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胥看着少年跪在面前,双眸满含孺慕之情,他不由得心里一颤,曾几何时,他最引以为傲的大儿也是这样跪在床前,向他问安。
现在父子离心,他有多爱苏裴之,就有多恨他的迂腐。
成王败寇,这个道理他那个大儿都不懂。以后如何继承天下?
“爹?”苏裴琛轻声唤他,扬起微笑。苏胥自恍惚里醒来,看着眼前少年,心思淡了许多,只是低头笑笑:“好,去外面玩吧。”
说罢,他打个哈欠,宫女赶紧搀着他继续躺下,拉上明黄色流苏床帘,隔住了温情脉脉。苏裴琛面色一僵,慢慢的站直身子,转身走了。
顾廷也顺势离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
苏裴琛走的御沟旁边,刚刚还阳光灿烂的脸瞬间阴沉起来,他一把将手中上等人参扔进沟里,一脚踩下去,人参完全陷入烂泥里。
苏裴琛面色阴沉的不能看,于轻浮眼里透出些许疯狂和嫉恨,他都快疯了,发泄似的踩着人参,任由乱泥巴溅湿了衣裳,还不肯放过它。
凭什么他比不过苏裴之?
都是苏胥的儿子,苏裴之却从小就受到偏爱,什么都是他的,先生对他刮目相看,父亲的青眼也总是向着他,每次父亲的亲友来了,都是苏裴之在旁边站立伺候,他连登堂的机会都没有。
苏裴之不过一个空谈仁义的腐儒书生罢了,凭什么能得到百姓支持爱戴?他连杀个猫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执掌天下?
苏裴琛是深深看不起这个兄长的。
“二公子。”
他身后传来沙哑声音,苏裴琛猛的回头,看见了他父亲的左膀右臂,顾廷。
“你…”苏裴琛忙遮住脚下的人参,不敢叫他看见。
“二公子来这儿做什么呢?”
“没什么,顾大人来这里做什么?也是来看御沟里面落雪的吗?这雪踩上去十分舒服。”
苏裴琛摇摇头,微微一笑,又恢复了那阳光灿烂,少年笑的眯起眼睛,十分单纯的模样。
“只是碰巧路过罢了。”顾廷也笑了,忽然上前拍拍他肩膀:“地冻天寒的,二公子也要多穿些衣裳才好。”
说着,他把肩上裘衣脱下,要披在他肩膀上。
苏裴琛抚开他的手,冷哼一声:“过两日我兄长回来了,轻裘车美人环抱,我哪里能穿这种好衣裳?但凡有一点一丝儿亮色,都是抢了他的风头。”
“谁知道呢,二公子。”
顾廷笑眯眯的看着他离开,眼神幽深。
他和苏裴之,已经彻底决裂了,苏裴之绝非好的选择,优柔寡断又妇人之仁,而且根本不信任自己,他休想在苏裴之当政的时候捞到好处,他也根本不能保住江山。
他得重新考虑人选了。
苏裴琛虽然顽劣,但是比苏裴之好掌控多了。
*
“荣兄,苏某先行一步了。”
长亭外,苏裴之站立在车队前,已经收好了那些粮草,苏裴之深信荣凤卿,草草检查过两车就要走了,满地黄沙衬托着他的憔悴,他是一日也不愿意在雍州久留了。
“珍重千金之躯。”水眉轻声道。
“保重。”荣凤卿拉过水眉的手,抬眼看他。
苏裴之有些好笑的看着荣凤卿孩子气的模样,忽然的靠近了他,语气里带着笑:“荣兄莫要忘记了我们的约定,切勿动兵也切勿杀戮,时机到了,一切都是你的。千万答应我。”
他抬眼,眼里满是期冀,等着荣凤卿回答。
荣凤卿低头不看他,摸索着袖子口,半天摸不到,水眉都提他急,赶紧帮他摸一把,他乘机吃块豆腐,被水眉瞪老实了。
苏裴之但笑不语,看着水眉掏出一封信,交给了他。
“这信劳烦苏公子你带着,到京城给你父亲,不要叫别人看见,你看你信我,我也信你的。”荣凤卿笑的温和。
“自然,君子之诺,可荐鬼神。”苏胥之缓缓把信塞进怀中掖好,躬身告辞。忽然有一只猫跑过去,正是他那日抱着的橘色小猫,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小短腿跑起来却有力的很,屁颠屁颠跑到他面前,咬着他裤腿就不放,发出奶叫,死命不要他走。
“我要走了,不能再养你了。”苏裴之摸摸它的头,它张口就咬他手指,死也不放。
苏裴之无可奈何,一把抱住小猫,小猫两只白白的爪子搭在他肩膀上,眯着眼睛吹着西北的黄沙风,一会把缩到他脖子里,嘤嘤嗷嗷的叫着,指使他带自己一起走。
“看来被缠上了。”苏裴之捏捏它耳朵,它恼了又要来咬他,水眉被逗乐了,笑道:“雍州既然是东道主,这猫就做主送给你了,可不许欺负它。”
“不欺负,有我一口粥就有它一碗饭。”苏裴之笑意放大,摸摸小猫软软温热的身子,那小巧可爱的东西贴近他时候,他感觉有一种力量。
他也被这个世界需要了。
他之前总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昔日一起学习圣贤之道的好友和他背道而驰,昔日堂前教他仁义礼智的慈父,转眼篡位成了贼王。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他一直按照自己的理念,坚持着自己,现在却众叛亲离。
他们离他越来越远,这个小东西却贴了上来。
他看着小猫舔舐自己爪子,轻轻一笑,摸了摸它的头,转身离开了。临上马车前又对着荣凤卿深深施礼,荣凤卿也还了礼。
终于是走了。
水眉默默的目送着他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黄昏里。
“我们也走吧,回家。”荣凤卿拍拍水眉的手,微微一笑。
“去哪里?”
“回青州啊。”荣凤卿纵身上马,弯腰看她,几乎快碰着她的脸,笑意盈盈:
“敢不敢上我的马?咱们偷偷溜回去私奔?这夜里啊,路滑天黑的,林道也有鬼,敢不敢?”
“怎么不敢!”水眉瞪他,翻身上马一把抱住他,他发出满足的喟叹:“抱紧了。”
“知道,走你的。”水眉话音未落,他就一骑绝尘而去,水眉身子没反应过来,直直的向后,被他一把拉住撞到他身上,她赶紧抱紧了他,勒住他的腰,眯起眼睛不敢看路,跟着他走了。
夜色是渐渐沉了下去,一个多月里,他们经历了雍州盛宴和离别凄苦,终于又恢复了两个人。
*
水眉才回青州时候,苏裴之已然行至狮子岭,天黑路滑,大雨滂沱,几个人躲在林中山洞里避雨。外面的粮草车排了大列,有士兵互送着不敢远离半步。
“这什么破天气!不是雍州刺史亲自挑的日子吗?观测天相说前日出行半月无风雨,怎么成这样?这雨打湿了粮食,霉坏了怎么办!”
侍从抱怨着天气,苏裴之逗弄着怀里猫儿听他们牢骚,只是不咸不淡开口:“天要下雨,你还能如何?躲两日雨就是。”
“公子你倒风凉。”
“我也无可奈何,不如坦然受之,这山洞倒别有一番景致,乖,别跑,外面下雨呢,过来。”
苏裴之无聊的又开始逗猫,他拿出毛笔蘸了雨水,淡淡的墨香氤氲开来,猫儿好奇的捉着那毛笔,他还没拿一会,忽然觉得有东西砸到头顶上。
他一摸,捏在手里是小碎石块。
猫儿忽然惨叫起来,疯狂的逃离了他的怀抱,又跌跌撞撞的跑回来。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叫的凄惨无比。他心里一惊,只听见外面一阵马嘶牛吼,还有阵阵争吵,待出洞时候被侍卫一把拦住,推着就走,侍卫声音里止不住的颤抖:
“公子快躲起来!哪个挨千刀的泄露了我们!马帮来了!外面杀起来了!”
第64章 幽禁 回到京城父子情断
密林里大雨倾盆, 雷声轰鸣,闪电划过上空时分,苏裴之看见来人, 个个身披虎皮衣脚踏鹿皮靴, 凶悍万分,拿着锋利兵器, 已经制服住了那些士兵。
“敢问壮士为何而来?”大家都低头不语, , 苏裴之兀自开口。
“文绉绉的东西, 你们一路磨磨唧唧的, 吵醒了我们兄弟,活该孝敬我们, ”马帮来人摸摸那些粮草, 笑的嚣张:“看来是躺肥的, 也不和你多要命了, 把这些货全给我们吧。”
“这是雍州刺史给在下的东西, 奉命送往京城, 岂能半路损失?还望各位海涵, 这样, 我这里有些碎银, 你们拿去可好?”
“打发叫花子呢!”他上来推怂苏裴之,被旁边侍卫拿下,侍卫也不是吃醋的,看准时机在黑暗里摸到马帮首领的位置,悄悄的拔剑出鞘,飞花不使就对着首领直刺而去。
轰隆——
一个闪电忽然炸起,照亮了那剑上寒光, 首领瞥见大骂一声,大刀朝着苏裴之头上砍过去,侍卫忙扑倒他,一脚踢向马帮那人的膝盖,那首领跌倒在地,又和侍卫厮杀起来。
这两个打,底下的人也不放松,纷纷打了起来,苏裴之何曾遇到过这种事情,惊的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只看见刀光剑光闪成一片,入肉见血吼叫连连。
他抱紧了怀里的猫,手都在发抖。
“莫打了…莫打了…”他兀自呢喃,却无人听他。
“小心!”
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沉闷而尖锐如人骨被生生断裂到声音响起,脚下仿佛千军万马踏过一般,听见无数车轱辘咕噜声音,轰轰轰的排山倒海而去,撞到树苗无数,风雨越发大了起来,山崩一般。
那些粮草车原本防止丢失,都是用粗麻绳子一辆一辆前后连起来,几百车练成一条,不知道谁割断了系在树上的最主要的那两根,大家又打的不可开交,推怂之间,那些个车都滑落下去。
“车!”
苏裴之扑上去拉住绳子,却被拉着跑了,直直的滚下去。
“公子!”侍卫们赶紧抱住他的腰,把他拖上来,苏裴之手上一道血痕入骨,疼的他撕心裂肺起来,猫也抱不住了,丢在一边。
“妈的,这么多粮食。”马帮才知道这是粮食,气的不打一处来。
“当家的,怕不是粮食。”小喽啰低声对他道:“咱们抢了这么多年了,你借着光看,咱们打杀许多,这两边道上却无有碎米,八成不是粮食。你闻见这里见了水,泥土河腥味重,倒像是河里泥巴…”
“哦?”马帮首领眉头一挑,随手拉起刚刚掉落地上的粮食袋子,一刀隔开,一股腥味扑鼻,就是泥巴。
“我去…我还以为河稻,妈的,害得我们下山来一趟,还损失了几个兄弟。”马帮那些人一口气没地儿出,看见苏裴之身上衣裳还算锦绣,冲着他吼道:“兀那小白脸!懂事的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和衣裳都脱了,饶你一命!”
苏裴之怎么可能给他,这身衣裳是苏胥离开的时候亲自赠送于他的,要他衣锦归来不辱使命。苏胥拍着他肩膀,殷切嘱咐,回来时候他站在城墙,看见你坐在高头大马上,穿着这衣裳归来,他就能把江山托付给他了。
“要金银可以,此物不行。”
“那就杀了你们!”马帮下来的人有七八百,个个围在山林间,叫嚣着喊骂着,苏裴之这里不过百人,哪里是对手?
“别动手!”眼见着身边人脖子上被架了刀,他咬牙脱下身上衣服,打了个寒颤。
“玉佩也要!还有这个钱袋!快!”
苏裴之只剩下了亵衣,单薄的在雨里发抖,湿透了全身。
“把马全部牵走!”马帮人把能抢的都抢了,得意洋洋的离去了。
苏裴之呆滞的低头,看着手中鲜血,沉默不语,他几乎快昏厥过去。
他怎么这样无能。
“公子,快走吧。我们赶紧去前面报案,找个地方歇脚下来,快些回去!”
属下催促他,他迈着发虚的步子向前,忽然小猫咬住他裤脚,属下气的一脚踢飞了那猫。苏裴之颤抖着手蹲下身,抱住了那猫。
大雨滂沱,猫躲在他怀里。
“公子!这里有一袋米!”那边传来惊呼声音,苏裴之看过去,那里面哪里是米?是化开了的泥巴。
他愣住了。
“妈的!徐郢那个狗东西!那泥巴来糊弄咱们!谁给他的熊心豹子胆!这要是回去了怎么办!咱们得杀头啊!不行,咱们得会雍州找他们理论!”
苏裴之依旧保持着呆滞的神情,他和荣凤卿引为知己多日,知道雍州现在和他一起,这事情是荣凤卿一手操办的,他万分的信赖荣凤卿,他觉得荣凤卿是可靠的人,有帝王气度。
荣凤卿十分赞赏自己的理念,亲民爱民,对他说以后治理国家的政策,两个人一起秉烛夜谈。苏裴之叹服于他的眼力,他觉得他是个君子。
荣凤卿他…
苏裴之感觉眼角有温热的泪涌出,流下来说话就被雨水打凉了。被践踏进地上,半天聚不起。
半晌他沙哑着声音开口:“我们走。”
他低头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猫,眼里一片暗淡,几乎看不见光了,他浑身冰冷激了病气,剧烈的咳嗽起来,百余来人跟着他穿梭在山林间,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他回去了,在风雨交加的夜里,一言不发衣衫褴褛,眼里最后的光,也覆灭了。
*
京城
上林时节,风和日丽,护城河已然破冰,河畔青芜萌荫,看惯了灰暗雪色深沉青苔的人们一大早呵手怯寒,打开窗户,窥见墙外点绿,最是喜人。
春透墙
紫禁城比京城任何地方,总要冷些日子。人情冷漠的地方,春光也懒得眷顾。
今日,上林苑那棵柳树发芽了。
“大概是公子要回来了,你看柳树都发芽了。”执帚宫女停下脚步,看枝头嫩黄。
“是的,皇上昨儿都多吃了半碗汤呢,今儿精神抖擞的换衣裳,算日子大概就是今明两天回来了。”
“咱们快打扫吧。”
大概九日前接到雍州刺史来信,说已经送苏裴之回去了,还送着粮草一并回去。
苏胥笑的合不拢嘴。
他寄信要粮,一边是试探雍州刺史的屁股朝哪边,一边是试探苏裴之的处事能力,看他是否有这个本事,能办到要粮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