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太子最早选的伴读,是符庄陆越四个。
但里面的“陆”,不是后来的陆恺文,而是陆恺文的嫡长兄,楚襄侯府的嫡长子,陆恺武。
所以最早的时候,庄晗是四个人里面年纪最小的那个,裴其姝也就与他玩得最近最好。
当然,现在的话,陆恺文还要比庄晗小上一岁。
“哦,我想起来了,”裴其姝恍然大怒,总算是想到了半年多前的那件事,面色古怪道,“你是那个陆恺武的弟弟……你要是因为他被贬斥出宫的事情而来责怪我,那可真是很没有道理了。”
“这年头难道还得逼着受害人给加害者道歉了么?不然就算是仗势欺人?”裴其姝也是无话可说了,低低地反问陆恺文道,“那难道你家里人就都没有告诉过你,你兄长陆恺武之所以被贬斥出宫,是因为他是一个登徒子吗?”
陆恺文屈辱地瞪红了双眼,不甘道:“那自然是公主说兄长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了。”
“行行行,那我没话与你说了,”裴其姝无言以对,直白道,“你不信我是吧?那我让庄晗跟你说……不过估计即便如此,你肯定也多半还是不信的。”
“好吧,虽然你不会信,但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的,”裴其姝无力道,“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兄长陆恺武呢,他想娶我,但是我又不想嫁给他,于是呢,他就想使一些龌龊手段来,与我生米煮成熟饭,强逼着我嫁给他……当然,他是个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蠢货,最后肯定是没成事的。”
“你也应该感谢他压根都没来得及真正做什么,”裴其姝冷冷地厌倦道,“不然就不是父皇因为这件事贬了他走……我非得亲手杀了他不可。”
陆恺文一时愣住,呆呆地怔在当场。
——因为他很清楚,昭乐公主没必要对着自己撒谎。
他陆恺文还没有那个资本和价值。
庄晗只冷冷地望着陆恺文,神情阴翳。
裴其姝却觉得没什么意思,挥了挥手,打算走人了。
庄晗面无表情地转身跟了过去
“你是不是也很生气?”裴其姝想了想,低低道,“陆恺武的事,说起来,他一是从没想过尊重我的心意,二更也是没有把你放在眼里。”
——真宗皇帝意图将爱女昭乐公主下嫁给庄晗,宓贵妃当时言辞含糊,并没有正面同意,但也没有直言拒绝,这件事也就这么黏黏糊糊的,仿佛就势被众人被默认了一番。
结果陆恺武在这之后,却是转身便动了不好的心思……说到底,他当时敢生那般“试一试”的心意,一是没有把裴其姝与长乐宫当回事,二更是没有把庄晗当回事。
庄晗抿了抿唇,面色森寒。
“但你不用想太多,”裴其姝想了想,如此安慰庄晗道。“那陆恺武有什么?不就是一个楚襄侯府么?父皇不喜欢他们,他们就什么也都不是。”
“但你不一样,你有太子啊,”裴其姝压低了声音,小小声道,“我偷偷告诉你,当年东宫选侍,你以为是我选的你吗?不,是太子哥哥……我那么做,当然是他悄悄暗示我的。他很欣赏你的,当年一眼就瞧中你了。”
庄晗乍闻内情,一时听得愣住。
“所以呢,你看那陆恺武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啊,”裴其姝耸了耸肩,直白而又意有所指道,“你可千万别学他,把心思放在那些弯弯绕绕上……你就只要记住一件事,好好地为东宫做事,以太子哥哥的心性,他是绝对不会轻易辜负任何一个为自己披肝沥胆、忠心卖命的人的。”
“只要日后你不主动背弃他,他是绝对也绝对不会轻易舍弃你,”裴其姝笑着拍了拍庄晗的肩,“以后你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日子……指望可待了。”
——所以,就不要把过多的心思放在我身上了,专心为东宫做事才是主要的。
至于咱俩的婚事,成与不成,对你来说,其实都是次要的。
随缘,大家随缘就好吧。
“所以,”庄晗却不想与裴其姝深谈自己日后的规划,柔声打断道,“公主方才说,您今日心情不好,既与太子殿下有关,又与太子殿下无关,此话可是为何和解呢?”
裴其姝愣了愣,环顾四周,看四下无人,才低低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在东宫里……发生了非常不好的事情。”
第104章 明萃阁 “你必须也得吃。”
庄晗微微一怔, 想也不想便下意识反驳道:“不会的,太子殿下绝不会轻易伤害您的。”
“我知道啊,”裴其姝愁眉苦脸道, “我知道太子哥哥对我很好……但是, 那个梦,做得也太可怕了。”
——裴其姝都没敢直接与庄晗说,在那个梦里, 她最后是直接被毒死了的。
“梦都是假的, ”庄晗柔声安抚裴其姝道, “公主应当比微臣更加清楚太子殿下的心性才是。”
“还有几天,太子殿下便要动身赶往西山大营了,在这之前, 您亲自与他见上一面,敞开谈一谈, 就不会有如此心结了。”
裴其姝一想也是,她总不可能真为一个梦去避着东宫太子一辈子。
只是到底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闷头躲了好几天,在东宫太子离开前,才算坐不住了,焦灼地在长乐宫里走来走去。
一时完全拿不定主意自己是该去还是不该去了。
最后反还是五皇子看不下去了,恼火地站起身来,拽着裴其姝的手就往外走。
“哥,哥, 停, 停!疼疼,”裴其姝惊叫道,“你干什么呀?!”
“你不就是想去东宫吗?我带你过去就是了, ”五皇子烦躁道,“你一直在那里走来走去,吵得我眼睛疼……都没法静下心来看书了。去,赶紧去,立马去!”
裴其姝磨了磨牙,被五皇子拽着赶到了东宫。
东宫太子的行装已经打点完毕,就等着明日清晨起来便要动身了。
“哦,孤还道是谁呢?原是你过来了,”东宫太子似笑非笑道,“孤还当你不会来了呢。”
“来啊,当然来,”裴其姝,怯怯地卑微示意道,“我不仅来了,还买一送一,带了我哥也一起过来了……”
东宫太子神色无形中淡了一淡。
三人坐定,才更是冷场得彻底无话可说
五皇子不耐烦的扬了扬眉,烦躁地有些想走了。
裴其姝想到自己做得分外真实的那个噩梦,赶紧拦着人不让。
——毕竟,在那个自己死去的梦里,是只有裴其姝与东宫太子两个人在场的。
三人不尴不尬地闲聊了半天,就拖到了晚膳的时候。
裴其姝松了口气,起身就打算告辞了。
“留下来一起用个膳吧,”东宫太子淡淡道,“下回再见面,就是可能都要半年之后了。”
“要这么久吗?”裴其姝一时怔住,惊叫道,“中间都不能回来的吗?”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只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口吻漠然道:“军纪如此,没有必要。”
“也是,”裴其姝尴尬地笑了笑,连连附和道,“入乡随俗,入军自然更当遵守军中的严明法度,那半年……半年就半年吧。”
之后便情不自禁地粘粘糊糊了起来,再不主动提要走的事了。
三个人是在用明萃阁里用的晚膳。
东宫太子是已经提前布置好了之后,才喊了裴其姝与五皇子过去。
而当裴其姝一走进明萃阁,脑子一晃,心尖尖上的肉狠狠一颤。
——这里面的布置,分明与裴其姝梦中所见的场景一模一样!
而至于那梦境中,最后一口毒死裴其姝的梨花糕……
裴其姝呆呆地望了过去,只见那案正西北角摆着着的那叠,不是梨花糕又是何物!
裴其姝的失态太明显,东宫太子与五皇子都被吸引了心神过去。
二人皆不动声色地皱皱眉,几乎是同时问道——
“你又怎么了?”
“这梨花糕可是有什么不妥?”
“啊!”裴其姝抢在东宫太子举筷欲试一块前,赶忙将人拦了下来,自己整碟举起来掂了掂,煞有介事道,“这梨花糕啊……我一看我就觉得吃了它得要闹肚子!不吃了不吃了。”
然后手一抖,将一整个碟子直接全部反扣在了地上,满盘子的梨花糕跌落成一大摊,碎了一地,再无一块可食了。
裴其姝微微松了一口气。
东宫太子平平地将视线移了过去。
裴其姝理不直气也壮,只从容自若、怡然自得地平静用膳。
边上宫人见状,却是不由尴尬地小小声提醒裴其姝道:“那梨花糕是皇后娘娘亲手做好送来的……本是专给太子殿下用的。”
裴其姝差点被自己口中尚未咽下的食物给呛死。
“那,”裴其姝呆呆地看着地上已经醉得稀巴烂的梨花糕,尴尬极了,怔怔道,“那可真是对不住了。”
——果然梦都是假的吧!
皇后亲手做的梨花糕,怎么会是有毒的呢?还是拿来给太子吃的,总不会是想毒死太子吧……裴其姝自己都被这个奇奇怪怪的脑洞给逗笑了。
裴其姝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的对那个梦境的恐惧倒是少了许多。
所以在后来,当东宫太子屏退四下,三人边吃边聊谈到一半,东宫太子突然面色猝变,僵了一僵,勉强坚持着忍了两秒,然后噗的一声吐出一口污血时,裴其姝才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慌成了一团。
心神大乱。
五皇子反倒是在场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当即扑过去,一把捏住东宫太子的筷子,厉声喝问道:“你刚刚吃了什么!”
东宫太子颤抖着手,点了点案上的那盘湘浦雁。
而那却是裴其姝为表先前躲着人的赔罪,从长乐宫带过来的。
东宫太子与五皇子同时想到其中关节,齐齐变了脸色。
东宫太子的下意识反应,是去彻底毁掉那盘湘浦雁,毁尸灭迹、死无对证。
五皇子却是举起自己的筷子,毫不犹豫地先吞了两口下去。
然后忍住腹中剧痛,拿起裴其姝的碗筷,夹了一点,端到裴其姝面前,低低地哄劝道:“姝姝,吃一口……你必须也得吃。”
东宫太子面色剧变,看得肝胆欲裂。
但腹中剧痛发作,他的眼前已经昏昏沉沉,一片漆黑。
……
……
九年后的西湖边上,裴其姝怔怔回神,终于收回了那段被自己遗忘多年的、身为昭乐公主的记忆。
“所以说,”裴其姝的眼泪扑簌簌落下,神色木然道,“我是‘碎金兆’。”
——那个仿佛在血脉里被诅咒了的三姓女中的“碎金兆”。
她梦到了自己的死,为了躲开,最后却反是阴差阳错地害死了自己的亲哥哥。
“当年该死的,”裴其姝怔怔道,“应该是我……”
“不,”来人上前一步,紧握住裴其姝的手,柔声道,“当年我们之中,没有谁是应死的……真正该死的,是动手害人的那个。”
第105章 死生 我是靠着对你们的想念熬过来的。……
太多太杂的记忆自裴其姝的记忆深处蜂拥而出, 挤得裴其姝头昏脑胀,神智迟钝,一时完全无法去正常思考。
她心中非常非常的难过。
——那种难受, 不是一种想要嚎啕大哭, 崩溃灭顶的悲恸,而是一种密密麻麻的压抑、一种混杂着自责内疚、与乍闻真相的愧悔惶然……搅合成的令人几乎无法喘息的绝望。
裴其姝被这种沉甸甸的情绪压得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姝姝,”五皇子笑了笑, 抬起自己的左手, 握住裴其姝的一只手, 在指缝间轻轻地捏了捏,把玩了一下,然后提起来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轻声道,“你听。”
裴其姝蜷了蜷手指, 心神不定地依着五皇子施为,乖顺地静静数着他的心跳。
片刻后, 后震惊地瞪圆了双眼。
——那心跳……那心跳极缓极慢,轻得裴其姝几乎都要数不到了。
五皇子看得便忍不住要想笑。
——他已经在这张脸上,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过这般生动的颜色了。
即便是他无数次揽镜自照,想从中以此窥测出自己孪生妹妹的丁点形容……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他们曾经是一双互相环绕、盘旋生长的并蒂植株,但长到一半, 还未开花结果, 其中一半便被硬生生地拉扯开,搬到了一处阴仄幽僻的昏暗角落。
那角落里净是苦涩的水,顺着植株的根系, 一点点蔓延爬上……于是,那半道被搬到这里的植株,便也同样长出了苦涩的叶。
里面流淌的,也都是苦涩的汁液。
开苦花、结苦果……就算生得再像、努力学得再像,也终究是不一样了。
“当年在明翠阁时,是阿娘亲眼看着我咽下的最后一口气,”五皇子弯了弯唇,仿佛自己只是在与裴其姝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般,戏弄他不及自己聪明,还略有些自得地提醒道,“姝姝,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这么些年……我是怎么又死而复生,‘活’过来了吗?”
裴其姝呆呆怔怔地望着五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