得了敬仰之人夸赞的小孩子,激动之余险些打翻腕边酒盏。
他语无伦次道:“叔父谬赞。”
君恪是打算拉拢朝中中立之臣的,却还想听听君霖的建议:“依你的想法,哪处府上的公子哥更值得我们拉拢?”
君霖低头思索良久,沉吟道:“实不敢敷衍叔父,就侄儿所见,不妨将嫣姑姑嫁与个武将世家的嫡子。”
“文臣这边愿娶嫣姑姑的世家不胜枚举,不论嫁给谁皆会令其余的世家心存不满,”他勤勤恳恳替君恪分析好坏,“古有枭雄为成大业,狠心将亲生女儿嫁给政敌。叔父若打定主意闯出一条血路,在嫣姑姑婚事这点上,做主与武将结亲,既能令定安侯容倾颇为忌惮,又可借此拉拢几位存有异心的大臣……不失为一条捷径。”
君霖的年纪很轻,过了明年八月方能及冠,却能脱口而出即兴道出这一连串的计策,思绪之缜密,实则使得君恪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