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安帝心中考虑妥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又拾起了慈父心肠,叹息道:“希望这逆子成家以后能稳重一二,切不可再如往日轻狂了,正好,趁这段时间让他修身养性一番,其他的事情就暂且放一放吧。”
于知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了宋太监一眼。
宋太监此刻又安静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伺奉在肃安帝的身边,若无其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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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方战风风火火在官府衙门间跑了几趟,把方老侯爷留下来的那套宅子转到了方楚楚的名下。
他板着脸对女儿道:“你爹这么多年下来,也没给你攒下多少钱财,幸好还有你祖父的家底在,还能撑几分场面。那个人,哪怕再落魄了,出身终是不同,我们方家也不能拉面子,拿着这个房契,你的嫁妆,如果将来他不要你了,你在长安好歹也有落脚的地方。”
方楚楚讨好地蹭过来:“爹,你真好,你放心,我答应过你,出嫁了要把你带上的,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不管的。”
方战愤怒地敲了方楚楚的脑袋:“你还说,都是你们闹出来的,好了,爹明天要回青州去了,以后眼不见为净,免得被你气死。”
虽然这事情又有了新的变故,但兵部的调令已经下来了,看过去没有更改的迹象。方战厚着脸皮去求见董年,董大人十分客气,然而客气了半天,调令依旧不变。
没奈何,方战只得按着原先的安排,上路奔赴青州,暂且把不省心的女儿托付给姐姐和姐夫了。
临走的时候,方楚楚眼泪汪汪的,抱着方战不肯撒手:“我错了,若不然,算了算了,我不要阿狼了,我还是要爹吧,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回青州。”
明知道她在瞎扯,方战还是有所欣慰,免不得啰啰嗦嗦地叮嘱了半天,最后才含着老泪上路了。
方楚楚在长亭之外送别,遥望古道斜阳,芳草衰衰,马蹄声渐去,远行的人慢慢地看不见了,只余天边流云来去。
她终于还是落下了眼泪,这许多年来与父亲相依为命,如今却要长久别离,心中顿时生出了无限伤感,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后悔了。
但是,不能后悔。
她把手按在胸口,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在心底生出无尽的勇气,只要有他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汝之所在,即吾心安之处,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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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战走后,方楚楚搬到了姑姑家中暂居。
二表哥林非又被林崇正赶回南湖书院了,颜氏十分惆怅,幸好有方楚楚过来陪她,两个小女人晚上就凑到一个房间,唧唧咕咕地说个没完。
这天夜里,颜氏正与方楚楚说到那年上己节与二表哥的初遇,说得眉飞色舞的,有丫鬟进来道:“表姑娘,外头有人找您。”
这会儿夜都已经很深了,还会有客人来访,令人十分诧异。
方楚楚本来已经脱了衣裳、卸了钗环,打算上床了,这下又匆匆地起来,才穿戴好,方氏竟亲自领着人来了。
来的客人乃是东宫的詹事张熹。
张大人领了两个健壮的仆妇过来,仆妇抬着一口大箱子进了房间,放到床边,而后沉默地退了出去。
张大人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来送东西,毕竟不敢进姑娘家的闺房,只远远地立在廊阶外,恭敬地请求方氏:“小人有几句话要传给方姑娘听,不宜落于第三人耳,可否请贵府上其他人暂避一下?”
方氏有些担心地看了方楚楚一眼,叹了一声气,带着颜氏和丫鬟们都出去了。
方楚楚趴在窗边,脖子伸得长长的:“张大人,是不是太子有什么消息了?你快说快说。”
太子殿下的女主人,那更是张熹的女主人,张大人一点儿不敢怠慢,马上回道:“是的,小人此来就是告诉姑娘,皇上的圣意,姑娘依旧是太子妃不变的,钦天监的人近日观察星宿变动,重新演算了一把,发觉下个月有个日子大好,比原来定的年底还好,故而宫中已经决定了,六月二十,也就是一个月另三天后,太子与姑娘大婚。”
“啊?”方楚楚吓了一跳,差点从窗户上滑下去,“你说什么,六月二十?这么快?我、我都还没准备好呢。”
张熹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他清了清嗓子,道:“殿下身在狱中,不便传递笔墨,故而托小人给姑娘带个口信,既然姑娘不愿离开,那还须得尽早到太子身边,由太子亲自护着姑娘才妥当,总之,姑娘尽管放心嫁过去,太子定然不会辜负您的。”
方楚楚捂住了脸,害羞地道:“你闭嘴啦,羞人答答的,还说得这么大声,真不要脸。”
谁不要脸,自然是贺成渊。
张熹急忙把声音压低了,好像做贼一般小小声地道:“小人今天奉命给姑娘送嫁衣,这是太子殿下回京不久就开始准备的东西,特意从松江府找了二十四个顶尖的绣娘,日夜轮班,做了半年才好,本来太子想要亲手拿给姑娘的,可惜现在不便行事,颇为遗憾。
太子说,他眼下也只有这件嫁衣拿得出手了,因为情势不是很好,这场婚礼办得大约十分仓促,连聘礼都没法准备周全,太子求姑娘体恤,来日方长,该是姑娘有的,都会给您一一补上。”
方楚楚越听脸越红,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地缩回去、慢慢地把窗户掩上,张熹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躲得不见影子了。
但声音还是听得到的,她哼哼唧唧地道:“这个人好生啰嗦,在意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做什么,反正他这个人,从头到尾,连同他的家当,全部都是我的,我还要什么聘礼,横竖都是我自己口袋里的,没事,你和他说,我不嫌弃。”
张熹不禁莞尔一笑:“是,姑娘的回话,小人一定带到,明天宫里就会把旨意传出来,很快就要大婚了,姑娘尽早准备起来,小人这就告退了。”
张熹作揖之后就告辞走了。
方氏得知这些个消息,更加忧心忡忡了,看着方楚楚欢喜而害羞的模样,有心打她一顿,又舍不得,到最后只好摸了摸方楚楚的头,道:“你决定了就好,大姑只愿你将来不会有后悔的念头。”
方氏唉声叹气地出去了,也没什么心思去看太子殿下送来的嫁衣。
倒是颜氏很是兴奋,和方楚楚对视了一眼,“嘿嘿”一笑,两个人一起打开了那箱子。
第59章 东风引12 太子大婚
这一眼, 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那衣料柔软如云朵一般,浓郁翠绿色倾泻而出,是山间的青黛、水中的沉碧, 明艳不可方物, 那其中流光溢彩, 随着衣料的抖动, 仿佛繁花层叠, 藏不住春意。
精致华美的刺绣从云霞中跃然而现, 牡丹夭夭、灼灼其华, 前襟上绣着锦绣凤凰, 周身各处缀满了春暖燕子, 取百鸟朝凤之意, 嘤嘤其鸣,一派秾丽风景。
方楚楚把嫁衣抖开, 披在身上,转了个圈子给颜氏看:“二表嫂, 你快看看我, 漂亮吗?”
她的笑颜宛如春花一般绚烂,华美鲜亮的嫁衣衬着她的脸蛋,胭脂未染也妩媚。
她就如同每一个即将出嫁的姑娘一般,满心雀跃,不曾沾染一丝阴霾,浑然不去在意前方有多少风浪在等着她。
颜氏笑着点头:“那还用说吗,这衣裳好看,这人也好看,我们家楚楚就是长安城最漂亮的姑娘, 太子殿下是有眼光的,任谁也比不上你。”
这个马屁拍得方楚楚浑身舒坦,她扑过去抱着颜氏“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二表嫂疼我。”
颜氏捏了捏方楚楚粉嫩嫩的脸蛋,笑着叹气:“二表嫂再疼你两天,接下去,你就换个人来疼了,到时候你都记不起来你二表嫂是谁了,满心满眼就只有你的太子殿下了。”
“你胡说,我岂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方楚楚害羞地反驳。
颜氏朝方楚楚挤眼睛:“不妨事,太子殿下那样的色,你就是多重几分也无妨,我懂得,换了我也是一样。”
横竖这里没有旁人,颜氏说到兴头上,胆子也肥了起来,敢于对太子殿下品头论足了:“不说那容貌,就看那身段架子,可想而知,啧啧,楚楚,你是个有福气的,我敢说,整个长安再找不出比你更有福气的姑娘了。”
这个话语,再加上颜氏鬼鬼祟祟的语气,方楚楚有点纳闷了:“他的身段架子,和我的福气有什么关系?哦,看过去很壮实的,会打架,这么说起来,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咭,你这个傻丫头,我的意思你还不懂吗……”颜氏忽然省起,“哎呦”了一声,“我说,母亲不会还没和你说过这些事情吧?”
方楚楚茫然地摇头:“什么事?大姑这几天看到我就要骂两句,没和我说过正经事。”
颜氏和方楚楚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看着方楚楚好像真不知道的样子,颜氏就想扶额。
她贼头贼脑地看了看周围,很好,丫鬟仆妇们都避在外间,并不曾进来。她凑过去,和方楚楚咬了一会儿耳朵,说到精彩处,还带着用手比划着示意:“喏,到时候,要这样……这样……你知道吧……”
“咦……哇……啊……”方楚楚的眼睛越瞪越圆,眼珠子差点要掉下来了,最后终于“嗷”的一声,扑到床上,把脸埋到被子里,用微弱的声音叫道,“打住、打住,二表嫂,我快不行了,你让我缓缓。”
她脖子上的颜色就像熟透的虾子,红得冒烟。
颜氏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我出嫁的时候,我娘家母亲还给我一本小册子,那上面啥都有,画得可好了,我新婚那阵子,还拿出来和阿非一起看,比照着试过,可真不错,可惜,那册子被阿非给弄丢了,不然倒是可以拿出来让你观摩一下。”
方楚楚把脸在被子蹭了半天,自己觉得终于把那阵子烧脸的感觉压下去了,这才敢弱弱地抬起头来:“二表嫂,你说的那些个事情,真的假的?你们长安人,可太能干了。”
颜氏气得打她:“你这个土包子,什么长安人能干,全天下所有人的洞房花烛夜都这样,除非你男人不行。”
方楚楚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呃,那你说太子殿下他行不行呢?”
颜氏赶紧捂住方楚楚的嘴:“要命哦,别乱说话,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不行,肯定行,非常行,你放心。”
她深觉责任重大,忍不住叹气:“母亲只有两个儿子、没有闺女,她大约是忘记这码子事了,幸而我今天想起来了,不然,到时候你岂不是两眼一抹黑,那可糟糕,太子殿下那模样,看过去就是……啧啧,你要是一点准备都没有,新婚之夜搞不好要遭罪。”
方楚楚听得抖了一下,再想到颜氏方才所说的种种情状,她的脸不红了,这下变绿了:“要这样……那样……听过去,是不是很疼?”
颜氏认真地想了一下,诚恳地道:“这个我还真不太好说,傻丫头,开头艰难点,后面就快活了,疼有疼的好处,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嘛。”
方楚楚觉得二表嫂大约和她一样,书读得不太多,这句“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肯定不能这么用,何况,她也不想吃苦。
她战战兢兢地问:“那个……二表嫂,你新婚的时候,疼吗?”
这个问题,颜氏怎么肯回答,她扑过去,把方楚楚的屁股揍了一顿:“坏丫头,不许再问,好了,我不和你说这个了,横竖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到时候自己掂量着看吧。”
方楚楚还要再问,颜氏再也不说了,就是抿着嘴笑眯眯的,笑得方楚楚心里发毛。
这一夜,方楚楚差点睡不着了。
那一袭华丽的嫁衣搭在床头,月华如水,旖旎地流过那上面的锦绣丝缕,是那么清冷而又温柔,就仿佛他的目光在望着她。
颜氏说的那番话在方楚楚的心头翻来覆去地打着转,怎么也压不下去。
想着、想着,就在脑海中浮现出他的身影,在那个夏天的河边、在那个冬天的梅花树下、还有,在那个春天的曲水畔,他赤.裸的躯体,火热而健壮,那形体的轮廓和肌肉的起伏都是那么鲜明,闭上眼睛,好像就能在心底描绘出他的模样,他强壮又英俊,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
在这个夜晚,月光下,她想他,滋味是甜的、心是慌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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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一日,良辰吉时,太子大婚。
太子依帝命,禁于东宫,不能亲迎。
循古礼,在黄昏薄暮时,内廷命妇十二人、属官二十八人、参军三十六人,领护军骑士一百八十人持仪仗,备八抬红缎牡丹花轿,到方家迎娶。
方楚楚是在方老侯爷留下的那座宅子里发嫁的,她的祖母和叔叔如今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姑姑一家来送她。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便是斜阳将落下,也是红云如火烧天,日光似烟华万顷。
方楚楚穿了凤凰牡丹嫁衣、戴上赤金镶珠凤冠,唇腮上抹了胭脂,临出门前,那霞光落在她的脸上,明媚万千。
二表哥林非特意从书院赶了回来,作为新娘子的兄长,背着方楚楚上了花轿,他返身的时候,还对方楚楚道:“表妹,虽然表哥说这话不太够格,但还是要交代你一句,日后若是受了委屈,记得我是你娘家兄弟,尽管来找我,表哥一定会替你撑腰。”
姑姑和姑丈站在门外,满眼担忧地望着她。
方楚楚坐在轿中,对着姑姑和姑丈躬身三拜,而后抬起头来,她微微地笑着,眼神坚定而明亮:“你们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不会受半点委屈。”
此去即为贺家妇,有良人在斯,曾允她一生无忧,她信他。
帘子放了下去,花轿抬起。
斜阳一点一点地西沉,一路行去,布在两旁道边的篝火次第点燃,驱散前方的暮色,仿佛经行之处,皆有光明随行。
那些迎亲的人却默然无声,依仗前列,一百八十个护军士兵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行过长安的街市,路人侧避,不敢正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