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真想过了,如果父皇知道了,又该怎么办,”东宫太子神色平静道,“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是下不去手的……但我更不可能坐以待毙、引颈就戮。”
他现在不是只自己一个人,他更不能让裴无洙为此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一场政变,”东宫太子木然道,“拱父皇提前去做太上皇了。”
“高崎能帮我很好地解决掉这个问题,无论是父皇,还是做了太上皇的父皇。我没有时间再慢慢等着了,手段什么的……自然也就顾不上光彩不光彩了。”
东宫太子心道:他到底是没有办法狠下心去弑君弑父……将真宗皇帝圈禁荣养,是东宫太子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转圜余地了。
裴无洙呆了呆,上前两步,从后边抱住东宫太子,肯定道:“我喜欢你……不论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那都是你。”
“只是哥哥,”裴无洙苦恼道,“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最好,还是我们小心一点,不要让父皇知道……我不是怕你把父皇怎么样,我是忧心你出事。”
“当然,我也不是不信你做不好方才说的那些,”言罢,裴无洙又觉得不对,慌忙找补道,“我只是担心你,单纯的担心你……况且,就算你到时候成功了,不以正常法子来,在外人眼里、史书之上,总是不好的。”
“迢迢,”东宫太子微微一笑,淡然道,“孤这个人都不是按照正常情况生出来的……还怕以后在登基的正当与否上在被人挑刺说些什么呢?”
东宫太子冷冷在心里想道:他现在早不是当初那个心无旁骛、一心为国事操劳的自己了……他其实早都已经疯了,从他得知自己身世就是个笑话起的那一刻,就隐隐已经疯了。
他现在为了留下裴无洙,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也什么都敢做得出来。
哪里还会去在意旁人怎么说、怎么看。
“别想那个了,”裴无洙听得十分心疼,仓促地转移话题道,“高崎给你秘发暗信是想说什么?”
东宫太子按了按眉心,这事他本不欲与裴无洙多说的。
但更不想去刻意瞒她什么。
“父皇带着贵妃去小北园那边踏青,”东宫太子简明扼要道,“一不小心惊着马,闪了腰……问题应当不大,不必心急,先用点东西填填肚子,我过去看看,晚上回来再与你细说。”
——先前要不是真宗皇帝心里憋闷得慌,带了宓贵妃出去四处转悠,裴无洙还被按在长乐宫里出不来呢。
“那,”裴无洙怎么可能真不着急,异想天开道,“那我能不能……”
“你要是也随我一道过去,”东宫太子打断裴无洙,温柔但不容拒绝道,“才是会真引人心疑。”
第95章 花蕊夫人 她这是针对我娘吧?
“你这话说的, ”裴无洙听得很郁闷,小声嘟囔道,“我过去引人心疑, 你过去就合适了?”
“我自然是先回西山大营那边, ”东宫太子无奈道,“呆在那里安心等着父皇的传召了。”
——真宗皇帝腰上带伤、行动不便,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
出于稳定人心的需要, 帝王负伤, 自然是避人耳目、大事化小为先……以东宫太子对他父皇一贯的了解, 私以为,会被第一时间传召至小北园,应当还是自己。
裴无洙略一作想也明白了, 立时无话可说,只憋屈地瞪大了双眼, 瞅着东宫太子收拾得当走人。
东宫太子临走之前,将秘隐在暗处的飞六叫了出来, 吩咐他为裴无洙置办晚膳。
“你倒是还有脸来见本王!”裴无洙一见飞六,登时气乐了,哼笑道,“飞六啊飞六,上回坑本王坑得舒服痛快么?”
——虽然东宫太子后来有解释,他其时之所以早有准备,守株待兔等着裴无洙过去找信, 不是飞六主动告密, 而是东宫当时戒卫森严,早有警觉。
但裴无洙可不信,东宫方面究竟有没有察觉, 当时过去探寻的飞六本人会毫无意识。
——不过就是夹在两边什么都不好直说,最后干脆选择憋着不吭声了。
飞六骇得满头大汗,忙不迭地跪下请罪道:“殿下息怒,其时确实是小的不对,殿下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的那一回吧……”
“不,”裴无洙断然拒绝道,“本王小肚鸡肠,就没有那大肚量。”
“那,”飞六僵硬地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坑坑巴巴道,“那殿下觉得,得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裴无洙冷笑着抱了一连串做工程序极其复杂的“富贵菜”出来。
原则就是不求有多好吃,但求有够复杂。
然后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苦着一张脸的飞六,微微冷笑道:“去准备吧,本王晚膳要吃这些。”
飞六实在无法,要他简单置办点家常吃食还勉强可行,裴无洙报的这些菜名,里面有些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怎么可能做得出来……万般无奈之下,干脆仗着身上有绝佳轻功,脚程够快,跑去城中找了家大酒楼做好置下。
这一来一回跑下来,还要保证饭菜热乎不洒不混也不冷下来……就是飞六轻功卓绝,也累得够呛。
——倒也不是身体多累,主要是心里紧张,心弦绷得紧紧的那种累。
把人使唤了个够本,看飞六身心狼狈,裴无洙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也出了大半,还有心情招呼飞六坐下一起吃了。
飞六自然是慌慌张张地谢过,连连推辞不敢。
裴无洙也不再多做勉强,她主要还是闲得无聊,到西山这边的庄子上,本来是为了陪东宫太子,结果现在东宫太子先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边……
再想着正在小北园里的宓贵妃,睡也无法安心睡下,裴无洙干脆逮着飞六信口闲聊道:“你们太子殿下做饭的手艺如何?能作出这样的来么?”
飞六支支吾吾不敢多言。
“你那是什么表情?”裴无洙错愕不已,警惕道,“不会是他做饭非常的难吃吧?我看那汤煲得还可以啊……要是难吃你早说,往后我再不缠着他下厨了。”
“殿下任学着做什么,”飞六委婉道,“都是学得非常快的。”
“哦,”裴无洙满脑门问号,一头雾水道,“所以呢?”
“所以在小的还近身护卫太子殿下时,”飞六苦笑道,“今日之前,并没有见殿下亲自下厨过……不过太子殿下先前本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带着小的。”
“啊?”裴无洙纳闷极了,“他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啊……那以前在军中时,谁给他做东西吃?吃火头军里的大锅饭啊?”
飞六尴尬地解释道:“四位大人里,除了符先生誓死不入灶房,剩下三位,或多或少,都是会动手下厨的。”
“ 哦,哦!原来如此!”裴无洙恍然大悟。
——是了,差点忘了,东宫太子可是个到哪里都会带着四个“大丫鬟”的“千金大小姐”……
比之自己先前,只贵不轻。
这般比方打下来,裴无洙先在脑子里把自己给逗笑了,憋笑道:“那,那他们剩下三个,不对,带上我哥四个,他们四个,你觉得谁厨艺好、谁厨艺差?”
“庄大人品相最佳,”飞六算是看出来了,五殿下现在就是闲着无聊要找人消磨时间、打发寂寞,也就配合着应道,“陆三公子尚可果腹,越小将军惨不忍睹、难以下咽……这是太子殿下早先曾与三位大人的评点。”
裴无洙就着越启的“惨不忍睹、难以下咽”又笑了半天,末了,莫名骄傲道:“但真要是四个人比的话,肯定还是我哥做的最好。”
“那是自然,”飞六捧场地迎合道,“太子殿下自小无论是想学什么,都是其中最快的那个。”
“一些时日没见,你倒是学会了拍马屁,没有先前那么木讷无言了,”裴无洙失笑,随口问道,“对了,和你一起那个,飞五呢?本王也有好久没见他了。”
“飞五他……”飞六抽了抽嘴角,委婉地提示裴无洙道,“飞五先前,不是被殿下派去南边盯着左二公子了么?”
裴无洙一下子怔住了。
然后整个人也无语了。
“不是吧,这,”裴无洙掰着指头数了数,难以置信道,“这都有半年多了吧……左静然还没动作?飞五也还就一直这么近身盯着他?”
——想想吧,盯着一个人吃饭睡觉上厕所打瞌睡……整整快二百天,坚持不懈,持之以恒,无一日之断。
裴无洙想想就在心底无声无息地打了一个寒颤。
一时也不知道是一言一行被人紧紧盯了二百天的左静然更凄惨些,还是盯人盯梢盯得快要吐了也不能动的飞五更可怜了。
“静然兄他,”裴无洙无言以对,只得叹服道,“倒是真有够沉得住气的……可是你们怎么不换个人替着来,飞五恐怕得快要憋坏了吧?”
“小的先前接的盯梢潜伏任务,最长的有三年,”飞六简单解释道,“听闻林云堂中前辈,最久的,有隐姓埋名将近二十年的……这点时日,飞五是还熬得下来的。”
——最重要的是,如今知道东宫太子身世隐秘的,东宫之内,也就只有飞五、云棠姑娘和飞六自己了。
那总不可能去叫云棠姑娘一个女人家去盯着左二公子……若是要替换,那可不得是飞六去替飞五了么?
——死道友不死贫道,飞六才不乐意哩。
“这样么?那也行吧,”裴无洙心里终究还是觉得这事有些不怎么人道,不是滋味道,“等等我哥晚上回来,左静然是杀是留,是盯是放……我还是问问他该怎么办吧。”
裴无洙确实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之后便一下子再没什么心思找飞六侃天侃地瞎胡聊了,匆匆收拾罢,坐在案几旁守着一豆昏黄等东宫太子回来。
飞六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潜伏在外面守着了。
东宫太子回来时,裴无洙已经昏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快睡着了。
东宫太子微微叹了一口气,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俯身将人抱起来往床上放。
“哥哥,”裴无洙在东宫太子怀里翻了个身,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肩膀,半梦半醒道,“你回来了啊?”
“怎么不去床上睡?”东宫太子柔声道,“晚上凉,小心着了风寒……以后不要熬得这么晚了。”
裴无洙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应了还是没应,但两句话下来,整个人却是立时清醒了不少,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倦地问东宫太子道:“父皇怎么样了?腰上严不严重?我娘如何了?有没有被吓着?”
“不严重,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得需安心卧床静养些时日了,”东宫太子一一柔声回道,“贵妃无事,还与我问起你,说是你去了西山那边闲玩,问我有没有遇着你。”
“啊?”裴无洙骤然警觉,惊醒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你一到西山我就听人来禀了,”东宫太子神色平平道,“我还抽空去你庄子上转了一圈瞧了瞧,那汤池确实不错。”
“不是吧,”裴无洙心急道,“你要是这样说,万一我娘之后也想过来这边泡温泉了怎么办?”
“不然我该如何说呢,”东宫太子无奈道,“我说不知道,更可疑;说知道你来了却没见,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贵妃娘娘想来就来,迢迢,你总不会以为,哥哥在这边只有一个庄子吧。”
“哦哦,”裴无洙放心了,打了个瞌睡,已经想再歇下了,只最后顺口多问了一句,“那没有别的事了吧?”
东宫太子却可疑地沉默了下来。
“不是吧?”裴无洙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坐直了身子,脸都骇白了,“还发生了什么?你说错什么话了么?”
“不是,与你我无关,”东宫太子见裴无洙误会,赶忙解释,从头说起,“是父皇……父皇在小北园‘偶遇’了临安长公主一行,临安长公主向父皇引荐了一个女人。”
裴无洙反应了半天才把“临安长公主”这个人从自己的脑海里翻找了出来。
“是那个,”裴无洙面容古怪道,“先前在慈宁宫树下因一句话触怒你,被你直接毫不留情地送出宫去的简家姑娘的母亲?她给父皇送女人?送了谁?为什么?她图什么啊……”
裴无洙一时没想太明白。
“那女人说是简家一个孀居大归的旁支女,原嫁与蜀地徐门,在川蜀一带颇有艳名,民间唤之曰‘花蕊徐夫人’,”东宫太子眉心紧蹙道,“至于图什么……是孤的错,先前简氏女的事处理得太过粗暴,临安长公主这是怀恨在心,挟私怨以报复了。”
“是‘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的花蕊夫人么?”裴无洙听得咂舌,心下微微讥讽道,“这在史书上可不是个什么好名号……再说了,她这是针对你么?她这是针对我娘吧?”
临安长公主苦心给真宗皇帝送了个貌美孀居的俏寡妇,可碍不着东宫太子什么吧?
那寡妇就是当场被真宗皇帝宠幸了生一个儿子出来……等到长大成人,也早连黄花菜都凉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