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僧面看佛面,”宓贵妃心里一慌,着急道:“简家却也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对付……”
“简叔平是吧,我听过他,”裴无洙冷冷地截断道,“他最好祈祷自己做事从来秉公奉法,没有私心,不曾枉纪。”
“母妃,我是当朝五皇子,以后还迟早会封王,”裴无洙认真地与宓贵妃说定,“您以后,不用老是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被您庇护在羽翼下的小姑娘了。”
“我是您的‘儿子’,如果我不立起来,如果我选择去雍州,小北园之事,您是不是就这么忍着了?”
“简叔平是厉害,但他的妻子敢肆意欺辱本王的母妃,本王也不多有意去为难他,只是叫人仔仔细细去查一查他过去的作为,这也并不算得如何过分?”裴无洙面无表情道,“他最好不要叫本王查出来有什么大问题,他们简家最好都不要叫本王查出猫腻来……不然的话,他要恨,就悔恨自己怎么就娶了个祸家的女人吧。”
“总不能光享受尚公主的好处,又管不了临安长公主在外面胡乱作为,甚至还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后遭什么罪,都是他应该的。”
宓贵妃被裴无洙眼底的怒火震得半晌无言,呆坐片刻,才苦笑着叹息道:“不用这样,你娘我什么闲气没有受过……我什么都忍得,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
“可只要一想到您现在被人肆意为难了还得要忍气吞声,”裴无洙咬紧了后槽牙,眼圈隐隐发红,寒声道,“我这心里,就仿佛有一把火在烤着烧。我这日子,就永远都不可能过得‘好’起来。”
“娘也不是要拦着你作什么,”宓贵妃见裴无洙眼里隐隐有水光,一下子就心软了,叹息道,“娘只是觉得,左右临安长公主她也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且看承乾宫如何应对就是了,我们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呢?”
“也没有必要那么沉不住气,再去替皇后母子揽了这一劲敌过来。”
“郑皇后是郑皇后,长乐宫是长乐宫,”裴无洙冷厉道,“我会叫临安长公主与简家都好好地记住,他们得罪的是谁、不该招惹的是谁。”
“娘,您一直劝我赶紧去雍州,我去了雍州,与阿文活在建安侯的庇护下,自由又自在,可是您呢?”裴无洙心里突然非常的难受,更是异常的难堪。
——那股难受难堪不是冲着薄情的真宗皇帝,而是对往常没心没肺的自己。
“父皇少说还能再活十年,我走了,您一个人在洛阳,今天一个徐夫人,明天一个王夫人;今日一个临安长公主,改天一个晋阳长公主,”裴无洙觉得这太可笑了,“您都一一忍着憋着,是,有父皇在,您是不会吃什么皮肉之苦,可难道欺辱排挤就不算‘苦’了么?”
“再者,色衰而爱驰,您现在还没怎么呢,父皇都这个样子了,您以后真能指望得了他什么?”
“我在雍州,您肯定报喜不报忧,什么都不会告诉我,”裴无洙的眼泪不知不觉落了满脸,哽咽道:“那我算什么?我是您的‘儿子’,我是受着上书房正统皇子教养长大的,您不要老把我当成个小姑娘看了!”
“我长大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自己都快要成年了,还什么都是要靠着您在父皇面前讨巧献媚、一点一点乞求得来!”
“您放心,如果简家没有做过什么违法乱纪之事,我也不可能真把他们怎么样。因一己私怨去搞政治倾轧那一套,不值得,也有伤天和。”裴无洙哭完,擦了把眼泪,漠然道,“内宅里的女人都可怜,说到底,还是要看外面男人怎么样。”
“我无意去跟临安长公主多说什么,您也什么都不必做,安心等着看她与承乾宫斗法就是了。”
“但如果简家人言行有缺,更千万别怨我要拿他们当立威的靶子。”
第97章 翻案 事国以忠义,事母以顺孝。……
上元佳节, 洛阳城内取消宵禁,接连放灯三日,彻夜欢愉, 通宵达旦。
柳书俞照着信上指引, 连答对三十条灯谜,才被店小二笑嘻嘻地放了进去。
进来的柳书俞早被磨得没了脾气,再走一段路, 与同样也是满脸无奈的梁悯之撞了个正着, 彼此互相见完礼, 皆是摇头苦笑。
“我的话,应该都知道,是为着殿下的画来的, ”柳书俞好奇道,“悯之兄又是为了哪桩?”
“家父之命, ”梁悯之连连叹息道,“莫敢违逆。”
“梁阁老很看重五殿下?”柳书俞听得惊奇, “梁阁老不是一向……”
——秉持中庸之道,一心专只为皇帝服务,从不掺和朝堂上的那些你来我往、倾轧斗争的么?
“确切的说,”梁悯之沉吟片刻,如此解释道,“家父是非常看重五殿下兴办松鹤堂的主意。”
“松鹤堂若是真能坚持做好,自然是青史留名、千古之一大功绩。”柳书俞在心里摇了摇头, 暗道:可惜的就是, 这东西要想做下来……怎么看,都觉得真的很难啊?
“以后坚持不坚持的下来,我是不清楚, ”梁悯之身处翰林院,谈起这个,不免忍不住偷偷向行知堂的柳书俞发牢骚道,“反正五殿下这一回,可是已经先把你我这些人都折腾得够呛了。”
柳、梁二人边走边聊,待再转过几道廊角,拐入暗室,还没进去,远远地,就先听到了户部尚书梅叙第三子、梅子聆响彻人耳的大呼小叫。
柳书俞与梁悯之对视了一眼,同时心照不宣地想到了:梅家最不靠谱的三公子都在这儿了,那梅家的大公子梅子野与二公子梅子博之间,至少得有一个也跟过来了。
柳书俞与梁悯之躬身,恭敬地叩了叩门。
门扇推开,一见其后之人,柳、梁二人连忙掀起衣摆,跪地行礼,异口同声道:“微臣柳书俞/梁悯之,见过五殿下。”
是裴无洙亲自过来给两人开的门。
“书俞兄、悯之兄,快别客气了,今日元宵佳节,此处没有君臣,只有朋友,”裴无洙笑着招呼二人往里面来,“你们二位可是总算到了,本王快要被梅子聆这个蠢货给气死了……快来救救本王吧。”
“来来来,我还就不信了,我二哥算的比我快就罢了,让他们两个来,我肯定不是今天这里最蠢的那个!柳书俞,你先来!”梅子聆一听就不乐意了,拿着纸笔形势狂放地奔走到梁、柳面前,比划了一下,决定先可着柳书俞这个纯文人欺负,乐颠颠地指着其上那一群完完全全的蝌蚪文,得意洋洋道:“这是五殿下新近教给我们的,名曰‘数字’!”
“从一到十,你先认认全吧,待会儿我再教你背那个‘一一得一’的‘乘法口诀表’。”
边上素来沉稳的梅子博听到这里也再忍不住,险些喷出一口茶来,忍俊不禁道:“不是吧三弟,你今晚和我一起跟着殿下学了半天,现在就记住了个‘一一得一’么?”
“什么呀,”梅子聆恼羞成怒,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道,“那是我小时候用功,父亲教我拨拉算盘时我背得熟,你都兴致缺缺地回去念你的礼记春秋了……如今脑子里珠算那个和这个冲撞的地方太多了,我一时转不过弯来,殿下也说了,这是非常正常的!”
“这说明父亲先前教我珠算的那些算法口诀我背的好,要怪也得怪父亲多事,没殿下教的这个好!”
“别别,”裴无洙赶忙叫停打住,“梅尚书算数厉害得很,梅子聆你自己想骂爹不要带上本王……本王现在可不敢得罪梅尚书,松鹤堂未来会有一大笔账目须得走户部账面过呢。”
——梅叙对数字的精准敏感度,就这些日子以来的接触,是让裴无洙自叹弗如,以至于心生敬佩、赞叹不已的。
也不知道真宗皇帝从哪里挖出来的宝贝人才,有这么个专业尚书坐镇户部,只要真宗皇帝不太昏庸胡来……至少账目之上,绝不计叫下面的人胡乱糊弄、挖出什么大窟窿来。
裴无洙几乎可以确信,如果梅叙放到现代,家境殷实,无外部忧虑、正常发展的话,那多半能在数学领域做出不小的建树来。
天赋这种东西,在高端研究领域太重要了……有时候越长大你越得认命,人和人他就是不一样的。
“这是明算科会考的那些东西么?”柳书俞对着那一到十的阿拉伯数字瞧了瞧,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又兴致缺缺地放下了。
——不过近些日子被拉着一起去编那个什么给幼童开智的《明心启蒙经》,朝堂中的几位大佬合议,既然都是朝廷官府出钱出力,免费义务普及底层所有的百姓了,那根本宗旨就两个。
一曰教化百姓遵纪守法、恪守礼节;其二呢,自然是务实。
用裴无洙的理解呢,一就是统/战/外/宣部分,拿来给百姓洗脑,得要乖乖当韭菜、老老实实干活交税、万事万物一切都要听官府指挥;二呢,便在洗脑之余,还得要多多少少地再教点实际的,用来指导百姓如何去“好好干活”。
何为务实呢?那里面自然是什么农学、算学的东西都要往上堆了。
是而现在连一向专心治经的柳书俞都明白了世上还是有“明算科”这个东西的。
不过这些东西柳书俞看也就看了,绝不会感什么兴趣就是。
反倒是另一边的梁悯之拿了过去,对着上面专心钻研了起来。
梅家兄弟俩凑过去,二哥梅子博与梁悯之一一细致地讲解了一番。
裴无洙也不勉强柳书俞什么,见状从身后抽出一副卷轴来,主动送到了柳书俞手边。
柳书俞哈哈大笑,从容展开,看罢,心满意足,嬉皮笑脸道:“殿下今日,待微臣可太好了些吧。”
“有求于人,自然得和颜悦色,”裴无洙捧着杯热茶暖手,微微笑着道,“小意恭之。”
柳书俞微微一愣,将才欣赏到一半的画搁在手边,错愕不已道:“此言何解?”
边上的梅家兄弟与梁悯之都是一顿,赶忙正襟危坐,神情严肃,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与松鹤堂的事无关,”裴无洙摆了摆手,直言道,“是本王的私事……诸位听听便罢了。”
“愿意帮忙的,帮一把手,本王感激不已,”裴无洙神色平静道,“不愿意蹚这浑水的,只要出去今日这扇门,能为本王藏住秘密、守口如瓶,本王便也万分感谢。”
“殿下这说的什么话!”梅子聆年纪最小,也最浮躁沉不住气,直接表忠心道,“出来离家前,父亲叮嘱我,跟着五殿下好好学学,能学到不少好东西来……不要明明年岁比人家还大了,做事的能力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今日殿下果然教了我们兄弟一个这么有用的东西,我虽然还并没有完全把那个‘一一得一’的乘法口诀记下来,但我能感觉到,这东西与珠算各有千秋,真要学会学熟了,可以放下算筹直接来,比珠算还要简单便捷许多!”梅子聆直言道,“殿下如此聪慧多智,我们能帮到您什么呢?您尽管开口,反正我肯定是非常乐意为您效劳的!”
梅子博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也没有驳斥自家弟弟的意思。
梁悯之想了想,也温声表态道:“殿下方才也说了,今日这里只有朋友,没有君臣……殿下愿意折节下交,臣等自然是受宠若惊,欣喜不已。”
“帮自己‘朋友’做些什么,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梁悯之从容道,“自然是绝无二话。”
毕竟,梁悯之心道,自己父亲的意思,恐怕也是想自己能好好地与五殿下交个“朋友”的。
梁任虽然没有明示过,但梁悯之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子渊师兄的死,是让父亲痛苦了近十年的一桩难解苦案。
如果梁任在五殿下身上看到了童子渊昔日的影子,那梁悯之为父亲心情考量,自然是很愿意为裴无洙做些什么的。
“殿下,”柳书俞更是直接大笑表示,“他们一对听爹的话,一个还要讲什么‘天地良心’,但我可不一样。您给我这一幅画,就尽可以收买我了……稍微违背下良心的事也没什么。”
“是你自己想做点不道德的事情寻求下刺激吧,可不要再拽上我了,柳书俞你没有原则,我却是个有原则的人,”裴无洙笑着指了指案上的画,示意柳书俞先看,淡淡问道,“书俞兄能在这画里看出来什么?”
四人齐齐低头看画,最后,还是柳书俞先叹息一声,第一个看破,感慨道:“愤然挟怨,有雷霆之势。”
“不错,”裴无洙淡淡道,“有一桩事,憋在本王心里很久,憋得本王很是难受、极不痛快……现今本王寻到了给自个儿出气的口子,四位愿意协本王一道将这桩公案翻平了么?”
“既是公案,”梅子博审慎道,“殿下不妨先说说前情?”
“皖南有一书生,名曰‘杨石戴’,家境贫寒,但颇有文名,早早考中了秀才,很得当地学正看重,”裴无洙神情寡淡道,“但其人却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自己家里都没有半口余粮,还敢出门狎妓,活生生将自己老娘饿死在了家中。”
“那杨石戴为人往常也是恃才傲物,仗着自己有才华得罪了不少同窗学子,当年这件事一出来,便被同门不远千里捅到了皖南的学政大人处,按都按不住,”裴无洙语调平静地从头说起,“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泯灭人性,当时皖南学政便上书请示了洛阳方面,父皇不愿看如此的人伦惨剧,便直接下诏勒令杨石戴终身不得参与科举、求得功名。”
梅子聆年纪小没听过,柳书俞是一贯性情孤傲不理外务……这两个听到这里还是津津有味,半点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