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目光只有一刹那的交错,谢嫣却生生从他波澜不惊的乌瞳里,看出一点可以称得上是懊恼的端倪。
他理好衣襟坐下来,仪态规整得挑不出半点瑕疵。
“今日事关你的婚事,若是出了一丝一毫的差错,就算我能看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抬手饶过你。可倘使累及皇家颜面,哪怕祖母和母妃亲自入宫为你求情,你也是罪不可赦。”
这些反反复复的话早已令谢嫣耳根起茧,她抬眼觑向君恪,指尖轻叩着茶杯杯沿,不无挑衅道:“既是害怕我给王府惹麻烦,兄长又为何允我入宫?”
君恪不妨被噎了一嘴,神色格外难看:“你——”
谢嫣偏过头,转而伸出十指对着春芷道:“我这指甲也该寻个时候好好修剪修剪,你说说看,染个什么颜色好呢?”
春芷捧起她的手,细细思忖一番,末了才笃定答:“小姐的手指匀称细长,还是染个青莲色的好看。”
……
两个人竟是无视小王爷的威严,就这般大大方方攀谈起来。
季全默默槽了句胆大包天,又颤巍巍留意起君恪的神色。
见他手中的金盏都被捏得有些变形,急忙上前替他换了一只。
季全压着嗓子,试图打消他满腔怒火,遂没话找话道:“今日居然来了这样多的世家小姐,也是稀奇。”
这种情形实则算不上有多罕见,儿女婚事本就是萦绕于父母心头的一桩大事,何况还会牵扯诸多朝堂之事。
若能遇上这种拖家带口、与人交好的机会,朝中那些老狐狸怎可允了旁人白白占了好处。
且不说其他的,就连一向行事低调的虎贲将军府,今次也是来了不少适龄的公子小姐。
君恪望过去的时候,正好直直对上虎贲将军高延一双圆如铜铃的牛眼。
高延此人生得膀大腰圆,由于半辈子都耗在了关外,脸皮也经风霜吹拂成了紫棠色,浑身都透着一股刀锋般的戾气。
高延趁着宫女给他斟酒的功夫,直勾勾地将君恪上上下下扫了个彻底,又瞪了谢嫣一眼,最后才颇为愤怒地啐道:“只会玩弄文人那套阴私把戏,算什么堂堂正正的男人!”
高延本就底气足,这一声纵然在他耳中听来是嘀咕,可落在别人耳中,便是隔着一条宽阔的甬道,这头的文臣也能听个清清楚楚。
当下就有文臣按捺不住脾气意欲顶撞回去,君恪忽然起身冲高延拱手一礼道:“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将军,晚辈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将军指点一二。”
高延闻言,黑魆魆的面皮上顿时流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的神色。
他记挂着尚在家中养伤的嫡子高献,若非是因为担心误了时辰入宫,即刻派人去寻献儿,否则献儿冻死在黑灯瞎火的街道上,只怕也无人问津。
好容易向容太后求了个恩典,将宫里的太医请入高府,也勉强替献儿止住了血。
等到侍女替他擦净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高延才看清两道赫然横亘于他双唇的狰狞伤疤。
上下两片薄唇皆被人用利器残忍地划开,里头的白肉往外翻起,虽然勉强止住了血,可仍有脓水从里头不断沁出来。
高夫人心如刀绞,抱住他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哭:“我的儿,是哪个歹人将你害成这副模样?”
高延深知这个嫡子的秉性,高献平素就爱出去与人厮混,幸而没闹出过什么人命,何况一众子嗣中,还是他最有本事能够接下他的爵位,左右没闹出过人命,高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随他去了。
高延猜测,必是他今夜招惹到了不能招惹的人,才终究惹祸上身。
他气不打一出来,从前在军中,高延一向视军令如山,是故军队纪律严明,得以打得敌人节节败退。
他严于律己了半辈子,不想临到快要解甲归田的关头,被一个性子不羁的儿子毁了名声。
高延一把扯开哭哭啼啼的高夫人,指着高献的鼻尖跳脚怒骂:“你这个逆子,定是又在外头招蜂引蝶惹了什么麻烦事,就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还妄想承袭什么爵位?老子挣的这些迟早被你败个精光!”
高献自幼饱受宠爱与外人奉承,何曾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
那个头戴斗笠的身影迅速在眼前一晃而过,高献又是羞愤又是怨恨,捂着嘴巴上的伤口,咬牙切齿冲高延吼道:“哪里是我惹到了什么人,花台巷本就是烟花柳巷之地,君恪他那个妹妹偏要从那里过,我误将她当成那些烟花女子,才出口调戏了几句,谁知她养的那只惯会咬人的狗,竟将我打成了这副样子!”
高延指着他鼻子喘着气:“勾三、股四、弦五是你身边身手最好的护卫,莫说什么世家女身边的下人,就是从军中找,也鲜少有打得过他们的!”
高献露出唇上一道伤疤,目含刻毒:“若是打得过他们,儿子怎会落了这一身重伤!君恪那个混球,不但在朝堂上成天与我们作对,他那妹妹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
高延许久才回过神来,念及嫡子年纪轻轻,脸上便落得了两道狰狞伤疤,可若是当众将锦亲王府的罪行公之于众,更是有损下高府的名声。
他胸中闷痛,下意识摸上腰间佩剑,直到摸到一手质地坚硬的缂带,才猛然想起这是在宫里,本就不可携带佩剑入殿。
常在路边走,哪有不湿鞋。若出手的是别人,高延兴许还会觉得高献这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出手狠绝。
可一旦与锦亲王府扯上关系,即便做得并不算过火,可高延认定他们此番重伤献儿一举,分明就是借此报仇故意为之。
中意的嫡子平白吃了别人算计,高延碍于在宫中,只得强压心头怒火。
他烦躁不已地挥了挥手:“你且安心坐下,无事无事。”
一场风波就此戛然而止,有人长舒了一口气,自然也有人面子上挂不住。
高颖背脊僵直地坐在高延身后,她穿着这身不便行动的衣裙本就有些难堪,如今殿中四处投来的目光,更是烧得她面颊发烫。
今日这身裙子本就是她最为讨厌的式样,之所以会讨厌,皆因为瞧着这一水儿的月白色,她就忍不住想起君锦玉那个表里不一的丫头。
可高夫人执意让她穿着前来,却不肯道出原因,高颖逼不得已,也只得全数照做。
她是临出府前才得知哥哥那里出了事,等到听来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高颖心中百味陈杂,一时说不上来,究竟是怨恨君嫣嫣多一些,还是应当责备生性纨绔的哥哥多一些。
锦亲王府的两个姑娘,一个暗中拉帮结派处处与她作对,另一个她难得有些喜欢,今夜却支使下人伤了她的哥哥。
哪怕哥哥举止言行多有得罪,可她身边的下人生性未免太过残忍。
二府之间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可她的护卫竟生生划开哥哥两瓣嘴唇,如若刀子再深一些,保不准就会割断哥哥的舌头。
高颖虽喜欢君嫣嫣的爽朗直率,可是如今在她手底下吃亏之人,乃是她同胞的哥哥高献。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她与君嫣嫣的交情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她沉默地低下了头,盯着茶盏里头的倒影怔怔失神。
这样尴尬的境地,满殿大臣均是各怀心思。殿外的太监忽然掐着尖细嗓子高喊了句什么,便有女子笑声由远及近传来。
容太后一身金红色翟凤朝服,七尺裙摆迤逦拖行于地,远观而去就是一片耀眼到极致的艳烈,好似一把燃烧在寂静雪夜里的火,顷刻间将殿中清寒灼烧一空。
她鬓边簪一朵绢纱金边牡丹,牡丹上缀着几粒成色极好的东珠,袅袅婷婷走入殿中之时,那东珠也随步履沉沉浮浮轻轻摇曳,果如传闻中那样容色惊人。
上座那几个辈分比先帝还高了一截的叔父,登时变了脸色,交相摇头叹息起来。
谢嫣本以为这样年轻就能够登极高位的女子,兴许与野史里那些极富野心的太后相比,并不会有什么太过明显的区别。
只是今日得以亲眼目睹这位太后的风采,谢嫣才知她同印象中的那个刻板太后很是不同。
虽然年纪轻轻就成为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容太后眉眼间仍留有与身份不符的纯真与灵动。
三十左右的年纪,岁月似乎从不忍心苛待她,除开举手投足间,那股独属上位者的气韵,但就相貌而言,竟与双十年华的少女,并无多大差别。
谢嫣仅仅瞥了一眼,遂又飞快地垂下了眼帘。
她身旁跟着一个面容还有些青涩的少年,少年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唇边笑意感激而腼腆。
直到膝盖跪得有些隐隐作痛,二人才走完这条过于冗长的甬道。
谢嫣揉着酸胀的膝盖跟着一群人起身入席,就听容太后身边的少年恭顺笑道:“饶是翠微宫年久失修,今日也因母后这一来蓬荜生辉。”
谢嫣眉梢动了动……哟,这人就是原世界里那位人心所向、最终击窥容氏登临帝位的八王爷。
看这温柔小意的马屁精做派,估摸着也是个扮猪吃老虎、与君恪狼狈为奸的狠辣角色。
容太后弯起明亮的眼眸,看上去倒真像是被他逗笑了一般,伸手揉了揉着八王爷打理妥当的发髻,笑得格外烂漫:“你我乃是母子,怎这般客气疏离,儿子过生辰,本宫身为嫡母,本就应当替你精心置办。”
君霖眼中霎时浮起一抹极其隐忍的怒意,他神态越发恭谨,可瞳仁里多多少少还是将他心中所想泄露无疑。
谢嫣偷偷瞧着八王爷这副吃瘪的样子,莫名觉得这个神色和虎贲将军方才流露出的表情,很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先前只当八王爷是个与君恪差不多岁数的青年,却不料竟是个五官稚嫩、身形瘦削的少年人。
她深感有趣,嘴角弧度不自觉就变得越发明显,谢嫣担心若是不克制些,下一刻她难保会忍不住捧腹大笑,只能咬着唇强忍涌上喉咙的笑意。
她憋笑憋得胸闷,眼底不多时就蓄起一层雾蒙蒙的水光。
再是几句场面上再常见不过的客套话,捱过这无趣的一刻钟,容太后着人去御膳房传膳。
今日的主角是八王爷君霖,自然不乏敬酒之人。
高延大抵是心中不快活,火气撒不出来就只能借酒消愁。
他先是敬了君霖数杯,只不过君霖心思缜密看破他的打算,三杯下肚后,就不愿再与他多喝,轻轻松松寻了个借口将高延搪塞了过去。
他被君霖推拒后,脸色更是难看非常。谢嫣目睹高延连连将六品以下的文臣们都挨个喝了个遍,尤其是一个独自一人入宫赴宴的青年人,堪堪一杯酒下肚,就趴在案几上,神志不清地挥舞着双手,半天都睁不开眼。
谢嫣咽下一片蘸了酱料的牛肉,冷不丁听闻有人慢声慢语地唤她:“殿中哪位是锦亲王府的姑娘?不妨出来让哀家瞧一瞧。”
饶是容太后的声音并不清亮,一些听见她陡然出声的臣子女眷,心弦一颤,不由自主纷纷停下手中动作。
其余的人也十分识相地搁下酒杯,安安静静坐回了位置上。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原先还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的大殿,便迅速归于一片死寂。
君恪端着往口中灌酒的手丝毫未停,他浅浅抿了一口薄酒,早先尚且口口声声警告过她,今番绝不可做些有损王府颜面之事,可到了紧要关头,却没有半点起身替谢嫣解围的意思。
谢嫣暗骂这君恪的脑子应该是灌了水,自打踏入翠微宫的那一刻起,他们两个人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她若是被容太后捉住错处狠狠羞辱责罚,而他身为兄长,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种行事乖戾、又毫不知晓变通的蠢货,就算辅佐君霖成了帝王,不懂得明哲保身、急流勇退的道理,也必定不会落到什么好的下场。
谢嫣心中迅速略过容太后可能会为难她的几十种可能,神态间却始终不显半点异色。
她迈着碎步又稳又快地走至丹陛下,以额触地,恭恭敬敬再三叩首,朗声道:“臣女拜见太后。”
容太后拨弄着戒指,笑眯眯道:“你可是锦亲王府那位新回来的姑娘?”
就是用脚趾头想一想,容太后待她这般客气,也定然事出有因。容倾与君恪乃是朝堂上分庭抗礼的死敌,而容太后身为容倾的姐姐,厌恶她还来不及,又怎会如此真心相待。
谢嫣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生怕一个不仔细便令自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容太后慢悠悠道:“初回京城,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回娘娘的话,母妃待臣女很好,并无什么不习惯之处。”
容太后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十分满意道:“说来你也到了定亲的年纪,怎么?竟还未有婚配?”
这种话当众说来就有些不合时宜,君恪盯着谢嫣后背的目光中,不知不觉就多了一丝惊怒。
谢嫣了然于胸,道容太后果然是打算为难她的,便不假思索道:“婚姻大事还需听从长辈之意,臣女不可擅自做主。”
容太后澄透目光在谢嫣与君恪之间来回扫视,须臾含笑冲她点点头,对着身边的贞苑姑姑比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几个小宫女捧着几盒匣子行至谢嫣身前。
“起来罢,长跪着也没有什么益处。按照皇室族谱上的辈分,你还是圣上的堂姑姑,君姑娘回京许久,本宫还不曾赠予见面礼,此番赠你这些薄礼,也权当是哀家一点敬意。”
用不着扭头去端详君恪的脸色,谢嫣就能察觉有一道极其冷淡的目光,正附在她脊骨之上来回滑动。
谢嫣谢过恩典后,便接下这些赏赐,本以为容太后还要再询问些什么,她却道:“膳食凉了可就不好吃了,你且快快入席。”
谢嫣抱着一摞匣子走回席位,周遭有或是好奇或是忌恨的视线,不断向她这处投来。
她甫一回位置,便将满怀匣子通通交付到春芷手上。
季全琢磨这些赏赐带回去后,王爷都是要充作中.公用的,眼瞅春芷一个小姑娘抱着这些也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便十分自来熟地伸出双手,意图从春芷取过这些匣子。
手指刚刚摸到包金雕花匣子,凹凸不平的边缘,春芷抱着匣子往旁边挪开一步,警惕地瞪了他一眼:“拿开你的手!”
“你抱着这些作甚,回去都是要往王府库房里存的,”季全只当她不晓得差遣旁人,撸起袖子就要再次伸手过来,“不妨由我来给你扛着。”
春芷腾出一只手赏了季全一巴掌:“你想得美!这是太后娘娘赏给我们小姐的,往王府库房里存是几个意思,我们景梅苑又不是没有小库房,怎么就不能放在我们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