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无洙举起手中酒,敬了在座诸位的所有人,只微微叹息道:“唯人矣。”
相传吕蒙正以出身贫寒,遍历人情冷暖、苦难沧桑,作《破窑赋》以劝太子读书,其中对人生命运和天地自然变化循环*的感悟非常独特。
虽有消极之感,但也自有其智慧之处。
世事沧桑,命途多舛,在无常运道之间,人想“胜天”,但倘若无运无势……往往最后也多都胜不了“天”。
卢宿以此文章,是有向裴无洙投诚自荐之意。
但裴无洙听罢,心湖波澜涟漪,感慨的却是与卢宿本意全然不同的另外一桩事。
心心念念的,也是另一个人。
但……再苦再难,于裴无洙而言,既然已经选定了自己的路走下去了,无论前路是多么诡谲凶险的命运在等着他们,也都只有“唯人矣”了。
卢宿来来回回反复品味了一番裴无洙的那三个字,神情怅惘、若有所失地坐下了。
众人也都被裴无洙这一答给震住了,怔怔举杯,心思百千地各自应道:“……唯人矣。”
之后众人一个挨一个地讲下来,说老实话,裴无洙被卢宿提到的《破窑赋》激得心神恍惚,听得心不在焉,其实并没有太过关注。
直到最后众人一一答完,数来数去,似乎还少了哪一个,花了快半刻钟从头点了一遍,才总算有人找出来了。
“江重,你呢?”发现的人非常不满,大声囔囔道,“就差你一个了,快快,你说完,就该五殿下评我们之中的‘最优者’了。”
坐在席间一直默默垂首不语的少年抬起头来,裴无洙闻声看过去时,才惊觉此少年一眼看上去年纪非常之小……应当还是与自己不相上下的。
这个年纪就能进入行知堂里的绝对不多……裴无洙心生好奇,抬手笑着作了个“请”的姿势。
江重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起身,只搁下了一直捏在手里从没停过的筷子,眼神怔怔地盯着面前的杯盏盘碟,怅惘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惟羡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来*。”
席间气氛霎时一沉,众人听得面面相觑。
这……这也太消极了。
比之方才明低沉暗积极的《破窑赋》还要消沉许多……
这不是明摆着打起令的五皇子的脸么?
方才出言叫破江重名姓的人登时也紧跟着大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你这念得是什么啊?五殿下出的令主不是‘风流’么?你这跟风流有什么关系啊?一毫毛都没有吧……”
江重抿了抿唇,只冷冷地坚持道:“恕重愚钝,这便已经是重想好了的。”
——这便就是他江重心向往之的‘风流’了。
裴无洙只微微一笑,心里到没有什么愠怒之意,反而觉得这少年的性子也很妙,某种程度上,跟孤傲高洁的柳书俞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了。
裴无洙有意缓和气氛,便自己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笑着把场子圆了回来:“那现在好像都说完了,就剩下本王一个……本王也随性,也跟着附一个吧,说的不好,各位才子大人们可不要嫌弃啊。”
众人皆笑,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裴无洙适才也是突然灵机一动,突然觉得用她们自己太/祖的那句诗,放在尔今尔时,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这便是本王心目中的‘风流’了!”
席间霎时一寂,继而哄然一炸。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柳书俞反反复复地把这简单的四个短句来来回回地念了几遍,击案叫绝,慷慨道,“好一个‘踏遍青山人未老’!”
“殿下,以我看,今日能把名字写在我们所有人最前面的,非您莫属了!”
“是啊是啊,他们前面那些说得好的都是借先贤的,自己说的没几个想得好的……谁能比殿下这四句想得更妙,谁啊?没有人,没有吧!”
“东方欲晓,东方欲晓,哈哈,诸君,我们现在做的,可不就是要‘东方欲晓’了么?”
……
……
“不不,”看众人讨论的激烈,裴无洙赶忙匆忙补充解释道,“这四句可也并不是本王自己作的,也是从书中看先人写的借来的……”
“就是借,借的也好,也足够应景!”柳书俞大笑道,“殿下不必自谦,松鹤堂之举,成千百年来古今第一大功业,我们现在作的,。足够将来每一个人,都在史书上留下铮铮一笔!”
裴无洙再三推辞,最终也推辞不过,无奈应了,宫人趁机奉了漱口的热水、净手的巾帕来,众人闲坐多时,也都一一收敛,起身准备继续回去忙活了。
东宫太子隐于门口,静静观望许久,最后还是默默地一个人先退了出去。
“殿下?”引着东宫太子过来的宫人非常惊诧。
——先前已经惊疑不定地陪着这位殿下呆站了许多时辰,怎么最后竟却还是一个人先出来了?
东宫太子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神色漠然道:“低语……不必声张,不要告诉任何人,孤曾经来过。”
东宫太子挥退宫人,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出了行知堂,背着手站在廊檐下,神色怔忪地仰望着一片寂然的夜空。
心中一时非常茫然。
第102章 转折 松鹤革新,出山堤,推化肥令。……
清明, 三月节,时有八风,历独指清明风为三月节, 此风属巽故也。*
清明当日, 松鹤堂新规制正式颁行,第一批报录、核准在册的五十三名新“师”正式入学,裴无洙亲往视之, 举笔题下“弘教化而致之民”七个大字。
后也被匠人照之镌刻成碑, 落于泰山石上, 永久地留在了松鹤堂一进去的正门口。
而后世史坛,但凡论起真宗朝间的旧史,便再绕不开真宗二十年三月十二这一天, 这个在历史洪流中留下浓墨淡彩的一笔,被后世评为庄史十大转折之一的“松鹤革新”。
三月十二的新“师”入学拉开了“松鹤革新”的帷幕, 七月中,第一批考核完毕、正式出师的新晋“范师”手捧被他们奉若教化至宝的《明心启蒙经》, 分散奔赴于散落在洛阳四处的共计八所官学,一次性收纳了七百三十八名年满六周岁、没有超过九周岁的洛阳幼童。
一时间,百姓奔走相告,传今上之仁爱,扬教化之名,好学之气,蔚然成风。
如果说“松鹤革新”还只是一次来自统治阶级从上到下试探性的教育改革, 是有意识地在世族与寒门间隔阂日深的情况下, 尝试打破上层阶级对知识的垄断;那么同年八月,一座对大庄几乎所有人来说都全然陌生的“怪家伙”的轰然建起,则是几乎从根本意义上开始冲击起了以“小农经济”为主的封建农耕社会体系。
当然, 这一切对彼时彼境的人来说,还都为时太早了。
于当时当地的百姓而言,他们只是既好奇又隐隐带着恐惧,小心翼翼地呼朋引伴来,偷偷摸摸地感受了下这名曰“水泥”的物什。
或者说,不仅仅是屈于自身眼界所限的百姓,就是当时整个大庄四境之内的所有人,再深谋远虑、高瞻远瞩者,都很难清楚地意识到:水泥这个东西的出现,对日后的影响究竟有多么的深远广大。
东宫太子那边的速度比裴无洙想象中的还要快许多,就在淮河下游第一座完全由水泥筑成的“出山大坝”建成后不久,东宫太子已经将完全改造完毕的“化肥”配方奉于御前,由真宗皇帝审阅后亲批,在当年九月播种冬小麦前,就开始在豫州、冀州、青州、雍州等四州府内强制推广开来。
而后世史坛也将这一年中同时登上历史舞台的三件大事:松鹤革新、出山大坝的建成、推化肥令,并称为真宗朝间的三大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旷世盛举。
十月中,第二批松鹤堂“范师” 出师。
这一批次的范师,不同于上一批次中的以刚刚落第的新科举子占了大半、几乎全是青中年,而是以往届举子居多。
还让裴无洙颇为惊异地瞧到了几个白发苍苍、所谓“老死文场而无所恨”的古代文人真实写照……
一开始,裴无洙对这几个老爷子是隐隐不大信任,一来是想着对方都四五十了还没考上进士,说不得水平本就比那些年轻的要次一些;二来则是——后世的科学研究早便表明了:人年纪大了,学习新东西的速度,就是跟不上年轻人。
不过后来的考核结果却向裴无洙实打实地证明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呸,不是,是考核成绩如何,与其人的年纪关隘着实不大。
或许更可能与个人自身的努力程度的关系才紧密些。
那几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里,有卷子答得特别好、高分居于榜首傲视底下群雄的;也有在里面答出了自己那能使得行知堂、翰林院那帮编教材的都拍案叫绝、甚至打算把加到第二版里的独道见解的;当然,也有差得让裴无洙忍无可忍,直接婉言谢绝了老爷子继续走向“范师”这一条路的……
归根结底,还是说白了,《明心启蒙经》里那点子给幼童启蒙的东西……对于任哪一个凭自己的真材实料在大庄科举里杀出一条路来、能中得举的,学起来都是很快便能轻易上手的。
也就甭管人家之后是不是又考了十几年都没有能考中进士了的。
第二批“范师”中,剖去不合格者,顺利出师的共计有六十八人,比上一届的五十三名还多了十五个。
但因为这一批次的要同时分到燕京、长安、杭州三个地方,光是具体的分配册定,都又叫裴无洙很是抓狂了一段时日。
紧赶慢赶,好歹是在十月过完之前把最后的分配名册赶了出来,“范师”分为三批,同批次整装待命,由朝廷官府出兵马护送,一起从洛阳奔赴各地方。
而既都有三支“队伍”了,那肯定要少不了得再来三个带队的人。
卢宿出身范阳卢氏,范阳与保定接壤,与燕京一带所距不远。
卢宿便主动向裴无洙请缨,毛遂自荐,表示自己很乐意先暂且搁置手边事务,领了带燕京二十二名“范师”北上。沿途经营管理、并附与燕京官学方面接触沟通、传达解释裴无洙大意的重任。
——说实话,这个“带队”可并不是一个什么多肥的好差事。
首先,沿途需要打点上下,旅途奔波劳顿、还得要同时照管好二十二名“范师”的衣食住行……之后与地方官学会面,若是对方有怠慢无礼之处,又是少不得得互相拉扯一番。
而裴无洙也清楚自己发下来的银子并不多,她手上账目的大头都出在给松鹤堂和地方上免费供给的多套笔墨纸砚上了,旁的地方能省则省,路上不免就得过得紧紧巴巴的。
而且就这样了,裴无洙都还专门派了个管账的一路随行……这“带队”算得上是个十成十的没油水、还麻烦多的苦差事了。
而且这样的差事,又还需要任用的人得有不低的情商和手腕,这样才能不至于再拖后腿捅娄子。
讲句不客气的,如柳书俞之流,就半点也不合适。
更更要命的,是即便以上几条都达到了,这个领队,他还得另外需要有一些“忠心”。
——不一定非得是忠于裴无洙本人,也可以是忠于“松鹤革新”。
但至少,不能是一个对两者都毫无眷恋、甚至隐隐不看好、持消极态度的人。
是而,裴无洙也并不放心把带队的人选随便交托给一个真宗皇帝从朝廷里安置下来的某某衔几品官员。
——万一他们只是抱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来敷衍了事的呢?
以后或许可以,但第一届过去,如果洛阳方面都不对那边表示出“松鹤革新”的足够重视,地方学政与官学怎么可能再傻乎乎地自贴腰包去坚持着大半特办?
这就到了看裴无洙手上能用的人手、人脉究竟有多少的时候了。
不得不说,卢宿的出现,算是解决了裴无洙的一个燃眉之急。
先前的裴无洙或许还对卢宿态度暧昧,处于两可之间……对卢宿当日那般直白明显的投诚示好,并没有太大的想法。
——毕竟,裴无洙只是需要在朝堂上有一些一能让她在外便宜行事、二能使人心生忌惮、不至于敢肆意轻忽宓贵妃与长乐宫的人脉势力。
但却还并没有对权势渴望到野心勃勃意图广结朋党的地步。
卢宿的野心,对于裴无洙来说,是有些太过外露而富于攻击性了。
但卢宿自请带队燕京之举,却是让裴无洙一时对他改观了不少。
也算是默认了对方“五皇子的人”的身份,默允卢宿成为了被庇护在自己这棵也不知道算不算大的树下的一员。
卢宿出身行知堂,长安那边,裴无洙最后便选了还尚在翰林院的梁悯之带队。
也算是对行知堂与翰林院两边的一个平衡。
至于杭州——
“你打算亲自过去?”东宫太子的唇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心中极为不悦,艰涩地挽留道,“非得要如此么?”
“此去杭州,是为了送松鹤堂的这批‘范师’,”裴无洙心里早早便拿定了主意,但见东宫太子明显不愿,一时也不由为自己捏了把汗,努力讨好道,“但也不全是为了松鹤堂……哥哥,我也想去看看那座‘出山大坝’!”
“你之前藏得可真有够严实的,半点都没告诉过我,一声不响就把自己把全部搞定了,”裴无洙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再有了,我也想去南边看看……我长这么大,都还没有出过洛阳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