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着, 苏裴之站着。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 灯又闪了一火花。
“苏公子有事快说吧, 我赶着休息去。”荣凤卿挑起自己的长发,一圈一圈的饶在指尖。
“此事说来难堪, 多望王爷海涵。”苏裴之扭过头去重新咳嗽几声, 才开口。
“你又不欠我什么?我海涵什么?”
苏裴之有些尴尬:“只因我父不为臣子败坏朝纲, 擅作主张替了帝王, 朝廷上下积怨深重, 百姓遭戮民不聊生, 这都是我苏家的冤孽, 苏家人虽万死难添罪衍。我父虽坐江山, 但是现在身中剧毒性命垂危, 他坐江山如跳梁小丑,必不能久。”
“镇西王皇亲贵胄,龙眉凤目帝王之相,他人必能登金殿拜封岳天下,只请您勿要再动干戈,等我父下世百年后,裴之自当跪献南朝, 镇西王不费一兵一卒,尽得天下,不知道镇西王意下如何?”
“你倒是个好儿子,”荣凤卿嘴角带着笑。
苏裴之面露难堪之色,低了头,那向来笔直的脊梁也有几分被压弯的倾向。
“你的意思是,等你爹走了,你继位后归降于我?”
“是直接献国土归镇西王,苏裴之何敢继位。”
“我凭什么答应你?”
“凭王爷不忍对子民动刀,若是武力强取,受苦的到底是百姓。若是再战,眼见十室九悬磬,一县半死兵,好端端江山化灰烬。狼庭趁虚而入,百姓苦难更甚,想王爷仁慈,乞悯裴之,受裴之一拜。”
苏裴之艰难的给荣凤卿跪下了。
荣凤卿眼也没抬,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这扶手处,看他温顺的跪在面前,忽然开口,岔开了话题:
“你让我坐了江山,你求的是什么?”
“苏家…”苏裴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放了你们苏家?”
“是。”
荣凤卿眯了眼,苏家造反,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苏裴之想留条后路,也是煞费苦心。
儿子是个好的,若不是爹爹混账糊涂,他至少也是个名扬天下的才子清吏。
可惜了。
烛火摇曳的越来越剧烈了,在油枯灯尽时分迸发出最后的辉煌,然后倏然一声青烟升腾起来,灯芯缩成一团浸入残余的酥油中,风过带起死灰星火。
苏裴之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膝盖了,荣凤卿却还是一言不发,终于在他觉得自己要支撑不过去的时候,他听见那人低沉威严的声音。
“诺。”
不是朋友的承诺,而且居高临下的帝王恩赐。
诺。
*
侍从扶着苏裴之出来时候,苏裴之已经浑身是汗了,腿儿发颤的走在路上,侍从看见他凄凉模样,心下好不难受,嘀咕开口:“公子您真是疯了吗?您是未来南朝的国君啊,顺应天意百姓爱戴啊,您向那个妖祟投诚做什么?”
他说的是实话,虽然百姓对苏胥的施政颇有微词,但是对于苏裴之大家又是另一番看法,十几日前顾廷颁布诏令要征税,苏裴之力争道理,才压下这诏令,本来苏胥是想直接北上取青州,招兵抓丁,又是苏裴之极力反对,朝堂之上反驳父亲,气的苏胥差点吐血。所以现在虽然苏裴之地位尴尬,但是百姓对他的呼声极高,几乎把他看成下一代的明君。
苏胥日子不多了,他走了苏裴之就是国君啊。何必来和这个妖祟做交易?他相信百姓一定喜欢苏裴之不喜欢荣凤卿的。
“苏宇,空读诗书,做不得天下臣的。”
苏裴之轻轻叹口气:“我空有爱民之心,却无治国之韬,管理国家兹事重大,非真龙不能为,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去担,我担不起南朝百姓的命,但凡他们一个人,因为我的政策死了,我都难辞其咎,千刀万剐不能忏之啊。”
“哪里的话,您心好,能成明君的。”侍从不以为然的叹一声,扶着苏裴之走远了。
水眉悄悄的从草丛后走出来,看着苏裴之清瘦背影,心中蓦然升腾起一股悲凉,上辈子也是,苏裴之心肠太软了,软到让人不忍心算计他。
如果战争结束,她不希望看见这样一个美好的人,被牵连诛杀。
“看什么?”忽然有人抵上她肩膀,自后面环抱住她。
“没什么,就刚刚看见个蝴蝶儿飞了过去。”见识过这人醋劲的水眉不敢轻易开口。
荣凤卿低笑一声,不再言语。
是夜,水眉是偷偷留在荣凤卿房间里面的,自从她重活一世以来,还是第一次和男人同床共枕,虽然什么也不做,但是在一起不说话,听着窗外风雪声音,就足够美好。
睡不着。
她偷偷看荣凤卿,荣凤卿垂着眼帘似乎在想着什么,也没睡着。
水眉翻个身,双手托着下巴趴在床上,笑眯眯看他:“你也没睡啊,这夜深人静怪不好睡的,刚泡了个澡乏意才上来就被人煞风景的吓怯了。咱们来聊天?好久没和你说话了,你都不来找我。”
她撒娇般的说话,是平常人前满意的模样,声音又娇又软,却不是刻意的矫揉造作,大概和情郎在一起的人,语气都是蜜酿的。
荣凤卿侧过脸去看她,她衣带半松,胸前一抹弯月藏在锦绣深处,如雪般白几乎叫人看见就情不自禁的想那温软。
他眼神渐渐的带了温度,那火又被撩拨起来了。
“好。”
注意到她视线,水眉低头看看胸前,面色一红,骂骂咧咧的开口:
“多少年没看见肉,馋成这样?你可把那些歪心思给我收起来哦,没成亲之前…师傅说你不能碰着我的。把眼睛闭起了,咱们躺着斯斯文文的说话。”
说着,她把手往荣凤卿眼上一罩,凶巴巴道:“不许你看!”
“准你看我,不准我看你?”荣凤卿声音带着笑意。
水眉闹了个脸红,嘟囔着收手,她离了荣凤卿些距离,扯过碧罗帐的纱拉倒两个人之间,雾里看花隔纱看月般,两个人说起话来。
“你想说什么?”荣凤卿先开口。
水眉一愣,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就是直觉想和他说话罢了。
聊些亲密的话,又怕这人经不起撩拨,还是说些闲话吧。
“你知道我师傅和鹰将军,有些什么往事吗?一个闷葫芦一个红辣椒,我两头挨棒子,都快好奇伤了,你和我讲讲嘛!”
荣凤卿但笑不语,只侧着脸觑着她看,云淡风轻的看着她心痒痒的模样。
“笑什么?我是找你聊天不是打哑谜的,哎呀你说出来,我保证守口如瓶嘛。”
水眉去拧他的脸,大概是明白了什么,气鼓鼓的趴起来,扒拉开纱帘对着他侧脸亲了一下:“亲了亲了,再亲一个,行吧!”
她怎么可能猜不出来荣凤卿卖关子的目的,就知道欺负她。
那人低沉的笑声透过纱帘听的清楚:
“堂堂镇西王,焉能为美色所惑?”
水眉又气又笑,恶狠狠的看他:“那怎么才能叫镇西王松口呢?”
“叫孤松口,得用美人亲自来撬。”
他语气暧昧,修长手指捏住水眉下巴,隔着那薄薄的纱帘一层,揉搓着她细腻的皮肤,轻轻点到樱桃上,惊鸿一掠,就松了手。
“那我就不问了。”马上懂了什么意思的水眉气的翻身睡过去,捂着脸蛋不再作声,她绝对不要再上当了。
荣凤卿没了动静,似乎是陷入了沉睡,水眉犹豫的悄悄翻身过来,撑起来身子俯身过去,轻轻的学着他昔日模样,头低了下去。
就一下…
忽然她下巴被人掐住,又重重的按下去了,她整个人不提防压在了荣凤卿怀里,荣凤卿顺势托着她,肆意起来。
水眉气的七窍生烟。
罢了,荣凤卿好不容易餍足了,松口钳制住水眉下巴的手,却仍然不放她。
“你无耻你无赖你臭不要脸你没羞没臊你…”
“嘘,”荣凤卿指尖碾上水眉唇瓣:
“你勾我的,小画眉。来而不往,非礼也。”
好像还真是哎…
水眉自认倒霉了,噘着嘴重新躺下,听见荣凤卿低沉的声音: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却还是放不下,那时候鹰枕戈还是个翩翩公子,少年得志玉马金鞍,和你师父在戏楼一见钟情,后来鹰家出事,他被流放西南,你师父性情中人,二话不说收拾包袱陪着他到了千里之外,后来鹰枕戈也算发奋,挣下军功抵了罪,又查清楚鹰家当年是被人冤枉,先帝开恩恢复鹰家爵位,大喜啊,鹰枕戈恢复自由身,迫不及待要在军中成亲,那夜灯火通明,西南三万兵马都在见证他们。”
“然后呢?”
“他未婚妻来了还抱着个孩子,是家人做主给他订的娃娃亲,鹰家出事后第一个悔婚,鹰枕戈成名后第一个站出来,说允许你师父做贵妾,和正妻同等待遇,你师父那个火爆脾气啊,当时一脚差点没踢死那个未婚妻,她滚在地上被锋利石块割破了脸,你师父撕了凤冠霞帔就扔到地上,一言不发不告而辞。鹰枕戈寻她不到,被迫娶了那女子,因为你师父把她弄破相了。然后就一直这样了,那女人到现在还没死,不过和死人无二无差了。”
水眉沉默了下来,这虽然很不理智,但是的确很筱如花,她一贯做事就是如此。能打不死那个女的都算她命大。
“那个女的在一天,我师傅就不会理鹰将军的,”水眉小声嘟囔:“真的,就算她死了,我师傅也不会再理鹰枕戈,她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她拎的很清楚,她对感情热的厉害,冷起来也快。你信不信?”
荣凤卿微微一笑。
水眉把脸埋到被子里,忽然鼻子一酸,她师傅当年一往情深肆意的很,却落得个晚年凄凉,在荣凤卿身边远比鹰枕戈难,她无依无靠的,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前途难测,唯有此刻,被褥衾枕是暖的。谁知道能暖多久?
“怎么了?”荣凤卿听她微弱啜泣声音,低声开口。
“荣凤卿,如果哪一天你不喜欢我了,你不要说出来,我感觉的到。我不会纠缠你,我也不喜欢你了,说放就放,我主动离开家,我们和平的分道扬镳,我不要你休书,或者贬入冷宫的诏令。咱们和和气气的分离,大家都别生气,好不好?”
她说话忽然带上哭腔,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了,明明没有这样矫情,却总是难以抑制自己。
荣凤卿看着缩成一团的水眉,眼底满是怜惜和心疼,怎么会有她这样傻的人?
他觉得她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存在,生的貌美如花,往你怀里一扑,抬起清澈的眼,抱着你撒娇,河汉星光都落在她眼里了。她从不娇气做作,坚忍不拔,陪着他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背着他走过了最崎岖的河山。
被恶狗咬伤,她都没有哭过一次,如今在自己面前,她哭的那样伤心。
荣凤卿觉得他是不是比狗都不如。
他叹口气起身,跪坐在他面前,眼神深沉,他看不得水眉这样卑微。
“看这里,水眉。”
他摸摸她的头,擦去她眼角泪珠,轻柔的托起她的小腿,缓缓把裤腿翻上去,露出那道他一辈子难忘的狰狞疤痕。
水眉啜泣着,泪眼朦胧的看着他。瞧见他微低着头,半跪着,白发披着月光,流落入他琉璃般的眼里,莫名的神圣。
她察觉到他下一步动作,赶紧挣扎着缩腿,却被他牢牢攥住,他白发逶迤而下,如雪落在腿上,他彻底的低下头,用一种虔诚的姿态,吻上那块再也消不去的伤疤。
那一瞬,他眼前浮现被囚禁的岁月里,水眉带给他的欢乐,浮现出仓皇的逃难中,水眉坚毅的目光,浮现出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滴时光,都晕染上烟火霞光和森寒血气,越发鲜活起来。
水眉看着他,泪滚的更厉害了。忽然她听见了什么,浑身一震。恍惚身在海浪中,久久不能平静。
他说:
“天地为保日月为媒,这个伤痕权当我们的定亲信。水眉,我若是弃了你,合该我万种惨死魂飞魄散,合该我江山倾覆,遭万民唾弃遗臭万年,叫天下人知道,我这无道昏君,不配拥抱你,拥抱南朝的疆域。”
“你是我毕生图谋的江山,我怎会舍你?”
第62章 借粮 看看我的刀再说话
翌日
刺史府中, 徐郢正焦头烂额的在账房里,揣着手踱步,师爷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 算一把眉头皱一番, 气场弱一层,明明是春寒冻阳的日子, 豆大的汗滴却不要命的低落, 滴在账本上又被潦草擦去, 算到最后他几乎是没有气息了。
“大人, 我算出来了。”
“如何?”
“如果归降苏大人, 今年增收粮食,每亩地两分三厘七毫, 按照水田旱地三七分比, 那么我们整个雍州, 下月要缴纳十万七千四百五十担粮。且不算其他的东西。”
徐郢几乎要昏厥过去:“苏胥他想的美, 原来先帝在位时候, 每亩地不过两分左右, 天灾人祸时候降为半分, 他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 雍州焉能有这样多存粮?我上哪里偷这些东西?”
还没送走荣凤卿那个冤孽, 苏胥又派人带了信给他,意为安抚,说了许多漂亮话,到底就是说,今年想办法给我增收粮食,下个月交不上去拿你是问。他哪里去弄这么多东西
“师爷,你说我这如何是好啊?”徐郢是真的急了。
“用百姓的救命粮, 换您一个升官发财的机会,您自己掂量。今年战乱收成本来就不好,我们还要抚恤那些战争中流离失所的人民。官仓中实在没有粮了。”师爷口气也很硬。
“苏胥,苏胥!去你的摄政王。”徐郢急的跳脚,使者还等着他回信呢。
“先别急大人,我觉得现在我们不妨探探镇西王口风。”
“你的意思?”
“摄政王缘何要粮,其心昭昭啊,不就是为了储备军粮吗,他储备军粮为的哪一个?不就是打镇西王吗,大人,这事情远远比我们想的严重,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良禽择木而栖,现在是咱们挑树梢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