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郢沉默了片刻,负手而立面色凝重。
目前局势看,苏胥独占天下,荣凤卿只是割据一方的青州王,除了十万兵马,很难有实力与苏胥抗衡,其他州基本都听的苏胥号令,几乎没有人看好荣凤卿,甚至都以为荣凤卿也是苏胥的人。
要跟苏胥,就必须得拿出这些诚意,也就是老百姓的救命粮,十万七千四百五十担粮从哪里来的?就是从百姓的碗里扣锅里刮田里抢。抢是抢的出来的,但是只怕抢到这些,青州又多了千百条饿死鬼。
跟荣凤卿…虽然他战场得意,但是实在不是什好人,一个妖祟为祸四方啊。怎么可能成功?
他纳闷时候,叹口气和师爷掩住门出去,两个人被带着梅花香气的寒风一吹,惊了汗,一个个抖擞起来,呼口气就散成白雾,两个人沿着墙角走着,看屋檐下冰凌滴落的水滴,静悄悄的化在青苔里。
忽然有顽童路过,嘻嘻哈哈的唱着莲花落的调儿,咿咿呀呀的声音颇为悦耳。
徐郢不经意听了一耳朵,忽然浑身一僵,快步扫开积雪,走出院子,看见几个孩儿骑着木马儿在街上跑,你一言我一语的念着歌儿。
“向何处?何方吉祥?尔玉降处,弓戟不张。
向何处?何方吉祥?尔玉降处,有凤来翔。”
“兀那孩童,过来。”徐郢只觉得奇怪,对着那些孩子挥挥手,孩子们看见他拔腿就跑,徐郢觉得很伤心,他那么难看吗?
“乖娃娃们,这里有糖吃啊,过来哎,乖。”师爷知晓事,从怀里掏出几块纸包着的糖来,徐郢一脸诧异:“为什么你兜里有糖?”
“我喜欢不行吗?”师爷懒得理会刺史大人,自顾自的拿糖诱惑那些孩子,孩子们看见徐郢的官服,犹豫着不敢上前,徐郢拿眼睛一瞪,孩子们吓的转身又要跑。
“大人,麻烦您那儿歇息去。”师爷给徐郢一个您哪儿凉快哪儿去的眼神,徐郢悻悻而去,孩子们一看官老爷跑了,个个围过去,看着糖眼睛发直。
师爷细细的盘问了几句,把糖送给他们,放孩子们走了,他面色不定,徐郢好奇凑过来:“他们唱的是什么意思?”
“是这几天坊间流传开的歌谣,大概是城西那边的,尔玉降处,弓戟不张。尔玉降处,有凤来翔。这到底是什么?”两个人面面相觑许久,因为孩子们唱的不怎么清楚,他们也难以断的意思。
“大人,镇西王请你过去一叙。”忽然有侍从匆匆跑来,徐郢和师爷相视一眼,眼里都是凝重。
*
“坐啊,别拘束。”
荣凤卿笑眯眯的看着来人,他立在窗前修身玉立宛如青竹,一根素玉簪挽住万千白发,恍惚琼宫仙人,手里握着一本书,冲淡了几分战场煞气,倒平添几分斯文儒雅,亲和近人。
徐郢默默的坐下了,师爷好心的看着荣凤卿手里书卷,咽口口水:“那个,王爷,您书卷…”
“怎么了?”荣凤卿抬眸看他。
“拿反了。”
空气忽然沉默了下去,荣凤卿把书卷藏在身后,面色依旧云淡风轻,徐郢死命的掐着师爷的胳膊,一脸你找死的表情看着他,师爷被看的发毛,也沉默了。
“小吏实在无礼,该死该死,还请王爷恕罪,敢问王爷唤下官何事?”
“我要回青州了,奈何青州现在青黄不接,军饷不足…”荣凤卿低笑一声。
“要粮没有的,王爷。”师爷直截了当。
徐郢咳嗽一声,怒目看着师爷,荣凤卿还没开口就被人拒绝了,倒是诧异的一笑:“师爷倒是爽朗人,直来直去的,好性子。”
“要不怎么当了这么多年师爷不能升官呢,”徐郢汗都要再来一遍了。
“不过师爷想多了,本王是来借粮的,有借有还,绝不欠债。”
“敢问王爷借多少?”徐郢小心翼翼开口。
“你放心,不会借你们十“你放心,不会借你们十万七千四百五十担粮的,”荣凤卿倚着墙面看鸟儿栖息在枝头,面露微笑:“我就借个零头,七千担罢了。”
徐郢心里一惊,冷汗不自觉的下来了,他看了师爷一眼,师爷眼神也深沉下来,荣凤卿如何得知这个数字的?他们才算完!并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难道荣凤卿的人一直在监视着他们?
那他们聊天内容,岂不是全被知道了?
“刺史大人?”荣凤卿看他没反应,又喊一遍。
“这…自然是好的,但是我们没有存粮了啊王爷。”
“有粮食给苏胥,没粮食给我?”荣凤卿笑意透着些许薄凉,他一步步逼近徐郢,声音森寒下来:“本王不远千里而来,带兵给你守城,我青州兵马三日大退狼廷一万兵马,我军中死二百七十三,伤四百九十八。缺胳断腿者无数,我为的是哪个?”
“为雍州百姓!王爷恕罪!”徐郢赶紧下跪。
“真当本王是白救人的工具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本王的荣家军是你豢养的狗吗!”
“下官不敢!王爷息怒!”
荣凤卿走到他跪下的地方,压抑着怒气:“苏胥要你十万七千四百五十担粮,你连城奉上,我代替那些伤亡将士的家人要你千担,你推三阻四,徐郢,养狗捕猎你尚且要费粮,我军队出生入死替你保卫全城,在你眼里狗都不如?”
剑出鞘的声音倏然响起,青锋剑泛着寒光直逼徐郢项上人头,荣凤卿是真的动了杀心,徐郢感受到那杀气,吓的三魂去了七魄,赶紧低头求饶:“王爷,王爷,我给就是!全部给您奉上!都给您!”
荣凤卿一言不发,徐郢又连求几下,他还是纹丝不动,显然没有满意。
徐郢不知所措起来,旁边的师爷极为冷静,拉住了徐郢的胳臂,磕头道:“王爷放心,整个雍州感念王爷恩德,王爷所求必全部奉上,救城之恩犹如再造,雍州即是青州附庸,以王爷为尊,拥王爷为王!”
徐郢如梦初醒,王爷是要逼着他站队了。
他赶紧磕头,把师爷的词儿念了许多遍,荣凤卿才收起来了剑。轻轻一笑:“多谢徐大人爱戴。此事不宜惊动他人,唯有你我知道便是,不然也怕给你惹下祸根。苏胥收粮的事情交于我来,你放心,不叫你们多收一颗粮草。”
徐郢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还是答应了。他表了态,低头离开了书房,脖子上的汗滴落,他被风吹的一阵发寒。他有些迷茫今日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但是他又能怎么样?他虽然位居刺史,却只不过是苏胥和荣凤卿博弈的棋子罢了,他现在强行被拉入荣凤卿的阵营。
不知道前途如何啊。
“大人倒不必忧虑,我觉得跟着镇西王未必不好,您也别想着两头讨好了,第一,山高皇帝远,苏胥离您千里镇西王离您两步路,骗不了他,第二,他也许是比苏胥更好的选择。”师爷慢悠悠的开口。
“可是他是个妖祟啊!”
“妖祟?到也未必。”
徐郢还是不放心,叹着气走了。
*
水眉睡醒了,到处看不见荣凤卿,洗漱完她懒洋洋的披着衣起来,松垮垮拧个髻子,不施粉黛的出来了,可巧院子里面梅花开来,先报了西北第一春。
她折得一枝红梅,插在头上,喜洋洋的走出门去,恰逢苏裴之路过,披着墨绿裘衣,衣冠潇洒磊落,怀里抱着一团什么毛茸茸的东西。
“苏大人早啊。”水眉打过招呼。
苏裴之诧异的看看日头:“早…”
水眉看清楚他怀里,是一只脏兮兮的小花猫,毛色滑稽的很,是很普通的野猫,耳朵耷拉着浑身泥巴脏水,小爪子上还破了皮,看上去可怜极了。
“这是什么?”
“刚才几个顽童拿石子砸它,实在可怜,我看附近没有母猫寻它,就抱回来了。”苏裴之看着怀里的可怜虫,微微一笑。
“真可爱,”水眉也忍不住去凑近了看它,小猫眼睛红肿真,不知道是不是脏水溅进去惹的生病了。
“是的,”苏裴之有些骄傲的抬起头来,那一瞬间日光照在他身上,所有阴霾都散去了一般。
“我还要去寻王爷,先行告退了。”苏裴之微微施礼,水眉也欠身还礼,两个人分道扬镳而去,苏裴之到了荣凤卿住处,轻扣门环,连扣三声,无人应答。
再扣三声,有侍女开门进来,请了他们进来。
苏裴之在客堂坐定了,静静等待着镇西王。
可是等了有两炷香功夫,却连他影子都没看见,苏裴之有些纳闷起来。
等到他怀里猫都饿的快咬他时候,荣凤卿终于开恩进来了,他穿着随便,和水眉如出一辙,一脸随意的看着苏裴之,甚至端起旁边的饭碗就喝粥起来,把苏裴之晾在一边,丝毫不理他。
苏裴之有些尴尬,看看怀里小猫,把猫儿递给侍从,耐心的等着荣凤卿吃完饭,才开口:“王爷?”
“何事?”
“这事说来难为人…”苏裴之也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就是把圣旨送给荣凤卿,还有那些赏赐的东西。
但是他估摸着荣凤卿不会要。
“难为人那你就别说。”荣凤卿斩钉截铁,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倨傲无礼了。
苏裴之身边侍从脸色极度难看,苏裴之面色也有些僵硬,他们不是前日才和荣凤卿说好的吗?荣凤卿态度实在叫他们琢磨不透。
“指望我收下,想都不要想。先掂量掂量这个再说话,”荣凤卿丢了碗,把一个黄色布袋扔过去,差点没砸死苏裴之,苏裴之打开一看,整个人愣住了。
是玉玺。
缘何在荣凤卿手里,不是说狼庭偷了吗?
有了玉玺可就不好说了。
苏裴之眼神犹豫着,荣凤卿挥手示意他们离开,散漫万分的转身离去。苏裴是彻彻底底的没埋汰了一顿,他垂头丧气的出来。
看来这次任务,又不能完成了。想到苏胥他就一阵头疼。
“没关系的公子,我们过几日偷偷的走,把赏赐的这些东西全部给他丢下,由不得他不收!再说了,就算他真的不收,咱们就干脆一起护送粮草回去呢,将功补过也是算了。”
苏裴之左思右想,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事已至此了,他没有办法叫荣凤卿收下那些东西,只能原路带会,干脆和粮草车一起走吧。
*
他们前脚刚刚走,水眉就进来了,她从身后抱住荣凤卿,笑眯眯开口:“我刚刚去河边了,我们开挖河道可好玩了。”
“开心就好,过来吃饭。”荣凤卿摸摸她的头。
“就是有一个事情我不太明白,现在不是冬天吗?那些人挖河里面泥巴做什么?还放在河干上晒?”水眉嫌冷,带着他回到屋子里。
“预备开春种地的肥。”荣凤卿含笑。
“雍州地又不多,用的了那么多吗?”水眉双手支颐,趴在书桌上。
“又不是我们用,小傻子。”荣凤卿笑容里藏着些隐晦的阴暗,他笑意加深,一弹她脑门,水眉怒了,拿手去抓他,两个人闹成一片。
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滚到了床上,你挠我我挠你的,水眉累的气喘吁吁,忽然想起来什么,开口:
“小凤凰,等我们回京城,苏家的人,要死吗?”
答案显而易见,荣凤卿微微哼一声。
水眉低垂了眼帘,忽然侧过身盯着荣凤卿看:“如果都要死,能不能让苏裴之,死的不要那样难看。或者能不能放他一命?”
她实在不忍心那样美好的人,死于乱世。
荣凤卿拍拍她脑门,声音温柔:“我怎么会杀他,小画眉。”
水眉一笑,滚到他怀里,狠狠的亲了他一下,却没注意到荣凤卿的眼神,已经开始悄然变化。他眼里温情褪去,徒余深不可测的寒意。
他怎么会杀苏裴之,那样一个谦谦君子。
他要留着苏裴之,让苏裴之亲手灭了苏家啊。
诺,不过是个语气词。
第63章 回京 君子之诺可荐鬼神
紫禁城
顾廷被人推着出了御书房, 他揉揉肿痛的太阳穴,满眼疲惫。现在苏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活不过春天了。
还没坐热的龙椅, 就要送给别人了。
不过肥水不流外人田, 再送也是给自家人,苏胥有两个儿子, 大儿苏裴之今年二十, 温润如玉深受爱戴, 二儿子苏裴琛是庶出, 性格顽劣不服管教, 是梁州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之前苏胥都不敢带他回京城,生怕他惹出祸根。
传位给苏裴之, 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哪怕苏胥最近和苏裴之政见不合, 但是也不会撼动他封苏裴之为太子的念头。
苏裴之现在去了雍州。
顾廷批阅玩完奏折, 被推进了寝宫里, 苏胥正躺在床上, 整个人瘦的脱了形。
“裴之回来了没有?”
苏胥看着他, 颤巍巍的伸出干枯右手。
“还没有, 那边传信说, 已经在装理军饷粮草了,把粮食都收齐了就能回京城,用不了七八日了。”
“那就好,我还能熬。”苏胥点点头,虚弱至极的躺了回去。刚刚挨着玉枕,门外一阵仓皇的佩环叮当,还有金铁相撞击的声音, 脚步匆匆里有人推开了门,笑眯眯的跪下:“父皇!”
是苏胥的次子,苏裴琛。
“你来做什么!”苏胥咳嗽一声面色微恼,苏裴琛从来没有规矩,进来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爹!”苏裴琛撒娇似的跪在床前,笑道:“孩儿也是思您心切嘛,每次我来通报您都要一刻钟时间,黄花菜都凉了三道了,我今儿上街买到好人参,带回来献给您,我去给您煮水喝。”
他讨好般的把怀里人参掏出来给苏胥看,那人参盘根错节,通体透红,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顾廷轻轻瞥一眼,嘴角流露出淡笑。
这人参,是先帝赐给前太傅家的,太傅反对苏胥被杀了,看来苏裴琛今儿是去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