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的话,本公主保证,你会死得连一个全尸都留不下来。”
“你若是不能接受、心里有怨,要怪,也不要怪我,”裴其姝冷冷道,“先去怪一手安排此事的五皇子;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要点头答应下和一个昏迷不醒之人的婚事吧!”
门外之人沉默地跪了许久,片刻后,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裴其姝面无表情地纠正道:“我是堂堂昭乐公主,你应该按规矩回我‘是,下臣遵命’。”
门外人这次沉默了更久,然后不带丝毫情绪地一字不差重复了这一句。
裴其姝这才觉得心头一直堵得死死的那口气微微松了须臾。
“五皇子是怎么跟你说的?”裴其姝冷声询问道,“他现在把我放在这里,又是怎么一个安排?想我一辈子困居这方寸之地、老死这里么?”
“五殿下的意思是,”门外人轻轻应道,“三个月之后,他会向陛下禀明公主之所在……然后正大光明地迎公主回宫。”
“三个月,”裴其姝微微冷笑了一声,说不出自己心里现在是怎么个情绪,只觉得一切都让她疲惫极了,也厌恶极了,“一个已经嫁了人的昭乐公主……他的计划原来是这样的。”
裴其姝不得不敬佩五皇子一句“心思缜密”。
“那就这样,”裴其姝疲倦地闭了闭眼,冷冷道,“你退下吧。”
“我不想看到你,这三个月,你都不要再过来这边。”
门外的人犹豫了一下,安静地沉默了许久,久到裴其姝都恍惚以为对方已经走了的时候,才缓而又缓地出声,低低地试探道:“公主心中有怨,在下明白。只是在下家中,祖母与长姊俱在。”
“老人家并不知晓这婚事背后的关窍,”门外人小心翼翼道,“只道在下今日大婚。如果公主明日不愿见她们,恐怕祖母心中,会……”
“那是你的事,”裴其姝毫不客气地直白道,“与本公主何干?”
“以后这样的事情,就不要拿过来说与本公主烦心了。”
门外人微微一窒,继而哂然一笑。
先前恭顺稍稍褪下,隐隐有些尖锐地笑着反问了裴其姝一句:“只是以公主兄长的意思,等到三个月后,届时,还是要在下护送公主回洛的……公主就是再不喜欢,也总不可能真一辈子都不看在下一眼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裴其姝从想明白自己当下的处境后,胸口一直强自忍耐、憋着的那股火一下子蹿了上来,寒声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在下不敢,”门外人顿了一顿,微微起身,轻轻地伸出手来,试探地推开了屋门,深深地凝望了裴其姝一眼,唇角略略弯起,自嘲道,“公主的厉害,在下可是早都已经彻彻底底地领教过了。”
裴其姝面色一僵,猝然大变。
——这一回,她终于完完全全地看清楚了门外这位“新郎官”的长相。
“静……左静然!”裴其姝错愕万分,惊讶得舌头都打了个颤,“你,怎么会是你?”
“很奇怪么?我并没有死,”左静然立在门边,心平气和地朝着裴其姝笑了笑,真心实意地奇怪道,“我原先还以为,那些人半年前终于撤走了,是殿下大发慈悲,想放过我这条命了……原来不是这样的么?”
裴其姝僵着脸,咬了咬牙,缓缓地摇了摇头,平静而残忍地揭示真相道:“我并没有那么好心……当初最后决定放过你,是太子自己的意思。”
“是么?”左静然低头一笑,自嘲道,“原来这也还是我自作多情、想当然尔了。”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还都得要感谢殿下一句,为了您当初故意说漏的那句‘狸猫换太子’。”
——若不是以此细节纰漏,在寿昌遭伏击之后,立刻便推测出“五皇子”当时应当是在来赴他们的宴之前,就得知了东宫太子的身世秘闻的真相……
左静然那时候不可能那么快就稳下心思来,断然明悟了左思源父子究竟是死在了谁手上、又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之后自然也不可能一直小心提防、沉得住气,恍若无事发生般,熬下了长达一年有余被人时时紧密盯梢的暗无天日时光。
“你是什么时候,”裴其姝咬了咬牙,神色凝重道,“知道我身份的?”
“殿下不必惊惶,您先前伪装得一贯很高明,”左静然笑了笑,平静道,“我知道的也并不算太久……也就是在几个月前,亲眼见到真正的五殿下时。”
——而那时候的洛阳城内,却又同时有着另外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五皇子”。
第108章 左府 “你要努力让公主喜欢上你。”……
裴其姝终究还是在第二天陪着左静然一道去见了他家里的长辈。
不为其他, 只因为这里面有一桩事,叫裴其姝极为不解,不得不顺势退了一步, 借着左静然给的台阶来试图把情况打探得更明白点。
目前已知有以下几个前提:
一、左静然非常清楚东宫太子的身世有问题。
二、但五皇子本人却并不知道。
或者说, 至少他在裴其姝面前表现的,却不像是个知情人模样。
裴其姝当然也知道:这其中或许也有五皇子故意在她面前做戏遮掩的可能……但反过来,裴其姝却想不明白, 如果五皇子都知道东宫太子并不皇室血脉了, 还有必要在自己面前那般惺惺做戏么?
其三为, 左静然声称,他是几个月前才第一次见到的五皇子本人。
而就几个月的时间……五皇子就与左家合作结盟,将裴其姝安置在了这里。
但凡五皇子只要不是抱着随便找一个地儿把裴其姝当个累赘包袱般狠狠甩下的心态……裴其姝便不得不意识到:代表左家与五皇子投诚结盟的, 可能并非是左静然本人。
而是另有其人。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两边为何会由此错了开去, 打了个信息差。
裴其姝不知道左静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亦不敢主动提起, 唯恐激惹其叛反、弄巧成拙……但她也是实在放心不住,便抓住当下的机会,尽快熟悉起了塘栖左氏如今的权利结构。
抱着这样的心态,翌日晨起,裴其姝平静梳妆,与左静然一道去了左府老太太的院子里给“长辈”敬茶。
等在里面早早候着的人非常全,基本上一眼望过去, 单看那些人彼此的神色与前后站位, 裴其姝就大致把左家现在的情况摸了个全。
裴其姝有些吃惊地发现:左家当下,似乎是左静然的堂姐,已为人妇的左大姑娘左佳荣主事。
后来裴其姝知道了:当初左思源父子死后, 没过多久,江南府官场动荡,左静然的父亲也在那场大清洗里半被迫地从江宁府织造的位子上退了下来。
据左府的下人自己说,起初人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被逮捕过去下到了大狱里,经过几番的严刑拷打……还是府中变卖了不少家产、很是活动了一番,才将人好好捞出来的。
不过,经此一役,左静然父亲毕竟年纪也不小了,精气神是彻底颓了下去,再不敢出来理外事俗务了。
而今站在裴其姝这位公主儿媳面前,弯腰耸肩、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不像是左静然的父亲,反倒像左静然是他的老子一般。
塘栖左氏也是历经几代的名门大族,不过,在江南官场变动之后,那些旁支偏系,倒得倒、散得散,左家人几经挫折,而今留下的,就只有主支的那几房了。
而这里面,与左静然同辈的,又和他一般是嫡脉正支的,就只有左大姑娘左佳荣了。
是而,左佳荣第一个上前来亲手迎了裴其姝进去,话里话外隐隐透露出些主人家意思时,裴其姝倒还算不得有多惊讶。
真正让裴其姝惊讶的是,后面她坐下后才发现,在场除了辈分最高的左府老太太之外……小辈里,就只有自己和左佳荣是坐着的。
左静然袖手而立,垂着头站在左佳荣与裴其姝面前,只作一副垂首听训的模样。
这里面的意思就很耐人寻味了。
——左佳荣的地位不一般,真要说的话,倘若她夫婿是入赘左府的,那倒也不算是有多夸张。
但左静然现在府里,又是个什么情况?
裴其姝心中惊疑不定,好在左府也没一个人有那福气消受得了公主亲手泡的茶,只是早备好的,意思意思递了一下。
裴其姝从头到尾都八风不动地坐着,只伸手作了个拿的姿势,便立时有丫鬟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替她送到了该送的人手边。
左府长辈低头安分喝茶,规规矩矩不敢表现出分毫的声色,生怕被裴其姝引申起来,解为什么“有不满之意”……场面便一时尴尬地静了下来。
左佳荣见状,便笑着说起了圆场的客套话来:“公主能下嫁到我们家,真是令府中蓬荜生辉……左府满门,都是受宠若惊、深谢皇恩。”
“是么?”在已经确定左佳荣就是左府那个话事人、与五皇子合谋定下这桩婚事的现在,裴其姝却并不准备再给对方分毫的面子,撩了撩眼皮,弯了弯唇角,不咸不淡地平静反问道,“你就那么确定,等到本公主回洛……父皇就一定会欣然接受我下嫁于左府的事实?”
左佳荣脸上堆砌起来的笑容微微一窒,下意识偏过头去,有些隐含不满而焦灼地瞧了后面完全不在状态的左府老太太一眼。
而屋内一片死寂,剩下的几乎所有人,都是听得神情微妙,各式各样的眼神满场乱飞。
裴其姝便懂了,哦,在场这么些人,就老太太一个是什么也不知道、只一心一意把这当成孙子大婚的……剩下的,或多或少,都是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碍的。
这倒是有趣了。
裴其姝呷了口茶,微微一笑,复又心平气和地与了左佳荣第二个直言暴击:“更何况,本公主嫁到左府来,左大姑娘心里,就真的有您说的那么纯粹的高兴么?”
——我可是示意人杀害了左思源……至少,也是害死左思源父子的直接导/火/索。
你弟弟娶我,你是真心为了他、为了这桩奇葩的婚事而高兴?
左佳荣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毕竟,”裴其姝扬了扬眉,缓缓笑着道:“先前你们府上……”
“伯父与可还的死,是个所有人都不想发生的‘意外’,”左佳荣不敢再放任这位公主殿下继续在老太太面前胡说八道了,抢先一步,加重了语气,仓促而断然地肯定道,“如此惨剧,别说公主,就是五殿下后来知道了,心里肯定也是不太舒服的。”
“不过,生死有命,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左佳荣麻木道,“至于先前可还在洛阳……更就纯是他咎由自取了。”
“太子殿下法度严明,”最后,左佳荣扯了扯嘴角,神色复杂地吐出了这么一句心不甘、情不愿,意蕴深刻的一句,简单地暗示裴其姝道,“公主放心,您既嫁到了我们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左字……以前的些许龃龉纠葛,五殿下都不计较了,更遑论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了。”
——这话里的意思是,我们家都已经和你兄长谈定说好了。
至于早先的事,真正把左府害到如此地步的是东宫太子。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更大的敌人面前,留给左家人可剩的选择也着实不多……只能捏着鼻子将过往裴其姝那点子“不懂事”的纠葛付之一笑了。
“哦,太子殿下法度严明,”裴其姝却没有分毫领情的意思,只似笑非笑道,“这么说,那你们左家曾被下狱治罪的那些,也都同样是‘咎由自取’了……是不是啊?”
左佳荣僵着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掐紧指尖,缓缓地笑了出来,点头附和道:“既然公主讲的,自然不会有错。”
“不过呢,”裴其姝偏头一笑,连连摇头道,“你们家觉得,尚了个公主是件能光耀门楣的大喜事。但在本公主看来,却是都忍不住要同情你们了。”
“本公主是遵从兄长五皇子的心意,嫁到你们左府来的,”裴其姝以手支颐,闲闲冷笑道,“日后若是与驸马起了什么龃龉……你们家做好绝嗣绝户的准备了么?”
“公主!”左静然的母亲从头缩到尾,在此,终于彻底是听不下去了,失色惊叫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夫家开枝散叶,乃是女子本分……”
“怎么,左夫人是要来亲自教导本公主何为‘妇德’、何为‘女诫’么?”裴其姝冷笑出声,冷声截断,摇头失笑,指着左静然惊异探问道,“你们不会觉得……娶了公主,还指望着以后能给他纳个妾室吧?”
左夫人被裴其姝骤然暴戾的气势震得浑身微微一缩,也不敢以正常音调说话了,只不安地小声呢喃道:“这,这也太欺……”
“自然,”左佳荣抬了抬手,面无表情地偏头睇了自己的婶母一眼,直看得左夫人霎时寂然消声,然后才转过来,微微笑着与裴其姝郑重承诺道,“公主下嫁左府,是委屈了公主。”
“若是静然日后倘敢惹了公主的不快,那必然是静然的不对,我们阖府上下,都会教训他为公主出气的。”
“静然既娶了公主,自然更不可能再会叫他有任何别的什么女人来碍着公主的眼,”左佳荣眼底含笑,胸有成竹道,“我们左府下一代的子孙,也定然必得是从公主肚子里爬出来的。”
这早便是在左佳荣举家向五皇子投诚时,就约定在双方的协定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