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宫景致幽深僻静,八王爷君霖还只是八皇子的时候,宫里甚少有旁人来访,宫里宫外就种着各种高大茂密的绿植。
那时的容太后只是个根基不稳的小皇后,胞弟定安侯容倾也尚未名满天下,朝堂上的拥立之众,不见得有多少。
君霖早慧,故而极得君恪看重。
锦亲王府不能似寻常宗室一样没落,君恪也寻思他小小年纪就有帝王将相之才,是个能担起天下大任的好苗子,遂一拍即合,心甘情愿辅佐他。
他熟门熟路穿过翠微宫重重门禁,最后畅通无阻摸至一间偏殿。
殿中连个暖炉也未点,君霖就裹着大氅,坐在矮榻上翻阅书籍。
瞥见君恪走近,君霖先是一喜,继而起身行礼:“叔父。”
君恪虚扶他一把,淡淡朝他摇了摇头。
君霖嘴角笑意微僵,片刻又恢复如常:“可是哪里出了纰漏?”
君恪冷冷瞥了季全一眼,季全连忙迈着两条短腿上前拜道:“都是属下办事疏忽,明明将嫣小姐引入那烟花柳巷,不知是那高献喝得醉死过去,还是撞了大运,竟叫嫣小姐毫发未伤地出来……”
君霖闻罢,不悦之意源源不断在心头处绽开,碍于君恪当场,他也不好责骂季全办事不利,便只道:“定是那巷子里出了事,行大事者最忌讳敌人在暗我在明,本王必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君恪甚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这一次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君霖话锋一转,放下手中书卷,状似无意道,“叔父可还有别的打算?太妃与王妃看中的人选,似乎也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
君恪平日里一向不苟言笑,耳听君霖提起这桩始终悬而未决的婚事,他忽然露出个近乎残忍的笑来:“没有旁的打算,虎贲将军府,君嫣嫣她不嫁也得嫁。高延那个老贼有意与容氏结亲,只怕容倾成婚也是迟早的事,我们切不可轻易放弃这个良机。”
拿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姑,换取一件夺嫡的筹码,世上再没有一桩比这个还要划算的买卖。
君霖也不推辞,拱手又是一礼:“多谢叔父成全。”
君恪一去就许久不见人影,谢嫣猜测这人行色匆匆,八成是寻个角落与八王爷商讨对策去了。
宫里眼线众多,他也不怕在节骨眼上招惹是非。由此看来,八王爷那一众党羽的威势,也不容人小觑。
她由几个姑姑领着四处散心,因着君恪不在此处,谢嫣也不好贸然上前
与别府女眷见礼。
殿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没有一个是谢嫣熟识之人。
谢嫣自得了空闲,不必跟在君恪身后说些有的没的场面话,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眼看垂花门旁散落的几座亭子里,有一座最为狭小的无人歇脚,谢嫣便领着春芷向着那处走去。
石凳上也十分细心地铺了厚厚鹿皮垫子,桌子上还置放着不少茶点话本。
谢嫣本就无意相看夫婿,眼下君恪抛下她一人独自离开,她相不中也无甚关系,回府后尽管将过错推到他身上就是。
如此一琢磨,谢嫣越发顺心。
姑姑们也不好逼她独自出去,正逢太后又有口谕传下来,她们还需前去安排人手伺候,便差遣几个信得过的宫女守着谢嫣。
大约小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不知怎么就忽然飘起雪花来。
这几日的天气都有些不甚晴朗,前几日下的雪,好不容易快化了干净,谁知今夜又飘起了雪。
尚在殿外寒暄的大臣们,也三步化作两步躲入殿中。
彻骨寒风裹挟着雪花,泼泼洒洒潜入亭子内,在面颊上擦过一段冰而痒的怪异触感。
眼看帷幔也抵挡不住,这样不断侵袭的寒意,几个宫女取来几柄做工上乘的竹伞,恭声道:“夜里风雪大,小姐不若随同奴婢入殿避寒。”
再多耽搁些功夫,倘若雪越下越大,误了入座的时辰,也难免会令有心人捉了把柄。
谢嫣点了点头,笑着走近她们:“有劳了。”
几个宫女小心翼翼撑开竹伞,又恭恭敬敬低首撩开灌满风雪的帷幔。
方抬手撩开一个缝隙,忽然有个瘦削的身影,从帷幔外头跌跌撞撞冲进来。
谢嫣迅速退后三步,那人领着几个小厮僵立在帷幔后,讶异地盯着谢嫣等人。
闯入亭中的,是个瞧着年岁方及弱冠的青年人。
青年人一身工整簇新的常服,袖口上错落有致绣了飞鹤纹,肩头和发髻上却堆满不少雪尘,愣愣怔怔一瞬不瞬盯着谢嫣瞧。
这人样貌虽然不错,可行事也太莽撞了些,万一撞了主子,还不晓得会引起什么流言。
春芷心下不悦,语气便不知不觉多了几分责备:“劳烦公子借过。”
那人如梦初醒,脸颊边霎时浮起一缕赧然之色,朝着谢嫣微一作揖:“在下邵捷,多有冒犯姑娘。”
第212章 侯爷打脸宝典(二十)
邵捷这名字听起来颇有点耳熟,谢嫣半天想不起来是在谁人口中听过, 倒也并未将他放在心上。
透过他发丝间的缝隙, 她瞧见已经有不少前来赴宴的臣子女眷, 三三两两走向那灯火通明的大殿中。
谢嫣轻轻冲他点了点头, 遂提起繁复裙摆避开阶边碎雪,没入回旋飞舞的茫茫雪幕里。
帷幕被人撩开, 待一群侍女簇拥着谢嫣朝向远处走去, 帷幔又再度在她们身后合拢。
飞檐下的赤金穗子, 不停歇地拍打着幔顶, 似莽莽撞撞冲打礁石的浪花, 不算空旷的亭子内, 顿时又陷入一片寂静。
帷幔被长风吹得鼓鼓胀胀,隔着这些聊胜于无的间隙, 邵捷望着那不断消失在雪景中的艳色身影,眼中惊艳一闪而过。
专为他引路的小黄门见他尚在失神, 仔细提点他道:“邵大人还是快快将衣服换下来才是, 免得吹了凉风着凉。”
邵捷收回心神,有些责备地摇了摇头,暗笑自己今夜到底是中了什么邪,竟这样喜欢盯着一个姑娘细瞧。
他脱下飞鹤纹的常服,又在贴身小厮的伺候下, 换上了一件银紫的衣衫。
殿内四周的宫灯早已备上, 宫里终究办事十分周全, 各府的席位也安排得十分妥当。
这回不再是女眷与男眷分座, 各个府上的,便一齐分得一处席位。
锦亲王府不但是皇室宗亲,更是朝中文臣个中翘楚,自然是不能怠慢小觑的。
因着辈分足足高出小皇帝一截,君恪的位置,就安排在右边最打眼的一处高位上。右边紧挨着先帝的几个叔父,左手往下一溜烟排开,就是一众前来贺喜的大臣。
谢嫣沾了锦亲王府的光,矮几就摆放在君恪背后,抬眼则可阅遍宫中景致。
临到这个时辰,君恪还未落座,席位上依旧空无一人。
她随两位姑姑坐入席间,就听得姑姑在她耳边低低道:“小姐不必忧心,王妃早已叮嘱过奴婢们,替您留意称心的人选。”
一提起这桩君恪提出的婚事,谢嫣颇觉一个头两个大。她心中不耐烦,只随口敷衍几句,便将她们打发去一边守着。
殿中的席位渐渐坐满了人,谢嫣扫眼环顾一圈,大抵晓得今天来贺喜的都是哪些人。
她目光落到殿中鱼贯而入的人群,猛然瞧见一个熟人。
多日不见的高颖,如今正跟着人流走入殿中。
谢嫣上次见她的时候,虽然高颖打扮得温婉得宜,只不过她兴许也未将赏菊宴上的青年才俊放入眼中,是以三分恭顺温婉之余,更夹杂着七分专属武将之女的明艳大胆。
今日倒是奇了,她难得低眉顺眼走在人群中,衣裙是素淡雅致的月白色。上有婉约芍药爬满裙摆,袖口宽大而柔软,腰间松松系着一根妃色宫绦,衬得腰身匀称纤细,不堪一握。既有少女的纯真娇俏,又不乏明丽活泼。
高颖乌黑发丝被挽做一个莲花形状,里头还簪了枚莹润生光的花冠。花冠上镶嵌的宝石,饱满如要开不开的花蕾,险险在冠顶摇晃,快似坠落。
她微垂着脖颈,髻上簪着的流苏便柔柔扫过她紧致细腻的颈项间,举手投足间皆是说不出的雅致。
高颖不曾精心打扮过,谢嫣也不晓得她竟还有这般温柔端丽的时候。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高颖猛然转过头来。
因着她们俩先前遭君锦玉摆了一道,彼此照拂间,都渐渐生了同袍之谊,谢嫣旋即对她绽出一抹笑。
高颖有些欲言又止地凝视她片刻,末了又装作与她不相识的样子,偏头避开她的目光,与身旁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锦衣小姑娘,极有兴致地攀谈起来。
谢嫣:“……”
春芷立在谢嫣身边,早已瞧见这一幕,她撇了撇嘴,不大赞同道:“高小姐上回不是还与您相处甚欢么,怎的就忽然翻脸不认人?”
谢嫣细细翻着记忆,琢磨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竟是变脸如下雨,连个好脸色也不肯施与。
她陡然回忆起,先前那个半路上无故出现、张口闭口肆意污蔑他们的纨绔子。
“虎贲将军的嫡子”、“定安侯的妻兄”,这几个字分开不算起眼,可要是合并在一起……
谢嫣指尖一顿,这样来看,若此人乃高颖的胞兄,那么高颖待她的态度变得如此冷淡,倒也不算有多稀奇了。
她转动杯盏,思及那句“妻兄”,一时间微微有些失神。
正如谢嫣始终猜不透,容倾隐姓埋名潜入锦亲王府的用意,她也不知容倾究竟是否会应下虎贲将军的请求,愿与高颖结为秦晋之好。
每每疑心他所作所为不过都是为了替容太后母子铺路之时,他偏偏又在这个紧要关头给予她希望。
谢嫣这样一寻思,面颊上的笑意也消减了不少。
邵捷换好干净的衣衫步入殿中时,恰好瞥见方才长亭偶遇的那位姑娘,眼下正坐在右侧高位上,垂着眼似是在打量手心捧着的那杯茶盏。
能坐上这个位置的女眷,不是宫中宫中受宠的公主,也定然非富即贵。
邵府素来看重门第品行,
邵捷受府中家风熏陶,自知往后的良配也必须是清白人家的好姑娘,故而他从不出入风月场所平白惹得一身晦气。
他目不转睛端详着她,眼中盛满了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欣喜。
贴身伺候邵捷的小厮唤做二九,此人是邵府家生子,脑子一直十分灵光,他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问道:“敢问上头坐的姑娘,是宫中哪位贵人?”
小太监仰头望了几眼,见是他手指的方向是锦亲王府的席位,也懒得再正眼瞧那位贵女的相貌,鼻孔中极其不屑地逸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哪里是什么宫中的贵人,那位小姐是锦亲王的妹妹,今日乃八王爷的生辰,想来应是跟随锦亲王一同来此赴宴罢了。”
谈及锦亲王的妹妹,京中世家子之中,就没有一个是不熟识的。
君锦玉的才情在京中久负盛名,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寒门读书人,凡是私下有幸拜读过她亲笔批注的手札之人,皆对她的才情赞口不绝。
邵府是言情书网,邵捷也自然将女子的才情置于最高的位置来考量。
他身边不乏有称赞君锦玉蕙质兰心的同僚,邵捷在国子监曾经有个性子很是放.荡不羁的同窗。
他仍旧记得,同窗那日不知从那作书苑里捎来一本君小姐的手扎,一边同他们品鉴那些端整的小楷,一边捶胸顿足道:“诚然这君二姑娘极有才情,只是那张脸也太素淡了些。这个年头,长得好看的小白脸都去打仗,貌美又有趣的姑娘全做了风月客……”
邵府中藏书众多,邵捷多半跟着爹娘习些圣贤古籍,虽然这君二小姐写得一手好字,可他对她那些行文矫情萎靡的春闺诗词,实在难以生起兴趣,因此甚少与他们争抢她的手札。
他大约能就着这点零星描述,勉强想象出君锦玉的模样。
至多不过是个五官清秀、眸染轻愁、喜好素衣素服,又天生身体孱弱的姑娘而已。
邵捷平日不将君锦玉放在眼中,却并不意味此刻心中亦是对她视如无睹。
殿中的宫灯晕染出琉璃般剔透绚烂的光泽,高座上的烟红色身影在这流光的照耀下,越发显得浓丽而张扬。
美人柔软的长发宛如一匹上好的锦缎,顺着脊背的弧度蜿蜒而下,只单单一个侧脸,便足以令人目眩神迷。
邵捷屏住了呼吸,生怕发出动静太大,惊扰了这等静谧的景色。
父亲今日身子不适,担忧会将病气过给旁人,无法亲自前来恭贺,是故邵府唯有他一个人应邀入宫。
因他们父子二人在宫中皆领的是文职,席位也就安置在文臣这一处。
待他坐定后,又迫不及待仰面看向谢嫣的所在。
他们之中隔了不小的距离,所幸眼下还未有大臣落座,邵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端详个彻彻底底。
她举止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随性与洒脱,用食也不像京中贵女那样克制,凡寻出一两枚合意的糕点,拈起一块就喂入口中。
偶尔吃得快活,更是微微眯起了眼睛,虽然笑容淡淡,可这牵动人心的一颦一笑,哪里还有她笔下诗词里,那些春怨少女的半分影子。
邵捷越是细看,心中对她就越是好奇。
这等开朗性子的姑娘,怎就喜欢心血来潮写些无病呻.吟的怨诗厌词……
四周三三两两坐满了人,坐在邵捷手边的,正好是位身形健硕高大的大臣,顷刻间就将他眼前景致挡了个严严实实。
邵捷自知如此偷看一个姑娘,委实有违圣贤书中所说的礼法,于是只得隐忍不发,默默移开了目光。
眼看殿中的空位,差不多都已经坐满了人,君恪才踏着沉稳有力的步子快步走入殿中。
他生得丰神俊朗,面容冷峻,本就深得京中少女爱慕。
加上比起常年驻守关外,有“京城第一美人”美名,却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容倾而言,君恪则比他更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何况锦亲王府也是朝中权贵,这样功成名就、才貌双全的青年,又有几个姑娘不喜欢。
随着他身形越靠越近,女眷中顿时传来一片不小的骚动。
从谢嫣这个位置侧头扫过去,入目少说就有半数的少女,正不胜娇羞地偷偷瞧他。
君恪眸底凝结的冰霜未褪,瞳孔仍是紧缩。
他连个眼神也懒得施与那些姿色不俗的贵女,待走到谢嫣跟前,君恪盯了一瞬,又迅速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