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静然想来也是早便被东宫太子派下来的人折腾得够呛,躲躲藏藏,忍得够难受了。
是而闻言,一语未辩,只沉默地依言去行了。
冬至前一天,裴其姝一行总算是赶到了洛阳城外。
遥遥望去,那里已经是一片旌旗招展。
洛阳方面便早早接到了消息,有人亲自跑到城门口来迎,裴其姝倒也不算有多奇怪,顶多是觉得有点太夸张了。
但等裴其姝的马车越靠越近、渐渐看清那旗帜的明黄与其上的御制图案后,裴其姝心跳狠狠地漏了两拍。
不待马车停稳,裴其姝掀开帘子,就要往下跳。
左静然打马过来,非常有眼色地扶了裴其姝一把。
裴其姝通红着眼,提起裙摆,一步一步朝着早已被请场戒严的城门下走了过去。
然后隔着三步远,缓缓地跪倒在地,俯身叩首,喃喃道:“父皇,母妃……儿臣回来了。”
真宗皇帝与宓贵妃就正亲自站在城门下望眼欲穿地等着她。
宓贵妃再也忍不住,一把将裴其姝搂在怀里,眼泪簌簌地往下掉,痛苦而压抑道:“姝姝,娘可怜的姝姝。一转眼,怎么就,怎么就都已经嫁人了……”
五皇子低眉臊眼地耸肩缩头站在另外一边,在宓贵妃的眼泪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恨不得当自己是不存在的了。
真宗皇帝揽住宓贵妃的肩,眼圈亦是微微发红,但还是很宽心地先安抚宓贵妃道:“女孩子长大了,自然都是要嫁人的,这是好事……昭乐都这么大了,都这么大了。”
裴其姝一声不吭,只是隐忍憋了一个多月的眼泪,此时也再克制不住地在宓贵妃眼里流了个痛快。
“驸马,”真宗皇帝转过脸,留给她们母女俩一些交流感情空间,略有些挑剔地审视着左静然,有意想恩威并施地警告对方几句什么,“而今……”
“父皇。”东宫太子微微上前半步,巧而又巧,挡在了真宗皇帝与左静然之间,平静笑着道,“妹妹既已经回来了,城门风大,也冷……不妨准备准备,就启程回宫吧。”
“太子说的是,”真宗皇帝想想也是,颔首应许,吩咐四下道:“管洪,你去……”
后面的话,东宫太子心不在焉,并没有怎么仔细去听。
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睫,黑眸沉沉,平静地俯视着被完全笼罩在自己影子里的裴其姝。
东宫太子刚才那半步,不仅仅只是挡住了真宗皇帝望向左静然的视线,更是完完全全,将裴其姝与左静然两个人隔了开来。
裴其姝察觉到身上如有实质的视线,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来。
二人四目相对,东宫太子缓缓地,缓缓地,对着裴其姝展开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平静微笑。
却看得裴其姝后背发寒,心头狂跳不止。
“都是个完完全全的大姑娘了,”东宫太子从容自若地伸出手来,做足了兄长的架势,作势要拉裴其姝起身,“很漂亮。”
穿着孺裙的迢迢很漂亮。
梳着妇人发髻的迢迢也很漂亮。
可惜都不是他的。
无边无际的黑沉黏腻情绪,如淤泥一般,一点一点涨起来,缓缓漫过了东宫太子的头顶。
他恍惚感觉,自己应该是已经死了的。
死于一片暗无边际的沼泽深渊,窒息而亡。
第110章 两难 当年,是他选错了。
裴其姝跟着真宗皇帝与宓贵妃先回到了长乐宫。
真宗皇帝在众人一道用过午膳后, 觑了个时机,起身给东宫太子使了个眼色,借口前朝国事, 带着东宫太子先走了。
把交流空间留给了长乐宫母子三人。
五皇子看东宫太子有磨磨蹭蹭、没话找话的意思, 紧跟着起身,笑眯眯地主动出去送了送“国事繁忙”的皇帝与太子。
只是那笑意非常浅淡,只有薄薄一层, 稍微往下略一细看, 全是无边冷然。
送完人转身回来, 五皇子的脸刷地一下就耷拉了下来,心烦意乱地走回来,在长乐宫的正殿外略站了一站, 微微顿足,先绕去偏殿找了里面规规矩矩等候着、安静得不像话的隐形人左静然。
左静然见得五皇子, 连忙起身行礼。
五皇子摆了摆手,以目示意, 挥退了偏殿四下侍奉着的宫人仆妇。
“你和姝姝,”五皇子眉心微蹙,对左静然今日安静得恍若不存在般的透明人行径很有些不大满意,略有些怫然地质问道,“你们两个……”
左静然沉默地摇了摇头,然后只无言地静静望着五皇子。
五皇子在城门前和刚才午膳的宴上,一直都死死盯着东宫太子, 盯出来了一肚子的憋屈火气。
对东宫太子流露出分毫的不自然、不应当的情意, 都恨不得抽丝剥茧地分析个彻彻底底、清楚明白,然后更是深恶痛觉……怄气得不行,对着左静然, 自然更是没什么好声气了。
“是,本王是说过不许你强来胡来,搞霸王硬上弓的那一套,”五皇子烦躁得不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怨念道,“但本王可也没说不许你干别的啊……你多少,也得先自己主动点吧?”
“姝姝不喜欢搭理你,你就还真规规矩矩坐一边当自己不存在了,”五皇子嫌弃极了,略有些刻薄地嘲讽左静然道,“你难不成还指望着她自己能自觉想开么?”
“那本王要你是干什么用的!还是你以为你自己长得貌比天仙,什么都不做就能招人喜欢了?”
左静然垂下头,微微苦笑道:“公主的性子……”
“她什么性子?是冷若冰霜、拒人以千里之外了,”五皇子很不满意左静然说出这种推脱之词的消极心态,冷哼了一声,不大高兴地截断道,“还是娇蛮任性,得理不饶人了?……你不行就是你不行,少给本王扯这些乱七八糟的!”
在五皇子看来,自家妹妹性子好得很,如果俩人没能成事,那必然是左静然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了!
“但凡你多少愿意花点心思来,”但是婚都成了、堂也拜了,五皇子而今再是不满意,也不能说弃就弃了,只得忍着脾气调/教左静然,尝试着再挣扎一把,“你们两个也不至于半天下来、一句话都没得与对方说的……”
话到一半,偏殿的门被人不徐不疾地有规律叩了三声,五皇子下意识就想扬声呵斥人退下,话都到了嘴边了,骤然惊觉不对,猛地一下站起了身来,颇有些讪讪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巴地望着门口。
裴其姝冷着脸推开门,看都不去看五皇子一眼,只毫无情绪、面无表情地转达道:“母妃喊你。”
“哦,哦,”五皇子忙不迭地挤出一抹笑脸来,连声应道,“好,好……”
说着就抬腿,慌慌忙忙要往正殿走去。
待都走出几步了,才骤然回神,小心翼翼地觑着原地不动的裴其姝,讪讪笑道,“姝姝……你不跟哥哥一起去么?”
裴其姝径直随便寻了一个绣花凳坐下,只视五皇子为无物,纯然当作自己方才什么都没有听到过。
“嗯,是,也是,”五皇子悻悻地笑了笑,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自问自答、自觉圆场道,“你和静然在这里,我走,哥哥先走了,你们慢慢相处、好好相处……”
裴其姝撩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睇了左静然一眼。
左静然立时起身,拱了拱手,恭敬道:“那微臣就先去殿外候着了。”
言罢,都补待五皇子反应过来拦人,半步不停地先出去了。
五皇子怔怔站了半晌,走到门口,缓缓阖上殿门,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
然后回转过身来,默不作声地走到裴其姝身前,半蹲半跪下去,仰望着裴其姝冷淡的侧颜,轻声开口道:“还在生哥哥的气?还是不高兴?姝姝……”
裴其姝偏过脸,冷冷地笑了一下。
“我高不高兴、生没生气,”然后唇角微弯,不无讥讽地瞧着五皇子低眉顺眼的讨好之色,冷冷笑着反问道,“对你来说……真的重要么?”
五皇子的脸上浮现了明显被刺痛了的神色。
“当然,”五皇子咬紧了后槽牙,寒声道,“我是为了你和阿娘才……”
“你是为了我、你一直念着我、你是爱我的、你是为了我好,”裴其姝猛地起身,连连冷笑道,“是,随便你怎么说了,我先替你说完了。”
“反正‘为我好’这件事,你是一点也不需要过问一下我自己的心意的,我懂了。”
“对不起,”五皇子垂着头难堪地静默许久,苦涩道,“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的过分了,可我也是……罢了,姝姝,在你心里,是不是恨不得我从来就没有回来过。”
裴其姝脸上的怨怼之色僵了一僵。
“你怨我,阿娘也怨我,”五皇子拿手背遮住了自己通红的眼眶,声线微微颤抖道,“我有时候都免不了要去想,是不是我本来就不应该回来……我回来了,反倒是打搅了你们本来安定平和的日子,把事情弄得一团乱七八糟。”
“我可从没这么说过,”裴其姝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五皇子的自怨自艾之语,“阿娘一直念着你,你更不该这样去想她。”
“你也不用违心来安慰我,”五皇子怔怔出神道,“我知道,阿娘一直念着我,是因为在她心里,我早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死人是不会犯错的,在日复一日的思念里,也就变得越来越好;会讨嫌的,都是活着的。”
“你要非这么想,”裴其姝无话可说,胸口梗着的那口气越憋越大,只消极冷淡地反怼道,“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但我心里是爱着你们的,”五皇子颤了颤唇,不无绝望地怔怔望着自己妹妹漠然的侧脸,哽咽道,“你和阿娘,于我来说,是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两个人了……善水师傅劝我,说尘世中的我,早在八岁那年就已经去了。”
“尘缘了断,我早该遁入空门了,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五皇子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绽,狠声道,“我想,我这九年,在那个老不死的手里挣扎着活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是因为我一直记得,我在洛阳,我还有个阿娘,我还有一个妹妹,皇帝刻薄寡恩,无情无义,我放心不下,我不知道,她们过得怎么样、好不好、又要在那宫里得忍受多少的委屈……所以我一定要活着,无论如何都得活着。但凡我还能喘一口气,我爬着都要爬回去再看她们一眼。”
“这九年来,我心里憋了许多恨,”五皇子拽开自己胸口的前襟,抓着裴其姝的手,按在自己已经几乎没有跳动的心口处,眼眶含泪,微微笑着道,“但我一样也有很多的庆幸,我觉得老天对我还不算太刻薄……至少当年落到那老东西手里的,是我,不是你。”
“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了,”五皇子睁大了自己通红的眼,含着无尽的苦涩与乞求,怔怔地出神望着裴其姝道,“可是姝姝,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尽可以恨我、怕我、怨我、惧我、厌我、憎我、畏我……但是你不行,就你和阿娘不行。别这样对我,那太残忍了。”
裴其姝别过脸,眼眶中的泪珠克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泛滥成灾。
“你不喜欢左静然,那我们就换一个,”五皇子适时起身,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裴其姝揽在怀里,温柔地抚弄着她的发顶,轻声和缓道,“换个你自己喜欢的,不妨事……你做什么,哥哥都支持你。”
——只要不是东宫太子。
也绝对不能是他。
想到东宫太子,五皇子的眼底不由微微发冷。
“哥,那你明白我那天的感受了么?”裴其姝闭了闭眼,抬手抹去脸上泪痕,木着脸缓缓道,“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欢迎你回来……你却利用我的信任,毫不留情地背叛了我。”
“是,你是可以不用考虑我的感受,是我轻信愚蠢,这世上任哪一个人,都可以随便利用我的大意轻信来狠狠地背刺我一刀,”裴其姝哭着质问五皇子道,“但为什么是你呢?”
“你不是我哥哥么?我们两个血脉相连,从小一起长大,不分彼此,你是我哥啊,你怎么能问也不问、就这么对待我呢?”裴其姝心里难受极了,“你从前不是很讨厌父皇随意安置我的婚事么?……可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又和父皇有什么区别呢?”
但凡换了一个人,裴其姝心里都未必有这么得难以接受、难以忍受。
——来自至亲之人之间的伤害,往往才是最痛之刻骨,直入心扉的。
“当然不一样!”五皇子匆忙辩解道,“等到你回洛阳后、父皇来给你指婚,他可不一定会是全然只为了你,还很有可能是为了拿你的婚事去抬举某些人;可我不一样,我为你选的,只仅仅是想要你能高兴一些而已!”
“你要是不喜欢,我们随时可以换下一个,”五皇子握紧了裴其姝的手,努力向她誓言道,“他们都是小事,绝不会妨碍着你什么的。”
“姝姝,你知道的,我是一定要杀了郑氏母子的,”五皇子冷然决绝地敲碎了裴其姝心中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虚幻妄想,寒声道,“所以,你可以因为这场婚事而怨恨我,这也是我该受的……但你心里绝不可再念着裴无晏了,我和他之间,最后终究有一战、也必然得是要死一个的。”
“我们才是一家人,”五皇子满怀希冀地望着裴其姝,小心翼翼道,“你,我,阿娘,我们三个才是最亲最近的一家人……你不会舍了我、去选他一个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