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走后,梁任单独留下,更是直言不讳地与真宗皇帝明言了。
“陛下若是想保简宁陵,更应该第一时间让人去查,查了才能去疑去嫌,才能钉死是柳书俞诬告诬陷,”梁任言辞恳切道,“而不是拖延到如今,人死灯灭……如若再不及时补救,于陛下的威严,却是难免会有些亏损。”
梁任没有敢说出口的是:事已至此,真宗皇帝在百姓臣子心中丢了的那份威严,被东宫太子当日当众那一跪……此消彼显,高下立现。
真宗皇帝也意识到事情闹大了,心里烦躁得很,叩了叩案几,心神不定道:“简宁陵、柳书俞……这个柳书俞不是行知堂的么?他闲得没事干去参那简家人作什么?”
梁任微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提醒真宗皇帝道:“那柳书俞性情孤高,颇为醉心画道……听闻近来,非常喜爱五殿下的画。”
真宗皇帝听得愣住了。
——他一开始被惯性思维误导,以为柳书俞弹劾简宁陵是东宫太子的意思。
因为这件事在真宗皇帝看来,重点不在于是谁弹劾的,而是弹劾的是谁……换言之,东宫太子抛了哪一个人出来作马前卒,真宗皇帝都懒得去一一记下。
行知堂与翰林院每年走马观花地送走一批又一批的青年新秀,同时又不停歇地大量补充新鲜血液……那本就是设来给帝王作参谋智囊、以广博为著而裨补缺漏的地方,行知堂里一个小小的行走,真宗皇帝哪里能看在眼里、记到心上?
真宗皇帝先前一直关注的重点,是东宫太子亲手给他呈了一封参人的奏疏来,而其中所参奏的,正是刚刚给自己送了徐简氏的临安长公主的侄子。
——真宗皇帝是一个习惯以个人喜好来随意任免留用的人,以己度人,想当然地就把这件事的重点放小了,只当是父子俩之间互相别着劲置闲气呢。
如今事情闹大,眼看着不再好收场了,如梁任所提,简宁陵和柳书俞两个人里,真宗皇帝肯定是要杀一个、保一个的。
至于谁是清白无辜、谁是心怀恶意的,那还不是真宗皇帝一句话、刑部说审出了什么就是什么?
真宗皇帝如今仍还不太愿意去承认自己是错了的那个。
如果没有那鸣冤鼓前的三句“不公”和那举子的撞柱而死,事情倒还简单。——倘若太子真的一心想查简家,那他之后让人查了也就是了。
这是真宗皇帝原先的想法,所以他先前才态度暧昧,一直缄默,不表一言。
但现在人喊完“不公”、也死了,如果最后查出来简宁陵真的舞弊了,那岂不是赤/裸/裸地往真宗皇帝的脸上扇巴掌?
真宗皇帝正是想着这回要不去委屈太子一次,废了那个柳书俞算了……所以才多问了梁任一句,这个柳书俞到底是作什么的?
——言下之意,是他究竟有没有才能、又有多大才能,对太子来说重不重要……真要废了这个姓柳的,太子心里会不会不太好受?
但却直到此时才恍然惊悟,自己从一开始便想当然地搞错了。
“小五?小五他这是要作什么?”真宗皇帝真是既莫名其妙又气不打一处来,恼火万分道,“他是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对着朕说的么?要搞这么些乱七八糟的?”
“是他自己没长嘴、还是朕什么时候不愿意见他了?……还是朕这些年,待他还不够好了!”
梁任默默垂首,不敢多言。
真宗皇帝兀自出神了一会儿,一时既失望又难受,还掺杂了点难以明言的懊恼与后悔,定了定神,疲倦地挥了挥手,不想叫臣子看了自己的笑话,先放了梁任下去。
然后喊了管洪过来,仔仔细细地问了宓贵妃离开小北园那天的事情。
之后便是半晌无言。
待得一个人静静坐了半下午,才喊来管洪,吩咐人去传召五皇子至小北园伴驾。
裴无洙紧赶慢赶赶过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黄昏时分。
一进来,裴无洙惯例跪下行礼、
这一回,真宗皇帝却让她安安生生跪足了半刻钟都没有喊起。
裴无洙也就挺直了脊背面无表情地跪着。
父女二人僵持片刻后,真宗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开口问了裴无洙一个问题:“那个简宁陵,到底有没有舞弊在先?”
裴无洙异常坦荡地回道:“如果简家人什么过错都没有,儿臣却也并对他们做不了什么。”
“好,记住你现在这句话,”真宗皇帝沉着脸喊来随侍小北园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直言道,“那就传朕旨意,万事不论,只四个字,‘秉公彻查’!”
言罢,真宗皇帝心灰意懒,冷冷道:“你们都下去吧。”
裴无洙起身退下前,回首间,眼角余光恍惚瞥见真宗皇帝发丝间的几缕苍白。
心中一颤,一时五味陈杂。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裴无洙也没有多少痛快的意思了,莫名难受地从真宗皇帝居处出来,正欲上轿前,与匆匆赶来此处的临安长公主撞了个正着。
临安长公主是受简叔平点拨,过来求着真宗皇帝早日下旨“查”案的。
没成想,先与裴无洙撞了个正着。
临安长公主愣了半天,都将将要与裴无洙擦肩而过了,才猝然一惊,恍惚意识到:不对,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真宗皇帝突然把这个儿子叫过来作什么?那个姓李的贵妃不是都已经先回宫了么?
“是你!”临安长公主面色大变,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走到裴无洙身前,一把将人拦住,怒不可遏道,“那个什么柳书俞,是你的人?!”
“本王听不懂长公主的意思,”裴无洙微微冷笑着,懒洋洋回道,“若论私交,本王确实与书俞兄情分颇深……至于你的人、我的人,这罪名本王可担不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裴无洙淡淡道,“书俞兄既读书举士,步入朝堂,自然是父皇的人。长公主这话,可是要无故挑拨我们的父子深情了。”
“是你在背后作了手脚,”都这时候了,临安长公主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气得胸脯一鼓一鼓,愤愤道, “害得宁陵到这个地步!”
“我不过与你母妃起过几句口角,你却仗着皇兄的宠爱,肆无忌惮,”临安长公主简直对裴无洙厌恨到了极致,深恶痛绝道,“因一己私怨而乱作倾轧之斗,毁人毕生仕途……真是好刻毒的心思!”
“长公主这话本王可就听不明白了,”裴无洙被临安长公主这颠倒黑白的言辞给逗笑了,只作出一副请教的姿态来,施施然地反问道,“是本王按着简宁陵的脑袋让他找杨石戴帮忙舞弊的么?是本王抓着简宁陵的手要他去抄杨石戴的卷子么?”
“还是本王把他养成了无能又惯于抄行捷径的性子?”
“既然他敢做得,就不要怕旁人说得,”裴无洙微微冷笑道,“做了怎样的事,就要担负起怎样的后果,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难道不懂么?”
“哦,差点忘了,”裴无洙笑着补充道,“您这当婶母的都不清楚呢……也对,无怪乎你侄子脑子也不好使了。”
第99章 话本 “玩得开心么?”
临安长公主在小北园铩羽而归, 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府中。
简叔平早已恭候多时了。
“公主,”简叔平以目示意,屏退四下, 轻声探问道, “陛下怎么说?”
临安长公主厌倦地摇了摇头,烦躁地随便挑了一张绣凳坐下,半晌无言。
简叔平不动声色地蹙了蹙心。
“是五皇子, ”临安长公主厌恶道, “竖子刻毒, 只不过是先前与他生母拌了几句嘴……他倒好,径直动用前朝政治倾轧那些手段来对付宁陵!实在是小人行径、不知所谓!”
“做事如此地不留情面、手段如此之阴狠毒辣,”临安长公主恨恨地咒骂道, “看着吧,他早晚会作茧自缚、自食恶果的!”
简叔平对这倒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只神色平静地追问了一句:“是公主先前在小北园时,遇着的贵妃娘娘么?”
“不然呢, ”临安长公主心神烦躁道,“本来是想给皇后点颜色看看,如今倒好,皇后还没有半点反应呢,他们母子倒先‘受不住’,巴巴地跳出来了……真是丑人多作怪!”
“公主,”简叔平面无表情地打断临安长公主, 言辞委婉道, “先前小北园徐简氏之事,没有能提前拦下您,是臣的失责……但事到如今, 臣也不得不再多嘴劝诫您一句。”
“给陛下送徐简氏,同时得罪了皇后与贵妃,”简叔平口吻很客气,言辞却十分之直白,直言不讳道,“实为大不智之举。”
“于简家、于公主您本身而言,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如果不是皇后在宫里欺压本宫的玉儿在前,本宫至于苦心积虑去调/教了那徐简氏送进宫么?!”临安长公主心里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但听简叔平只把利害关系如此明白地摊清楚说出来,言辞间只有利益得失,再无半点父女亲情,不由大恼,恨恨地口不择言道,“简叔平,你可快闭嘴吧!”
“玉儿高高兴兴地进宫去待选,被人羞辱了送出来,哭得梨花带雨,如今想在洛阳城里找个一般的贵族子弟嫁了都难,”临安长公主冷笑连连道,“你这做父亲的,不说去为孩子出头,本宫也从没敢指望你什么……怎么,如今本宫亲自动了手,反倒还要遭你的埋怨不是了?!”
“琦玉在宫中受气,公主心中有气,也是正当的,”简叔平不愠不怒,不恼不急,平平静静地分析道,“只是恕微臣愚钝,实在没有看出来,公主此举,又是替琦玉要回来了哪里的颜面?”
“公主送徐简氏于陛下,意在羞辱皇后,但琦玉当初被送出宫,是因为太子殿下斥责她德行不堪,更往前追咎,是她为了羞辱李氏女,随口攀扯了长乐宫那位早逝的昭乐公主,”简叔平冷静道,“从头到尾,这里面应当都没有皇后娘娘的什么事吧。”
“公主倘若觉得琦玉言行无失,那也怪,也得是怪太子殿下阴晴不定,喜怒难测,动辄致人于难堪之地吧。”
“可您送徐简氏给陛下,”简叔平客客气气地反问临安长公主道,“又能碍着太子殿下什么呢?”
临安长公主被问得哑口无言。
须臾后,临安长公主恨恨地气恼道:“不错,真要论起来,是该怪太子……可谁又能对太子做得了什么?你说得轻巧,反正本宫是做不到,你能的话,你来啊。”
“本宫是奈何不了太子什么,”临安长公主冷冷道,“但太子既敢拿本宫女儿出气,本宫就能去给他母后难堪……本宫倒是要看看,最后大家谁又比谁的脸上好看到哪里!”
“臣是做不了什么,”简叔平神色平静道,“但公主既然自知也奈何不了太子殿下什么,就该如臣一般……最好什么也不要做。”
“被人欺辱着踩到了脸上,都还要唾面自干地拿着另半张脸舔着去求?”临安长公主气到发笑,冷冷地讥讽简叔平道,“你究竟还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本宫今日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点,玉儿在宫里受欺负,你以为丢的只是她一个人的脸么?……那丢的是你和本宫,还有你们整个简家的脸!”
“就这你还不想着去做些什么把场子讨回来,只心心念念去卑躬屈膝地小意伺候着乞求,”临安长公主鄙夷而嫌弃道,“你以为本宫做这些只是为了玉儿一个么?……本宫如果什么也不做,你且看着吧,以后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出来狠狠地踩上你们简家一脚!”
“两军交战,败者溃逃,能打赢而临阵脱逃者,意为懦弱可耻,但若是本来就不可能打赢的呢?”简叔平很轻地笑了一下,冷淡道,“公主或许有些‘骨气’,能宁死不受辱……臣就比较俗了,私以为,明知必败而仍不认输,枉作垂死挣扎,是为‘蠢’。”
临安长公主半天没有回得出一个字来。
简叔平也无意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下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有一点,必须得立刻点明临安长公主的。
“而今帝驾北移,太子监国,”简叔平客客气气道,“公主应当也看到了,朝野内外,无一人胆敢因此而有分毫之懈怠……皇后或许还只是陛下的皇后,太子却绝不会仅仅只是现在的太子。”
——更是将来的下一任皇帝。
“公主,仁宗皇帝去了好些年了,”简叔平居高临下地立在临安长公主身前,睥睨着她心神不定的侧脸,眼底含着一丝浅淡的怜悯,口吻漠然而冰冷道,“您当该有些君臣有别之见了……为争一时之气,触怒皇后与太子殿下,于您自己,于琦玉,都并没有分毫的值得。”
“本宫知道了,”临安长公主艰难地回过神来,神色怔忪道,“驸马的意思,本宫听明白了……本宫会苦心设法,缓和本宫与东宫的关系的。”
简叔平微微颔首,平静地提示道:“还有五皇子殿下。”
“太子就算了,”临安长公主心内极不乐意,立时就逆反了起来,腻烦道,“他是未来的皇帝,本宫是得跪他的……但那个五皇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论出身,他生母不过才是一个区区九品小官之女,论辈分,他还得恭恭敬敬地称呼本宫一句‘姑母’。” 临安长公主厌烦道,“他做事如此的刻毒而不留情面,一个心气不顺直接毁了人一辈子的仕途……本宫没有与他多作计较就不错了,难不成还得去给他一个小辈曲意逢迎、小心道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