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太子失笑,对裴无洙的质疑不愠不恼,只简单道:“你想吃什么,晚上我做了,你尝尝就知道了。”
“你什么拿手做什么吧,”裴无洙神情恹恹地重新躺回东宫太子怀里,早没了再报菜名故意点来为难人的心情,蔫蔫道,“我现在也没什么胃口……”
“那就先睡一会儿吧,”东宫太子半坐起身,替裴无洙解下外袍,拿来软被将人严严实实地盖好,又伸手试了试地暖的热度,这才稍显满意地躺了回来,抱住人,柔声道,“从宫里一路赶过来,累了倦了也是正当……”
裴无洙倚靠在东宫太子怀里,不自觉地伸手抱住边上这个大号玩偶抱枕,迷迷糊糊地蹭了蹭,还真被哄得一觉睡了过去。
待得再睁眼时,暮色四合,已经是黄昏时分。
裴无洙是被一阵勾得肚子里馋虫咕咕乱叫的香味给唤醒的,揉揉眼睛坐起身,旁边的榻上早空了,起身简单洗漱下,出去转悠了一圈想找到灶房,结果因为对这边太不熟悉,方向感不太行,竟然晕头转向地摸到了后山处的汤池边。
听得里面水声微响,裴无洙心下一动,背着手慢慢悠悠地晃荡到了其中一间被屏风笼罩的池子里……果不其然,东宫太子就正在其中。
“迟迟兮春日,”裴无洙笑意盈盈地望着氤氲水雾间正靠在池壁上闭目养神的东宫太子,开始摇头晃脑地背酸诗调戏人,“玉甃暖兮温泉溢,袅袅兮秋风,山蝉鸣兮宫树红……*”
“你醒了?”东宫太子笑着睁开眼,从池中立起身子,取了边上的亵衣简单裹上,涉水往边上走,边走便温声与裴无洙道,“肚子饿了么?想现在用晚膳还是再等一会儿……迢迢。”
东宫太子微微站定,略略抬头,望着汤池边上无端出神的裴无洙,顿了一顿,才神色微妙地缓缓道:“你是喜欢……这个么?”
东宫太子侧了侧左肩,露出玉白臂膀间的三粒红痣来。
“我原来以为你这里只是有一颗红痣,现在仔细看,原来是三小粒啊,”裴无洙莫名地吞了口口水,一时手痒,没忍住直接上手偷偷摸了一把,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好漂亮啊……它们还正正长在你后边的蝴蝶骨上面哎。”
“迢迢,”东宫太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纵容又无奈道:“你不要总是有意无意地胡乱撩拨我。”
“我没有撩拨你啊,”裴无洙瞪大了双眼,非常之无辜,异常真诚道,“我就是真觉得它生的地方非常好,这样看真的很美啊……”
东宫太子顿了一顿,僵着身子木着脸任裴无洙胡乱感慨了片刻,脑子里也不知道究竟都想了些什么……然后突然冷不丁地手上一发力,似是忍无可忍一般,将裴无洙狠狠地拽了下来。
汤池里水花四溅,裴无洙一时懵住了,有点崩溃地恼火道:“我衣服,我衣服你全给弄湿了!”
“无妨,”东宫太子将人抵在自己与池壁之间,咬着裴无洙的唇瓣含糊笑道,“衣服我也给你洗。”
裴无洙被逼得没有法子,任东宫太子放纵忘情、为所欲为地肆意欺凌了两刻钟,最后忍无可忍地抓狂道:“打住,打住!一会儿再刹不住,还不是你,你自己吃苦头。”
“不要紧,”东宫太子眸色深深,沉沉笑道,“这个苦,我很乐意吃……”
“别别,”裴无洙大惊失色道,“你别那么用力,万一在我脖子上留到印子,会在外面给人看到的……”
“好,”东宫太子从善如流地低下头改正道,“那我弄里面。”
“你你你,你这个人,”裴无洙瞠目结舌,最后只得崩溃认命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我以后再也不胡乱逗弄你了,我饿了,哥哥我肚子饿了,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东宫太子将将忍住,抵在裴无洙的肩膀上低低笑了有近半刻钟,才大发慈悲地放了人去收拾洗漱。
裴无洙早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生无可恋地换好了干净衣服出来,脸上带了点混杂着羞臊的恼火,怒气冲冲地质问道:“屋里那些,那些衣裳……是你给我准备的?”
东宫太子神色从容地点了点头。
“你给我穿女装?你觉得这合适么?”话一出口,裴无洙又心道,哎呀,不对,好像这样说也哪里奇奇怪怪的……
裴无洙苦恼地把脸皱成了一只苦瓜。
“也有你惯常穿的那种,”东宫太子轻笑道,“你喜欢什么换什么就好。”
“是么?”裴无洙心道我可不信,哼笑道,“承认吧,哥哥,你心里就是暗搓搓地想看我穿女装吧。”
“是啊,”东宫太子倒不觉得这有这么好忸怩的,大大方方地笑着道,“那迢迢愿意穿给哥哥看么?”
东宫太子坦诚地打了个直球,反倒弄得裴无洙不好意思了起来,垂下头推着人往灶房去,哼哼唧唧道:“看你表现,看你晚膳能做成个什么样、合不合我的胃口……走了走了,我快要饿死了。”
“里面一会儿油烟很大,”东宫太子净手进去先瞧了眼灶台上煲着的汤,然后挑拣着洗菜切菜去,回头撵裴无洙道,“你先出去吧,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那你刚才岂不是白泡了池子,”裴无洙的关注点总是莫名其妙地跑偏掉,啧啧称奇道,“一会儿收拾完还得再洗一次?我不出去,我就要站在这里,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做菜的。”
东宫太子拿裴无洙没有办法,只得付之无可奈何的一笑。
裴无洙不单单光是看,她站在一边看着看着,还非要不停歇地发表两三句自己的意见看法才行。
“你说你这双手,”东宫太子切个菜,裴无洙就在边上感慨万千道,“原先只见你舞文弄墨、操琴抚剑……今天才知道还可以切菜,啧啧,莫名有种暴殄天物的意思。”
“迢迢,”东宫太子顿了一顿,低低道,“你可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
裴无洙眨了一下眼睫,又眨了一下,脑子里才将将反应过来了。
“不是,”裴无洙心里也很郁闷,“我现在随便说你句什么,你都要觉得我是在有心撩拨挑逗你,可我确实是没有那个意思……你不觉得我们两个里,真正需要先反思一下的,得是你自己么?”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正欲辩驳,一阵微弱的鸟翅震动声响起,东宫太子的神色微微一变,手上的动作便暂时停歇下来。
裴无洙不敢多话,面容警惕地呆呆看着东宫太子随手以某种古怪的节律叩了叩案板,一只白鸽便呼啦一声径直飞了进来。
东宫太子甩手扔出一根筷子,一筷将白鸽死死钉在了墙上。
然后面无表情地拿小刀顺着白鸽的肚腹剖开,从一片鲜血淋漓的黏腻里摸出一卷蜜蜡封起来的密信。
展开略略一看,随手将其扔在洗完菜的残水里。
——整封密信混在水里,很快便化之于无形了。
裴无洙看得心下微惊,继而便是一股莫名的敬畏。
“你们这,”裴无洙心神复杂地感慨道,“还挺费鸽子的啊……传一回消息死一只啊。”
“并不全是如此,”东宫太子眉心微蹙,像是正在暗思索着什么,只简单与裴无洙解释了一句,“这种是单线联系的暗信,消息可以传不出来,但一定不能叫外人截到……所以这鸽子不能放回去,若是被人无意中打了下来,也绝不能叫里面的消息再泄露出去。”
裴无洙一下子就懂了:“给你传消息的人,身份很特殊?”
“洛阳禁卫统领,”东宫太子平静地吐出了一个名姓,“光禄勋高崎。”
裴无洙听得悚然一惊。
如果说“为国羽翼,如林之盛”*的羽林卫是宫廷禁卫军中的贵族子弟兵,为帝王仪仗和宿卫侍从,地位在无形之中远高于军中其他部队……那么总领七署,直统羽林中郎将的禁军统领光禄勋,就是无可置疑的能为帝王守门之职。
没错,光禄勋总领帝王宫中一切防卫,其下设七署,而编制逾两千人整个羽林卫,甚至仅仅只是隶属之下的其中一署。
——而光禄勋之下还有非常要命的一署,名曰“期门”,分管值守皇城中的各座城门。
“光禄勋高崎,”裴无洙骇然变色,“他,他也是你的人……?!”
——不怪裴无洙震惊失语,光禄勋这个位子非常之紧要,某种程度而言,是比之内阁与大九卿还要地位超然的存在。
大庄每一代帝王,没有一个不是把自己最最亲近、信任的武将安置在光禄勋的位子上的。
不然的话……光禄勋若是有反意,那动起手脚来,可是太便宜了。
而如今这位光禄勋高崎……沉默寡言、奉公守己,为人做事,都非常之低调。
——是个低调到让裴无洙几乎都觉得他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裴无洙绞尽脑汁地在记忆里苦苦搜寻了一番,才勉强回忆道:“高崎在光禄勋这个位子上做了有快十年了吧?”
“他是父皇在做太子时期的老人,家世似乎并不如何,全赖父皇提拔,受父皇知遇之恩,在东宫詹事府效命多年,”裴无洙怔怔道,“父皇登基后,前后换过几任光禄勋,比如建安侯曾经也兼过一段时日……而高崎,是其中做的最长最久的。”
也是做到现在的那个。
按理来说,真宗皇帝既然对高崎如此之深信不疑,那高崎的忠心……应当还是经受得住考验的吧。
这人也是东宫太子的人么?
裴无洙都吓傻了。
“原先不是,”东宫太子只简单道,“现在是了。”
“你,你确定么?”裴无洙心神不定,忧虑重重地反复质疑东宫太子道,“那些文官就算了,左右真到了翻脸掀棋盘的时候,他们也起不了什么用,还是得哪边拳头大听哪边的……但,但武将不行啊。”
“从东潼关陈朔到光禄勋高崎,”裴无洙眉心紧蹙道,“我一直没有多问过你,可我也实在是放心不下。你确定他们真是你的人吧?”
“关键时候都靠得住么?要是万一有哪个敢掉了链子,那,那可太坑了……”
“我先前曾与你说过,我是在北边剿匪的时候遇到了陈朔,帮过他一回,使他欠了一个不小的人情下来,”东宫太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想叫裴无洙多思多虑、提心吊胆,想了想,干脆就直接说了,“那时候,是东胡细作伪扮成僧道之流过关,绑了陈朔的妻女秘挟他夜开城门。”
“陈朔而今是在大庄颇有威名,但他年少悲苦,父早亡、母改嫁,颠沛流离、孤苦伶仃地长大,与其夫人少年携手,一路扶持走了下来,夫妻间感情极深,成婚几年,孕有一女,爱若至宝,”东宫太子微微叹息道,“但当时那种情况……如果陈朔敢开门,会害了一城百姓的性命。”
“他将从一个头角峥嵘的军中新秀变成一个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他和他们一家,都会被钉死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陈朔与东胡人斡旋了一天两夜,孤赶到前,东胡人已经等不及快要动手了,”东宫太子神色平静道,“孤其时恰好带兵路过,救了他妻女下来。”
“陈朔那边收不到音讯,其实已经算是默认在家国大事面前含恨放弃了自己妻小,守住关隘击退东胡人后一度想引颈就戮、自戕谢罪,后来再重得见,失而复得,自然是狂喜欲疯。”
当时陈朔跪在东宫太子脚下,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赤红了双眼,只恨不得把一颗忠心就此原原本本地完全献上。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
“你,”那么多巧合撞到一起,惹得裴无洙听罢忍不住微微生疑,审慎道,“你不会是故意踩着点去的吧?”
“当时的陈朔于孤而言,”东宫太子平静地摇了摇头,淡淡道,“还并没有值得去如此筹谋拉拢的必要。确实是时来运巧,一时恻隐,多费了些功夫去耐心筹谋着把人救了下来。”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裴无洙怔怔叹息道,“怪不得你那么放心……陈朔就此对你死心塌地、尽忠职守,也是你应当的。”
东宫太子浅浅一笑,温和道:“这一句,也是陈朔当时与孤说的。”
当年最后两边辞别,陈朔跪在东宫太子身前,铿锵有力地誓忠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太子殿下仁爱爱人,必会成一代盛世明君。”
“而微臣,愿意永生永世向这样的大庄、这样的殿下,誓死守卫效忠。”
“那,”裴无洙听罢,怔然半晌,呆呆道,“那高崎呢……”
“高崎的事,”东宫太子含蓄而委婉道,“孤做的不太光彩,就不说出来污你的耳朵了。迢迢,你只消知道,如今的高崎之于孤的忠心,比之当年当时的陈朔,只多不少。”
裴无洙蓦然悟了。
当年的陈朔不值得东宫太子那般筹谋设计拉拢,现在的高崎……却是值得的。
裴无洙一时心里五味陈杂,叹息道:“哥哥,你……”
“我让你失望了,是不是?”东宫太子轻声打断道,“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以前的我招你喜欢了,对不对?”
裴无洙一时愣住。
“孤其实,”东宫太子低头一笑,淡淡道,“也不太喜欢现在的自己……但是迢迢,我也确实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