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错了,”简叔平冷冷地纠正道,“您可以在心里只当李贵妃乃九品小官之女,但五殿下不是。”
“他是皇帝的儿子,他与您一般,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且深受今上宠爱,论心高气傲,比之您,只高不低。”
“公主既知,自己奈何不了太子殿下什么,那就当该也知,”简叔平漠然道,“如果您真与五殿下闹到不死不休的难堪地步……在今上面前,您必输无疑。”
“本宫看可也未必吧,”临安长公主微微冷笑道,“如果他真那么‘有本事’,何至于作那般手段、如此曲折离奇地闹上现在这么一通……早直接找上皇兄哭去了。”
“可笑的是他闹到现在,背地的小手段耍了一堆,人都弄死了一个了,皇兄不是还什么态度都没有表?”临安长公主暗含不屑道,“宁陵还该干什么干什么、可并没有任何一个刑部的人说要去提审他,只是面子上闹得不太好看罢了。”
“驸马且看吧,皇兄的性子,本宫再清楚不过了,”临安长公主自信莫名道,“好好的事情,你越是苦心积虑地动用些手段想去强逼着他,他还非得要逆反了让你顺不下来呢……更何况当下这情况,皇兄看上去,可还并没有对宁陵有什么太大的意见呢。”
“某些人越是心急、越是弄得民意沸腾……便越是南辕北辙、适得其反。”
简叔平默了默,只客客气气地问了临安长公主一句:“公主今去,可曾面见到了陛下么?”
临安长公主一窒,咬了咬后槽牙,恨恨道:“管洪那个死阉货拦着呢!”
“可是微臣听闻,”简叔平面无表情道,“陛下今日,下旨召了五殿下过去伴驾。”
临安长公主狠狠一窒,片刻后,恼羞成怒地站了起来,发狠道:“那又如何?大不了,查就查了,他敢动手段,难道我们就不会么?”
“索性/事情闹到现在这一步,难道驸马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本宫过去给那小子低头道个歉,他就会放过宁陵、放过简家么?”临安长公主微微冷笑道,“仇怨已结,那就各凭本事,且看着谁真的能笑到最后吧!”
“所以说,”一直到这时候,临安长公主才将将想起来,蹙了蹙眉,顺口多问了简叔平一句,“宁陵当年到底是抄了没抄?”
虽然昔日敢直接去与韩橡拍桌叫板,但临安长公主却至今也从未问清楚这一桩过。
主要是,在当时的临安长公主看来……这也并不算是个什么真正的大问题。
而简叔平顿了一顿,也轻轻笑了一下,回以同样的反问:“事到如今,再去纠结宁陵五年前到底做了什么,还有意义么?”
“也是,”临安长公主顿了顿,心里也多少明白了些什么,恹恹道,“皇兄说他抄了,他就是抄了;皇兄说他没抄,他便是没有抄……本宫去太子那里想想办法,怎么也得见着皇兄一面。”
“至于驸马,”临安长公主淡淡道,“永州柳氏,一门四进士,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啊……五皇子既然敢拿简宁陵来对付本宫,驸马也当该有样学样,好好去查查那个柳书俞,究竟又是个什么‘好东西’了!”
简叔平微微颔首,以表认同。
夫妻俩分头行动,各行其是,一时间,东宫太子那边裴无洙不清楚;柳书俞这里,却是雪花般的弹劾折子纷飞了出来。
一时间连早年未入朝前逛过几次青楼、喝过几回花酒都被人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永州柳氏满门连跟着吃挂落,做得好要参其“邀买民心”、‘市恩结党’,做得但凡有缺的,那更是厉害了,什么大帽子都不要钱地往上扣。
虽然这些指摘细细听来,都分外荒唐,真真假假掺半得来,并不能真的动摇到柳书俞抑或者永州柳氏什么,甚至在有些明白人看来,心底隐隐是同情他们的……但也仍还是免不了得招了些道德洁癖的道学家的嫌。
——更重要的是,八百年前的个人私事都被人翻出来往大庭广众之下现,甚至还有人顺藤摸瓜,查出了柳书俞早年与一位金陵名妓之间不菲的私交……
借着简宁陵舞弊案的大热,柳书俞正逢风口浪尖,一群也说不上是好心还是恶意的好事者本就正盯着瞧着……这下好了,一时间,大街小巷,什么缠绵悱恻才子佳人的悲情话本都冒出来了。
不得不说,后面这些,是真让裴无洙有些愧疚同情了。
“解决不了问题,便要先解决敢于提出问题的人,”如此手段,裴无洙也真是叹为观止,服气极了,在私下里几人小聚时,也只得如此感慨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诚不欺我。”
——裴无洙都不由反思:自己先前是不是太甜了?跟这些人比起来……那可真是自愧弗如。
“无妨,”柳书俞经过最凶猛的那一拨弹劾攻讦,自个儿反倒先看开了,无所畏惧道,“舍得一身剐,也必得帮殿下把简宁陵拉下马!这点子觉悟,当日微臣写奏疏时便有了!”
“与书俞兄交,如入芝兰之室,”裴无洙诚恳道,“有友如此,是行迢之幸。”
“士为知己者死,”柳书俞眼底泛了一层浅浅的水光,感慨万千道,“有殿下今日之言,书俞愿为殿下慷慨舍身、死而无憾。”
“别别别,别把气氛突然搞得这么伤感呀,”梅子聆是个性情跳脱的,来之前想着既然要安慰开解柳书俞,不如以毒攻毒,干脆买了一大堆市面上新鲜出炉柳书俞相关话本传奇,当下立马翻开其中一本,拿起来念给几人听,“这上面说,‘金陵十八楼,柳公子独喜爱余,众娥眉皆妒之,春日闲暇,柳公子最喜约余漫步于苏堤杨柳下’……”
“书俞兄,这人说的真的假的啊?这你的哪个啊,”梅子聆冲着柳书俞挤眉弄眼道,“你还记得起来她长什么模样么?漂亮么?有多美?”
“得了吧,”柳书俞要嫌弃死了,连连摆手道,“不用听都是假的……我最受不了春天那个柳絮,呛死人了!”
梅子博止不住地笑,一边笑一边小声骂梅子聆道,“你长脑子了么?你早先养条狗,你书俞哥都受不了那个毛,一见你就躲得远远的……还‘漫步于春日苏堤杨柳之下’,哈哈。”
裴无洙也是忍俊不禁,一时好笑,心头难言的愧悔不安都淡了淡。
“什么啊,都是瞎编胡扯的啊,亏店家还告诉我是卖的最好的,骗人骗钱的吧,”梅子聆嫌弃地扔了手上那本,另换一篇,“那这个这个,咳咳,‘柳公子嗜辣好甜,最爱春香楼之东坡肉,一日可食一’……”
“咦,这个怎么不和我昨晚看那本说书俞哥你‘心性高洁,悯怀天下,厌恶荤腥,不沾分毫,’的先打一架?”梅子聆郁闷极了,“我这还都是从一家店里买的呢!”
“滚吧,”柳书俞自己都受不了笑开了,直接骂道,“不吃荤,难道还要我一辈子只吃素么?他们当我是一个和尚么?”
“柳少时,曾与余相约以秋绳荡过玉山,柳恐之,本道而弃,独余一腔孤勇而过。后再见,柳愧悔难言,不敢与余正面视之……”这回这卷梅子聆念到一半自己先受不了,嫌弃地扔到一边,“算了算了,这人肯定是在编瞎话!这也太假了吧,捧都不捧书俞哥一句,直接上来就踩啊。”
不过——裴无洙顿了顿,笑看了边上此番低头摸着鼻尖不吭一声的柳书俞,觉得自己似乎应当明白了些什么。
“这个是真的,”柳书俞被裴无洙看得不好意思,小小声地主动澄清道,“章子赣也太过分了……那回是丢人了,可玉山真的太高了!”
“君子不畏死,但总也要‘死得其所’吧……好了,不多说,回头一定得要好好地揍章子赣一顿是真的。”
裴无洙心道恐高也是人之常情,并没什么好指摘的,便出言安慰了两句以示赞同。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裴无洙笑着道,“爱惜己身,不当纯粹以‘勇’或‘怯’论之。”
柳书俞深有感触、大为感动地连连颔首,二人相视一笑,甫一抬头,却正正好迎上梅子聆莫名诡异的探究眼神。
“怎么了?”柳书俞一开始是嫌弃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只一味置若罔闻,不过今日真听下来,反倒还觉得有点意思,可能是当事人当面打假打上瘾了,而今梅子聆不念了,他反倒还催着了,“你念完了?该哪一本了?”
“这,这一本,”梅子聆尴尬地匆匆忙忙把手里那本往最下面塞,惊惶道,“这本就不念了吧,有点不太合适……”
“那给我看!”柳书俞心神一凛,当即伸手去抓,分外坚持道,“我倒是要看看,他们又写我什么‘不好念’了的!”
“不不不!”梅子聆惊叫拒绝。
梅子聆死命去夺,疯狂地给柳书俞使眼色示意不要,偏偏柳书俞这回也真较上劲了,两边你争我夺,搞得裴无洙都好奇了起来,探过身去,随口开玩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抢了,给本王看看算了……”
“万万不可!”梅子聆面色大变,恍若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死死一拽,把书卷完全从柳书俞那边夺了过来,然后手忙脚乱地往身后去藏……
结果手上一个力气没收住,直接整个话本“咻地”一下飞了出去,正正砸在将将叩完门、推门进来的东宫太子身前、脚下。
还是中间摊开那种。
东宫太子微微一怔,俯身将那话本捡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扫了几眼。
平静合上,淡淡地睇了柳书俞一眼,面不改色地物归原主、还到了梅子聆手里。
“哥,你来了!”一见东宫太子,裴无洙早把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故事忘到了一边去,高高兴兴地起身迎了人进来,“就等着你了!”
梁悯之与梅子博慌忙起身,下跪行礼。
东宫太子神色寡淡地摆了摆手,坐到裴无洙身边,轻声问她:“玩得开心么?”
“是挺有趣的,”裴无洙笑罢,顺口问了句,“父皇怎么样了?”
东宫太子只简单回了四个字:“一切尚可。”
裴无洙点了点头,便也没有再多问了,直接开门见山地点明了今日把人叫到一起的根源:“哥,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聊过的那个‘水泥’么?”
东宫太子微微扬了扬眉。
“我想向你引荐一个人,”裴无洙殷切希冀道,“我觉得他在这上面可能会有些天分。南边堤坝重筑,宜早不宜迟……多一个人参与,也便多了一分早日成事的可能。”
第100章 三刀 溺爱者不明。
正月中, 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 则散而为雨矣*。
雨水当日, 在新年伊始便闹得沸沸扬扬的柳书俞参简宁陵舞弊案正式启动了审理程序。
由真宗皇帝亲自批示的“秉公处理”起始,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三法司接旨后, 皆战战兢兢、莫敢懈怠。
几日后, 大理寺卿亲自上书, 当廷直言:年份距今较久,时日所限,相关证据大有真伪难辨、不尽不实之处……但, 即便如此,依当今所查, 为能更公正、更尽早地明辨虚实忠奸,他奏请真宗皇帝下旨, 命当地官员押解简宁陵自平江北上洛阳当面受审,与杨石戴当面对质。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心里一时都清楚亮堂得如明镜了。
——单单“押解”二字,已经完全足够表明三法司、至少是大理寺对此桩公案的最终态度了。
如果说在大理寺卿上奏之前,简家人尚且还忙着去四处罗织罪名攻讦柳书俞及他身后的永州柳氏……而大理寺卿的一句“与杨石戴当面对质”,却是毫不客气、当面狠狠打了尚且还抱有侥幸、心怀妄想的临安长公主与简家所有人一巴掌。
——在此之前, 从柳书俞上疏弹劾、到东宫太子转手交与真宗皇帝, 再到之后三司会审启动审理程序,柳书俞奏疏上所附着的所有证据移交三法司……整个流程走下来,其实临安长公主与简家人都并没有弄得很清楚:柳书俞提交的人证物证到底是什么!
杨石戴这个重要的证明证人, 简叔平当然也曾忧虑过,但是五年前简宁陵便曾拍着胸脯告诉他,杨石戴当时就已经被他妥善地“解决”掉了……换言之,杨石戴在临安长公主与简家人心里,应该早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才对!
不然的话,简家人也不会在柳书俞胸有成竹地表示自己有人证、物证在手的情况下,还敢动作粗暴地去攻讦抹黑对方,进一步激化两边的矛盾。
而先前他们之所以敢这么对付柳书俞的根源,说到底,是自信自家当年“收尾”的手段足够利落,清理得足够“干净”。
包括临安长公主在内都以为,柳书俞所谓的“人证”,说不准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就算是真的,他们也不怕。
——既然那“人证”当年能做了漏网之鱼,肯定也当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口供乃一面之词,到时候只要觑准了时机攻讦其与柳书俞之间可能存在着什么“不正当”的交易,倒也难能真做得了什么数。
就是因为一方面看五皇子年纪小、又无强势外家与妻族倚靠,而真正关键的真宗皇帝又对此事态度暧昧、含糊其辞……简家人认为五皇子少年意气,一时激愤,行事偏激而决绝,但却未必有最后真正能成事的手段与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