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当然记得。
女童的面目虽已模糊,可是他记得那一年是宏宥十五年。
太子萧衡将将及冠,皇帝令太子监国。
他只有八岁,忽染了急症,高皇后便将他送出宫,送到了沧郡养病。
离开皇宫前,他偷偷跑去屏翠宫,好不容易见到了塔珠。
临走时,他想随意取个物件留作念想,便悄悄拿了塔珠闲置于宝匣之中的白兔玉佩。
萧衍兀自笑了两声。
他犹记得当年的萧衡来到沧郡探望他,看见他戴着玉佩时,脸上露出的表情。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萧衡就起了杀念。
可是八岁的他无知无觉,只是觉得历来温和的太子哥哥忽然恼了他。
他便将那烫手的玉佩随意地送给了别人。
赵桀的女儿。
赵桀此后经年,见到玉佩,是不是也终于参透了那玉佩,方才……招致杀身之祸。
这荒唐的皇家,荒唐的帝王。
因爱生恨,因情生妒。
美玉无瑕的太子,横生污迹。
塔珠死在了屏翠宫中。
萧衡杀了萧虢,却言是他杀父弑君。
待到他终于手刃萧衡之日,更多了一条杀兄的恶状。
可是,他如何辩,如何说,萧衡是为了他的母妃,忤逆君王,弑父杀弟,谋朝篡位。
塔珠背负的骂名已经太多了……
赵婉见到萧衍笑过之后,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一双暗褐色眼睛反而黯淡了下去。
眉眼间阴云密布。
赵婉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嗫嚅道:“公子……陛……”
话音未落,萧衍突然起身而去。
高贵公公看得心惊,观他神情,立刻追上前去。
见他走得愈快,高贵公公不得不小跑起来,“陛下……”可皇帝充耳不闻似的,沿着笔直长廊而走,脚步停在了雕花门前。
高贵公公脸上一喜,抬手飞快地敲了敲门。
等了短短片刻,顾仪拉开了门。
见眼前的高贵公公眼神炙热地望着自己,顾仪疑惑道:“高管家有事?”
高管家侧身,顾仪探身一望,才见萧衍停在数步开外,脸上面无表情。
她心中咯噔一跳。
这又是怎么了?
顾仪浅笑一声,朝萧衍道:“公子赏的软甲甚妙,妾身穿着也不觉累赘。”
关键时刻还可以保命,实在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物。
要是上一回有这道具,她说不定都不需要重刷。
萧衍见她言笑晏晏,眼中光华流转,是发自肺腑的愉悦。
他朝前走了两步,终于进了屋。
高贵公公却没跟着进去,只伸手关上了门,不忘鼓励地看了顾仪一眼。
顾仪心领神会,快步跟上萧衍,见他绕过屏风,目光落到一帘幽梦上,脚步顿住,皱眉不悦道:“是哪个蠢材的主意?”
顾仪心知他是借题发挥,干笑一声,“妾身来时,珠帘就有了,料想是船上本来的布置,若是公子不喜欢,回头让人拆了便是。”
萧衍走到榻前,扬手掀开珠帘。
琉璃珠立刻飞扬而起,噼里啪啦大响。
顾仪细细看他面目,见他的发冠被风吹得松散了,落下的碎发垂在额前。
她于是大胆道:“妾身去拿齿梳来,替公子再梳梳发罢……”
萧衍瞄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反驳。
顾仪立刻寻了一把红木齿梳来,走到他身前,伸手拔了他头上的黑簪,一下又一下地给他梳发。
她很喜欢萧衍的头发,细软柔和,与他的性格大相径庭。
满是寂静,萧衍沉闷不语。
她正准备酝酿几句诗歌,感叹一下前尘往事不可追忆之类的人生哲学,却突然感觉脖下一凉。
萧衍伸手拉开了她身上夹袄的圆领,并且他还再继续往下,解开衣带,将她的夹袄和里面的褙子通通扒拉开了。
光天化日之下……
“公子……”
顾仪脸上一热,捏着齿梳,埋头一看,却见萧衍也停下了手中动作,只是端详着她穿在中衣外面的黄金软甲。
他伸手利落地解开了软甲两侧的系带处,复又收紧系上,紧紧勒住了顾仪的腰身。
顾仪倒抽一口气,听他徐徐道:“你若着此甲,切忌松散,不然金甲散开了去,挡不了利剑……”
顾仪虚心道:“公子教诲,妾身记下了。”
萧衍凝视金甲片刻,忽而伸手触到她的心房处,“金甲护身,护得便是此处,若是一剑穿心,
你就会死,再无回天之术。”
顾仪闻言浑身一抖,顿时哑口无言地盯着萧衍。
萧衍感觉到掌下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抬头望向顾仪,见她脸上更是白了几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沉声宽慰道:“你……不必害怕……此黄金甲乃是有备无患,此去青州,暗卫士卒相随,不会有事。”
顾仪缓缓吸了一口气,“金甲护身,又有陛下,臣妾自然不怕。”
萧衍轻笑一声,察觉到顾仪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下来。
顾仪立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虽然……但是……
她又看了一眼神色肃穆的萧衍和他的右手。
你是不是可以松手了……
*
五日过后,木船停靠在了济州沧郡的河畔。
顾仪终于下了船,走在平地之上,腿脚仍有些飘摇发软,如坠云端。
坐船坐久了,走路尚需适应一段时间。
此时节的沧郡,天气已经暖和了起来,她着一声山吹色袄裙,只披了一件薄披风,也不觉得冷。
为了出行方便,她戴了一顶白纱帷帽。
顾仪抬手扶住帽沿,仰头而望。
天上的雄鹰盘旋,越飞越高,成了湛蓝高空之上的一团小黑点。
跟在她身后的多络兴奋道:“高管家说可以在城中逛个半日,奴婢问过了,沧郡有条长巷最为出名,全是点心铺子,这几日坐船久了,菜色乏味,老是吃鱼,夫人若是想买些新鲜的点心,果脯,换个口味,此去长巷最好不过。”
顾仪心动,对在前引路的随从说:“就去长巷。”
她回身一看,赵婉没有跟她一路,下了船带着一行人往西而去,应该是去走剧情了。
顾仪放下心来,自去了长巷。
年节刚过,城中尚有迎来送往的商客,奇术异能,歌舞百戏。
多络年纪小,性子活泼,一路叽叽喳喳地观光。
“夫人,快看,那里有个耍杂耍的!”
“哇,他吐得是火吗!”
“夫人,快看,这间茶社还有个戏班!演得戏叫风月道姑。”
顾仪不禁莞尔。
要是一直不走到青州府就好了。
第79章 一柄短刀
等到顾仪领着随从提了大包小包的吃食和零碎物件从沧郡长巷出来, 已过申时,天边日光渐弱,余晖徘徊西面。
顾仪赶在日落之前, 匆匆回到了木舟之上,进入花厅,只见当中立着一个面目陌生的男人。
此人后背佝偻, 头发半白,眼角褶皱颇深,可却不像年龄使然, 倒像是饱经风霜之故。
顾仪便没有摘下帷帽,只望向厅中坐着的萧衍。
他凝眉注视着那个陌生人, 经高贵出言提醒, 才注意到顾仪已经走进了花厅。
他身旁坐着的赵婉也将目光投向了她。
顾仪唤了一声:“公子。”
萧衍朝她笑了笑, 却说:“今日出门定是累了,不若先回房歇息。”
顾仪点点头, 转身径自往厅后的长廊而去。
赵氏旧人果然来了。
赵九,赵桀的旧仆, 当年趁乱从少师府逃脱,一直躲在沧郡。
如今见到赵婉,才现身而出。
剧情在线。
花厅之中, 赵婉一脸煞白地听完赵九讲述贼寇夜闯少师府杀人之事。
她听得心颤,末了,急急追问:“即使如此, 为何当年皆传我父猝然离世,少师府当夜既已死了多条性命,为何无人去查,无人过问?“
赵九面容颓败, 只摇头道:“奴不知,奴只记得那伙贼人出手狠辣,刀刀毙命,夜半时分,整个少师府犹在安睡,大多仆从皆死得悄无声息……奴……是半夜起夜,侥幸从后院的狗洞跑了……才保下一条命来。”
他望向赵婉,悲悲戚戚,“奴也曾想报官,可苦于求告无门,不得已才躲了这么些年,今日奴见到小姐,才……终于有机会……”
赵婉紧咬下唇,祈求地看向萧衍,“陛下……此人口中若无虚言,当年少师府一案定有蹊跷。绝非他人所言的急症暴毙……”她说话间,起身长拜道,“臣妾还求陛下替赵桀做主,替赵氏做主,重新查办此案……”
萧衍视线冷冷扫过赵九,“来人,将此人送到船舱杂役房,好生看管,待到回京,再细细审问。”
赵婉脚步一动,“陛下……”
赵九忙不迭地磕头,“奴句句属实,陛下明鉴。”
萧衍露出些微笑意,只说:“是真是假,回京再言。”
*
此后,仅在沧郡停靠了两日,船舶便继续沿河一路往南。
越是靠近青州,越似湍急河道之中的一叶孤舟。
先前尚能见到的来往商船早已寥寥,不见踪影。
前方水路不通,青州府进不去,出不来,商户大多不得不绕道,改走陆路。
潮起潮落,日升日落几轮。
青州府就快到了。
入夜过后,顾仪紧张地睡不着了。
耳边只听河风吹打木窗,水浪拍击船身,波涛翻涌,声声入耳。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不敢真睡过去。
萧衍就躺在她的身旁,呼吸轻缓,像是睡了。
顾仪睁大眼睛凝视他的侧脸,见到他眼底微微青黑。
此一路船行甚疾。
空中飞鹰时时盘桓,送来急函,登州军营定是有事。
萧衍睡得也不好。
顾仪放轻了呼吸,静静等待。
明知前路凶险非常,可是她却一个字都不能说。
若是说了,剧情有变。
不只是她要死,萧衍说不定也会死。
主角光环这种存在,大多不能偏离剧情的轨道。
而她明知此戏,却下不来台。
顾仪眨了眨眼睛,目不转睛地去看萧衍。
贪婪地看了好几眼,心中默念道,这个人已经不是我的萧狗子了。
陪我下大富豪,给我放天灯,带我去西山看雪的萧狗子已经不在了。
再没有了。
她刚刚硬起心肠来,就听屋外几声足音轻巧落地。
哒哒哒。
人的喘息之音,继而清晰可辨起来。
来了!
顾仪心中顿时跳快了一拍,眼前的萧衍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翻身捂住了她的嘴巴。
他附耳低语:“你就躲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自有影卫守住你。”
他不放心,又道:“哪里都不要去。”
顾仪见他双目在暗夜中泛着冷光,像是蛰伏的兽。
她不敢出声,飞快点头。
萧衍松开了手,又看了顾仪一眼,才起身下榻,拔出了置于榻旁的长剑。
剑光雪亮,顾仪微微闭眼,只听门扉轻响。
萧衍已是不见。
两道黑影闪身而入,合上门扉,朝顾仪拜道:“夫人。”
顾仪只略点头,摸出了榻上的黄金软甲套在中衣外,紧紧缚住,又穿上了袄裙。
窗外霎时灯火通明,刀剑之音不绝于耳。
人影憧憧,摇摇晃晃地投照在窗花之上。
‘噗’一声轻响。
便见窗染几抹血红。
有人死在了外面。
血腥味无孔不入。
顾仪坐在榻上,心跳如鼓,在耳畔跳响,一声快过一声。
她拽紧锦被,心中油煎似得,熬得难受。
两个影卫无声无息地默立屋中,腰间长剑业已出鞘,凛凛然刺目。
顾仪翻过身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门外,几声水花大响,扑通扑通,像是有人坠入了河中。
她翻身而起,屏息以待。
又过了大半刻,门外终于传来了高贵公公熟悉的声音,“仪夫人没事罢?”
影卫持剑,拉开了房门。
见到门外果真是高贵公公,顾仪肩膀一落,长舒了一口大气。
高贵公公向来打扮一丝不苟,今夜却只是随意披了一件外袍,披发而来,如释重负道:“贼人业已伏诛,夫人放心。”
顾仪忙问:“公子呢?”
高贵公公浅笑道:“夫人放心,公子无碍。”
“他人呢?”顾仪慌忙套上了一双皮靴要往外走。
高贵公公默然须臾, “公子人在花厅,婉夫人受了伤,正请船上的医政去瞧……”
顾仪脚步微顿,往花厅而去。
长廊的木板之上尚留有滑腻腻的血迹,在昏暗灯火之下蜿蜒如蛇,她不由得越走越快,走到花厅之时,却见萧衍横抱起赵婉急急往木廊走来,身后跟着两个医政。
赵婉双目紧闭,右肩上赫然插着一柄短刀,殷红血迹顺着胳膊往下,滴滴答答。
萧衍望着顾仪,顿了一步,才道:“赵婉受了伤,此际需要回房,先拔出短刀,容医政查看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