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便笑着将右手食指抵在唇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如同他们少年时每一次嬉戏玩闹般,捏住了裴其姝的手,缓缓地往下放。
这一次,放在了自己的脉门之上。
五皇子一边让裴其姝静心听着脉,一边还生怕裴其姝不懂般,饶有趣味地为她作着注解,浑似一个全心全意为妹妹服务的贴心哥哥。
“一,二,三,快跳了三下,然后停了,嗯……停的时间有些长,”五皇子优哉游哉道,“《世医得效方》上载十绝之脉,后被除去了偃刀脉,转豆脉,麻促脉三种,剩七者,称七绝。”
“‘脉在筋肉之间连连数急,三五不调,止而复作,如雀啄食’*”五皇子施施然道,“这雀啄脉,便是七绝脉之一……够绝了吧,哥带你长见识了。”
裴其姝猝然瞪红了双眼,颤抖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喉咙间仿佛被什么死死地堵着了,稍微泄出一口气,便是喘息着的哭腔。
“怕不怕?”五皇子俯下身来,静静凝望着裴其姝的双眼道,“其实坦白说,现在的话,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算是死了还是活着的……或许应该说是非生非死、半死不活?”
“我这样的情况,一点招呼也没打就直接找了上来,”五皇子花了半秒钟愧疚了下,作了个简洁的自我反思,“……没有吓着你吧?”
一阵灭顶的压抑与绝望慢慢在裴其姝的心口弥漫开来
裴其姝摇了摇头,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满脸,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五皇子,泣不成声,连连摇头。
裴其姝怔怔地想着:她怎么会怕呢?
那是与她在同一天、从同一个肚子里滚出来的孪生哥哥啊。
——他们两个血脉相连,荣辱与共,本应当是这世上之间,于彼此来说最最亲密的存在。
“我唯一只在乎的是,”裴其姝泪流满面道,“这些年来,哥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过的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老实说,你哥我这些年过的还真是不算太好,”五皇子还真配合着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撇着嘴道,“当时我都已经断了气了,躺在棺材、埋进土里,却又被一个炼蛊成魔的药毒师给捡了回去。”
“那个老头子本来是养了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当试炼品的,结果人还没养大,先跑了。”五皇子说着说着,自己都很无奈了,“老头子气急败坏,又一时片刻找不到合适的什么他们所谓的‘纯阴之体’来,就凑合凑合,将就着把你哥我这具绝对够‘阴’的尸体从坟里刨了出来。”
“你想吧,都挖人坟了,那老头子肯定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缺德得很,呸,”五皇子的语调很闲适,为了照顾裴其姝的心情,用词也很诙谐……但即便如此,从其中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也足够让裴其姝稍一细想,便痛苦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逼着喂我吃了好多能恶心死人的东西……然后,喏,我就便变成了现在这个非生非死、半人半鬼的模样。”
裴其姝听得痛苦得浑身发抖。
“好了,都是些不好的事情,不提了,”五皇子见状,连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笑着道,“姝姝,九年了,哥好不容易才见上你一面……我们非得把时间浪费在讨论一个死人身上吗?”
“那人已经死了吗?”裴其姝怔了怔,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喃喃地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然的话,裴其姝也非得要亲手杀了他也不可。
“不过话说回来,”五皇子小声地嘟囔着抱怨道,“我的坟都被人刨空了,九年了,你们竟然没有一个发现了的……”
裴其姝一时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裴其姝不知道五皇子究竟是经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才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子……她甚至连问都不敢仔细去问。
但裴其姝却清楚的知道,这九年来,她确实是把五皇子忘了个一干二净的。
——她将自己的双生哥哥,一个人,冷冷地遗弃在了时光的那头。
而如今,五皇子在如水逝去的时光长河中,从那九年前,一步一步地跨过来,自己走到了裴其姝面前。
“对不起,”裴其姝痛苦道,“哥,我……”
“对不起什么?”五皇子扬扬眉,波澜不惊地随意道,“对不起忘了你哥我?”
“坦白说,最早的时候,给你使了几个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小时候也经常用的暗号,你却都毫无反应时,我心里是挺生气的,”五皇子耸了耸肩,坦诚道,“我还以为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才九年就把你哥我完全抛到了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不过后来,我意识到不对,你好像不仅仅只是忘了我,好像是把九年前所有的事情都全部忘完了。”五皇子微微蹙眉,仿佛又回到了刚刚意识到不对的那时,“后来又遇到善水师傅,听他与我讲了玄门中的三姓女,再联系你当年在明萃阁反反复复提及的梦与道歉,我便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哪里还会对你有什么可不满的。”
“得了吧,这又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五皇子神色平静道,“就像当初明萃阁的事,毒是别人下的、也是我自己在明知的情况下甘愿吃的……你仿佛非得要把所有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不可,自己折磨着自己去痛苦。”
“换了我是阿娘,也会努力想办法,让你去把那些糟糕的记忆都忘掉了。”
“所以,”裴其姝听得不对,愣愣地反问道,“哥最早……到底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裴其姝方才是想当然地以为,五皇子应该是先前受制于人,比如说那个捡了他走的老毒师,被人禁锢不得自由,好不容易才逃脱出来……这才巧而又巧的在杭州碰上了,得而与自己会面。
如今听着听着,却又似乎感觉不是那么个意思了。
听五皇子的意思,对方竟应是早便获得了自由身的!
“哦,这个啊,“五皇子心虚地低头摸了摸鼻尖,倒也没有想去隐瞒裴其姝什么,只委婉道,“姝姝,哥其实是跟着你一路从洛阳来的杭州……”
“那你为什么,”裴其姝错愕异常,“不早点来见我与阿娘!”
“我也没办法啊,”五皇子叹息道,“洛阳皇城里你们那个国师,还是个真有点本事的,不是纯粹招摇撞骗的假神棍。我身上现在这种情况,倘若胆敢惊动了他……可别还没见着你和阿娘呢,我就得先被人逮起来砍了超度了。”
——苗疆蛊王昔年为了练出能统御百蛊的药人,筹谋了将近大半生。
他最早先是找了一对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且纯阴之地的双胞胎姐妹花,在襁褓之中便将人褫走,小心翼翼地好不容易养大了几岁,谁人能想到,不过中途受友人之邀从苗疆来洛阳助人办了点事、得了些花用的银钱……辛辛苦苦从小养起来的双胞胎竟然能给他跑了!
跑就跑了吧,苗疆蛊王会怕自己手下的猎物逃跑?可那对小蹄子不仅给他跑了,还运气奇好地撞上了一对贵人,进到了宫里去。
卿氏一族坐镇洛阳,皇城之内,全是牵星楼一脉的地盘。
人在哪里混,就要守着那其中约定俗成的“规矩”……苗疆蛊王不敢轻易得罪牵星楼一脉既能掐会算还特别能打的臭道士,悻悻然地含恨止步于宫门之外。
一边抱着侥幸心理,想着万一呢,万一能给他盯着觑到什么纰漏混进去,抓了那对双胞胎回来……哪怕只抓到里面的一个也行呢。
另外一边,也是同时在洛阳城之内搜寻起合适的替补品来。
后来明萃阁出事,东宫太子昏迷不醒、命悬一线,真宗皇帝以此事兴怒,发作长乐宫,宓妃母子被贬斥出宫……在一片兵荒马乱的仓促凌乱里,李宓来不及为大儿子的死亡而多作苦悲,含泪将五皇子埋葬后,便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病中的小女儿,只守着等她醒来。
然后五皇子的尸首……就招来了一个四处游荡、寻求试炼药人替补的苗疆蛊王。
苗疆蛊王仗着当时的五皇子是个气息断绝、无力反抗的尸体,本着试一试就当是练练手了、反正也不赔什么的心理,在当时五皇子那不知道该说是尸体、还是身体的躯壳上,一口气接连种下了百来种蛊毒。
五皇子当时本来是闭气而亡,处于一种马上就要真的死了的濒死、假死状态,被体内那么些蛊虫啃食撕咬、反复冲击,以毒攻毒……那口气,竟然还真的缓过来了。
从生至死,再自死处而生……所以当年善水和尚见了五皇子后,便直接给他批言道:他现在是不生不死、半人半鬼之物。
既然都是个“物”了,再加上后面苗疆蛊王大喜过盛,又陆陆续续在无力反抗的五皇子身上又补充种下的蛊毒……
那些虫子们大多都邪性异常,在五皇子体内尚且还互相拼搏厮杀,无意一日之停歇……更遑论是把它们聚集在一起、容纳在自己体内的五皇子了。
在洛阳时,五皇子不是不想直接找上门,他中间试过两次,但每一次,只要他胆敢更靠近裴其姝一些……牵星楼的道士们便立时会有了反应。
——事实上,如果不是五皇子先前机缘巧合,兴之所至,随手救过香山寺那善水和尚一命……后来二人几番纠葛,同路而行,对方又偶然得知了五皇子的复杂身世,表示愿意随他一道往洛阳一行。
途中甚至几番苦口婆心、意欲劝五皇子出家为僧。
当然,五皇子也半点兴趣都没有就是了。
后来善水和尚一路跟到洛阳,见五皇子似乎马上要引起牵星楼的注意,便有心替五皇子遮掩、妥当善后……不然的话,早在洛阳时,五皇子可能都要被牵星楼给抓进去了。
“那我之前到了杭州,”裴其姝仍然还是不高兴,“你怎么不直接来见我?”
“哥不是看你在忙正事嘛,”五皇子扬了扬眉,直言探问裴其姝的心意,“姝姝,你是觉得当公主舒服、还是作皇子方便?”
裴其姝微微一愣,继而心乱如麻。
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混沌,糟糟乱乱。
片刻后,裴其姝强力遏制住自己纷乱繁杂的心绪,定了定神,并没有正面回答五皇子的问题,而是绕开来,沉着地直接下了最终的决议:“现在既然哥回来了,那我当然不可能再继续鸠占鹊巢下去……待我们回洛阳后,便去禀明父皇,各归各位。只是,究竟要怎么与父皇的说法,我们可能得先好好地商议一下。”
如五皇子对裴其姝那般,事无巨细地坦白直说,肯定是不可能的。
世人多畏怪力乱神、蛊毒巫祝之道……五皇子身上的那些东西,不能说的可太多太多了。
——但裴其姝更不可能,在已经占据了自己双生兄长的便利身份、被对方挡灾救了一命的情况下,还厚颜无耻忝居不让,坐视着五皇子本人,反倒是继续谨慎小心地过着藏头露尾的难堪生活……
“不,我过来见你,并不是为了要讨回自己的身份,”五皇子摇了摇头,笑着调侃道,“如果我们姝姝当皇子当得腻烦了,想换回去,那哥就跟你换回去;但话说回来,倘若你还不想被皇帝随意安置嫁人去,我们也没有再多此一举去折腾的必要……你我,两个人,都是‘五皇子’,换着来就是了。”
裴其姝听得哭笑不得。
“这怎么可能?”裴其姝摇头拒绝道,“我们两个人,怎么个换法?”
“今天是你,明天是我,身边的人迟早察觉出不对来的,”裴其姝苦笑着叹息道,“或许短期之内可行……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可你哥我本也并不需要长久什么啊,”五皇子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无所谓道,“这具身子现在的状况,就是有了今天、没了明天……我回来,只是为了做一件事。”
“做成之后,是生是死、或死或活、都无所谓了,”五皇子淡然道,“随他去吧……反正本就是从阎王爷那里侥幸偷回来些的日子,多了少了都一样,也都是赚。”
“更何况,与其到时候再生离死别,弄得阿娘心里苦闷难受,再遭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孩子的痛苦,”五皇子还敢笑着与裴其姝打商量道,“我想着,如果不换的话,我们不妨从始至终就干脆不要告诉阿娘算了!”
“反正我做的这些,也不必阿娘知道,”五皇子叹息道,“这样也好,谁都不必再挂念我……如果不是而今的身份使不着力,我其实也不想来找你的。”
裴其姝的脸色微微一变,愤然道:“你怎么能这么想?”
“我现在就去帮你寻个大夫来!”裴其姝焦灼得心神不定道,急急道,“杭州的不行,我们就回洛阳请御医,倘若御医还不行,我就陪着你巡访遍天下名医……肯定总会是能有办法的!”
“算了吧,姝姝,”五皇子好笑道,“你还是大发慈悲、高抬贵手、放过那些可怜的大夫们吧……不是哪一个人都能轻易接受你哥我现在这样,非生非死、不人不鬼的情况的。”
“真把那些大夫吓出个好歹来,”五皇子自我调侃道,“那还反倒是多给我命里添上了些业障了。”
“但那也没有坐以待毙、躺着等死的道理啊!”裴其姝气急败坏道,“……讳疾忌医要不得!”
“你哥我也没有躺着等死啊,”五皇子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现在不是已经非常积极地亲自找上门、寻求到你的帮助、壮志酬酬地等着办完最后一件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