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全耐心与她解释:“芷姑娘你看看,我们王爷以往得了赏赐都是存在库房里,依照以往的习惯,嫣小姐的这些也是要存进库房里的……”
谢嫣搁下筷箸,取出帕子擦擦嘴角油渍,斜着眼打量他:“怎么?我听说常锦玉房中就有不少御赐之物,怎么她的赏赐就能摆放在房间里日日欣赏品鉴,而我的就不行?”
季全一个头两个大:“这个……”
“莫要说些王府缺银子的鬼话来诓我,若真是缺银子,也该是去寻常锦玉将那些御赐之物奉出来。你不敢打她那堆金银财宝的主意,就欺我不懂得这些,图谋这点赏赐?”
季全两手空空站在春芷身前,神情看上去尤为尴尬。
正是愁眉苦展下不来台的时候,君恪推开空了的酒杯,曲起指节轻轻叩了几声桌案。
季全得了个台子下,屁颠屁颠提起酒壶兢兢业业为他斟酒。
君恪余光瞥了谢嫣一眼,目光仿似在打量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语气疏离冷漠:“府里不缺她一个,她若喜欢这些,全放在景梅苑也无碍。”
季全干笑两声,粗声粗气应了句是。
君恪独自小饮了几杯,殿中气氛又渐渐喧闹起来。
几个衣着谈吐不俗的文臣,簇拥着前来,将君恪邀去别府席上叙话。
谢嫣又得了空子,宫里的膳食她吃了几辈子,虽然都是不同的背景设定,可是古人的那一套行事仍旧换汤不换药,正逢她将几道不曾见过的膳食一一尝完,便彻底没了食欲。
殿中都是她不相熟之人,与锦亲王府交好的臣子,眼下都与君恪混在一处。君恪这个杀千刀的,自己去商讨篡位大计、在别处逍遥快活也就罢了,将她丢在这里,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殿中酩酊大醉的大臣,差不多都领着家中女眷辞去,也只有几个府邸还在拼酒。若非君恪着人递来口信,说要她在偏阁等候片刻,谢嫣也不会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眼看距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再晚些只怕出不了宫城,谢嫣心中不免生了几分焦急。
外头的雪依然在下,还不知道君恪这厮究竟磨磨蹭蹭到几时。
思及这厮不择手段,也要将她卖给高献的所作所为,谢嫣深知再独自耽搁下去,只怕他又会鼓捣出什么计策来。
所幸偏阁里的宫女都是容太后的人,众目睽睽之下,谢嫣不俱他当众发作,但她实在困得紧,眼下这个时辰只想钻进被窝里睡上一觉。
谢嫣招来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吩咐道:“雪越下越大,夜里官道不好走,姑姑可否遣人去通禀我兄长一声,说我打算先行回去。”
那宫女性子十分和善,见她困得睁不开眼,心中渐生怜意,暗道锦亲王也太没个做兄长的模样,妹妹困成这副样子,也不晓得着人送她回府,便立即道:“小姐尽管放心,奴婢这就去给王爷递话。”
宫女回来的时候,谢嫣已经趴在矮榻上几近入睡,她上前唤醒谢嫣,轻声对她道:“王爷今夜留宿宫中,已经替小姐安置好了马车,太后也着护卫护送您回王府,小姐可否先行起来?”
谢嫣顾不得这一路上究竟又会遇到些什么不测,但有容太后指给她的护卫在侧,想来君恪和八王爷也没有那个胆子害人,她揉揉眼睛裹好披风,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偏阁。
宫中素来不容许有马车来往行驶,却不知容太后竟十分好心地替她安排了一张步辇,里头铺着厚厚的兔绒,坐上去由人抬着也不觉得颠簸。
步辇一路疾行,不消多久,便出了皇城,谢嫣被春芷搀扶进轿子里,大抵是先前的经历太过令人心有余悸,春芷浑身紧绷,时不时就要掀开帘子打量一会子外头的精致,她攥住谢嫣的指尖微微颤抖,掌心的温度比车外的白雪也暖不过几分。
他们这次回去走的是官道,路程虽然比小路长了一些,但有护卫的护送,也不算惊险。
谢嫣出宫的时候是困得睁不开眼,临到王府这一带的长街口,拜颠簸的马车所赐,她满腔睡意被车子颠簸得所剩无几。
马车辘辘停在府门前时,胸腹间那股恶心感似是又在作祟。
谢嫣忍着难受跳下马车,胃中的酸水又似上涌,刀疤他们早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衫,正陪着心急如焚的于氏,守在府门前眼巴巴地等。
等到看清下车的是谢嫣,于氏拨开满府下人,扑过来猛地一把抱住她哭道:“嫣嫣,娘可要被你吓死了!要是你出了事,娘可要怎么活!可要怎么活!君恪人呢?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风,做什么要平白叫你走那条路?”
于氏一番惊天动地的哭诉,吼得谢嫣脑仁子隐隐作痛,加上她一阵搂搂抱抱勒得谢嫣半天喘不上气,她呼吸不畅,胃中酸水也被勾带起来。
谢嫣用力推开于氏,单手撑在雪地里,任凭雪花落满眉梢双肩。
她推的时候是留有几分力气的,春芷轻轻一扶,便稳稳扶住了于氏。
谢嫣双腿使不上力气,膝盖剧烈一颤,整个人便软软向前倾倒。
快到落地的时候,突然有一双手从下方牢牢握住她的双臂,谢嫣的上半身剧烈摇晃几下,奋力扭头吐出一滩酸水。
她已经极力避开这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华美衣角,可还是有几滴污渍溅上他雪白的袖口。
于氏一面催促冯妈妈快去请郎中,一面试图从容倾手中接过谢嫣:“大郎你快些去沐浴,热水已经备好了,天寒地冻的,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仔细冻坏了身子。”
容倾摇了摇头,碎发掩盖下的眼眸里闪烁着幽蓝沉冷的色泽,他将谢嫣打横抱起,又对刀疤道:“疤兄可否替我撑个伞?”
刀疤笨拙地抖开一把竹伞,将伞面严严实实挡住谢嫣露在漫漫飞雪里的半张脸,他就着院子里的零星火光,觑了眼容倾扣在谢嫣手臂上的指尖,也未说些什么,跟上他沉稳有力的步伐,急急朝着景梅苑走去。
王府里的动静不小,连早已睡下的君锦玉,也被府中的喧嚣声惊醒。
她劈手抄起枕边一块软垫,朝着隔扇砸去:“做什么这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她推的时候是留有几分力气的,春芷轻轻一扶,便稳稳扶住了于氏。
周妈妈捡起垫子拍了拍上头的灰,颇有些洋洋自得:“说是嫣姑娘出事了,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事,竟这般劳师动众。”
君锦玉惊得一个激灵,从被子里抬起脑袋,希冀道:“妈妈没有骗我?果真是常嫣嫣那个死丫头出了大事?”
“错不了、错不了,”周妈妈喋喋不休念着,“她院子那几个下人回府的时候,身上不是挂着点彩,就是衣衫不整。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的威风!”
君锦玉大喜过望,忙不迭掀开被子下榻,她这番动作吓了周妈妈一跳,周妈妈急急忙忙推她上榻:“小姐起来作甚,外头冷,染上风寒可如何是好……”
“妈妈,”君锦玉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她坐在铜镜前,对着铜镜细细拨弄鬓边长发,微微抿出一个甚是关怀备至的笑,“既是姐姐病了,我这个做妹妹的,本就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嘘寒问暖才是。也不晓得,她出的这桩事还能不能善后呢……”
周妈妈一拍脑袋:“瞧奴婢都睡糊涂了,倒也忘记还有这茬。这个时候若是前去探望,保不准王妃一看我们小姐乖巧可人的模样,这气也消了。”
君锦玉心中得意,她实在是好奇得紧,也不晓得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竟然使得常嫣嫣这等遗留千年的祸害立刻溃不成军。
她心头迫切地想去瞧一瞧,动作也十分迅速利索。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又蹙眉卸下头顶一众钗环首饰,仅用一根帛带随随便便束了几道了事。
末了又翻出一盒子水粉,沾上点细末就盖过了唇上的血色。
她推门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出院子时,不远处正有一高一低的两道影子,步伐迅猛如三月春雷,掷地有声地踩过雪地,轧过枯枝碎叶。
于氏上气不接下气跟在后头,居然都是朝着景梅苑的方向行去。
眼看于氏脚底一滑险些摔倒,君锦玉上前急忙与春芷一齐将她搀扶起来,君锦玉刚要开口,于氏却挥开她,气喘吁吁道:“快快,快跟上大郎他们!”
第213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十一)
君锦玉被于氏推得一个趔趄, 她眼巴巴看着于氏撇下她扬长而去, 愣愣看着她消失在尽头的背影,咬着唇竭力将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意憋了回去。
于氏态度这般敷衍冷淡, 想必常嫣嫣那头出的事,也不容小觑。
君恪出府前就曾答允过她,今夜一过,便可光明正大逐常嫣嫣出府,而她则会成为王府唯一受人看重的姑娘。
君锦玉那时还在气头上,并未将君恪的话放在眼里, 只当他不过是在哄骗她罢了。
然今夜出了这一遭意外, 再念及君恪之前的嘱咐, 君锦玉思忖,如今这个光景, 君恪那头应是大事已成了。
这碍眼的臭丫头, 如今犯下大事, 看这阵仗必是惹出了不小的风波, 大抵也没有多少好日子可以过活,王府里往后便只会有她一个姑娘。
这么一思量,君锦玉心中的懊恼和委屈也消散不少。
她望着周遭皑皑白雪,不禁眯起了双眼。有君恪替她撑腰,就是于氏再呕她的气,亲女儿常嫣嫣嫁去了旁人府邸, 身边没了旁的可心人, 于氏也只得从她这里得些安慰。
周妈妈见她脸色晦涩难辨, 灰浊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宽慰她道:“小姐莫与那嫣姑娘一般见识,一会子要是瞧见了她,也不妨放下身段嘘寒问暖几句,这般行事总不会惹得王妃不快,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君锦玉裹紧肩上厚衣,抬眼幽幽一笑:“我自当是要念着姐妹情谊,安慰她几句的。”
下过大雪的小径尤其难走,地上湿滑泥泞,纵然铺了用以防滑的草垫子,还是得小心着些。
周妈妈搀着君锦玉行至景梅苑时,几个肩披棉衣的郎中,正在堂屋里围坐成一团。
屋内烛盏荧荧轻曳,在深色桌案上投射下或明或暗的光泽与阴影。
君锦玉敛在心底的情绪越发雀跃,姿态与神色却仍旧是寻不出端倪的恭谨。
她穿过宽阔奢丽的长廊,长廊四周栽种着各色花朵,饱经风霜吹打的廊柱一侧,有挂满花苞的花枝斜斜横生出来,走近几步,就可揽得一怀芬芳。
父王还未去世之时,君锦玉常常来此寻父王嬉戏,那时的哥哥还未出仕,府里也没有常嫣嫣这号人,回回入了这景梅苑,便有一众下人上前迎接,哪里会似如今这样满目凄凉、物是人非。
门楣上那块崭新牌匾,几乎要灼伤君锦玉的眼眸,她眼珠子微微刺痛,只瞧了一眼,便沉着脸别过了头。
君锦玉挣开周妈妈的搀扶,三两步盈盈跃上沾染飞雪的台阶,硬生生逼着自己对这几个下里巴人,挤出一抹自认为还算和蔼的笑容。
刀疤乍然瞥见她,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面前这个笑得一脸虚情假意的小姑娘,究竟是王府里哪处院子的丫头。
待她款款迈入内阁,盯着君锦玉瘦削清丽的背影,刀疤脑中灵光乍现,猛得扇了自己一耳光。
这丫头不就是原先顶着老大的身份,在锦亲王府里白吃白喝白住,还是春芷口中,那个屡屡陷害老大的常府小姑娘么!
小个子嫌弃道:“生病的事老大,又不是你,怎的还要扇自己?”
刀疤急吼吼指着已经掀开珠帘、没入里间的君锦玉:“你可知道她是谁,我没想起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昏头昏脑放常家这丫头进去?”
他说完便急匆匆往里头狂奔,小个子跟在后头百口莫辩,好半夜才反应过来是出了何事:“我鲜少与她有什么交集,她也甚少上我们景梅苑同老大叙旧,我连锦亲王都不大认得,哪里还留心她一个黄毛小丫头?”
京中比定州更为看重男女之别,何况王府嫡女的闺房,也不是他们两个想闯就能闯的。方才撑伞送大郎与老大进去后,顷刻就被守在隔扇边的春芷赶了出来。
两个人心惊肉跳在珠帘前及时刹住了脚步,寻思里头不但有王妃看着,还有待老大极其上心的容大郎,倒也还算放心,刀疤讷讷摸摸下巴上的胡茬,闷闷不乐道:“你说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容大郎就能守在里头?”
“你这脸皮厚的粗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嘴脸,”小个子嬉皮笑脸对他做了个鬼脸,“本就是大郎将老大抱进去的,若我是老大,睁眼瞧见他那副好容貌,再是多严重的沉疴也能好个七七八八,那也是愿意他守在一旁的。”
刀疤拍开他精瘦的手背,面色狰狞道:“泼皮!”
屋中人头攒动,于氏坐在一旁抹着眼泪,那几个定州来的下人,一个个正搓着手,颇为不安地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走动。
烛泪顺着烛台的嶙峋花纹缓缓滑下来,似爬在沟壑纵横面容上的几行清泪,瞧着渗人得紧。
君锦玉喉咙有些微的发紧,涩涩对着于氏唤道:“母妃。”
于氏应声颔了颔首,兴致缺缺指着下首一张软椅:“你且坐着说话。”
君锦玉方抓着桌沿靠坐下来,堂屋那几个郎中纷纷涌入里间。
侍女揭开耦合色的织金帐子,帐内香雾阵阵盘旋缭绕,帐中的一切摆设容也被雾气熏蒸得有些模糊。
谢嫣面色苍白仰躺在软枕上,胃中酸水隐隐流窜,她说不出话,只能捂着胸口不住干呕。
春芷本欲扶她起来喂一口水漱口,容倾却暗暗止住她的动作。
谢嫣只觉鼻尖处撩起一股子极其清冽爽朗的香气,说这是酒香却比酒清爽得多,说是花香,却也比寻常花朵清新。
她攀住容倾单薄的衣袖闭眼嗅着,口鼻中盈满清冽芬芳,须臾就好受了不少。
谢嫣睁开双眼,才看清他指节间静静执着的一枚鼻烟壶,而那股香气,正是自这枚鼻烟壶中散发而出的。
壶口一端接着一根细长的金链子,另一头拴着一枚精巧的壶塞,塞顶上还镶嵌了一粒豌豆大小的玛瑙。
谢嫣深深凝视他半晌,心头似打翻了的瓶子,各种混杂滋味纷至沓来,她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种情绪更多。
定安侯府里头藏着的富贵比之锦亲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谢嫣知他从来不缺这些身外之物,她很感激他今夜的仗义相救,可如今这个境况,与他划清界限才是上策。
谢嫣轻声道:“多谢容公子今夜的救命之恩,只可惜弄脏了你的衣衫。你带进王府的衣衫应该没有多少,这件的料子柔软细腻,是难得的上品,所幸府里库房存着不少合适的料子,明日就让管事再替你置办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