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甚至,乱七八糟的梦太多太乱太杂,裴其姝都分不清自己看到的那所谓的神神叨叨预知梦还是纯粹自己白天想太多了自己吓自己做下的噩梦……
就这么煎熬折磨的两个月“梦”下来,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是,这位堪称新君智囊的“巾帼宰相”昭乐公主,肚子是越来越大、脸色却越来越差。
但现在局势不明,洛阳情况不好,公主如此颜色,倒也可以理解。
糟心事是一件连着一件。裴无晏打到蓟州时,新君为了宣誓正统、拉拢地方,有意将先帝遗诏抄录纷发,直接向全天下明示裴无晏的孽子身份,但偏偏就在他让人动手抄录前,唯二的人证之一,行知堂行走江重,死了。
那手诏是裴其姝替真宗皇帝执的笔,除却其上有玉玺为证,本就不足够“实”。——毕竟,谁不知道早在先帝去前,便已经疼宠长乐宫母子到了让五皇子阅览奏章、代父红批的地步了。
而本来还有管洪和江重两个人证,可江重现在死了。
且江重死的时机实在是太微妙了,他死在为那手诏佐证后、又还是死在深宫内阙之中……只剩下了一份昭乐公主执笔、有现任的明德殿大太监管洪为证的所谓“遗诏”。
“伪诏”这个微妙的说法,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浮上了朝上不少本就心悦先太子、对真宗皇帝另立储君颇为不满的老臣心中。
江重死后,新君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但到底是不想把裴其姝牵扯进这摊说不清的烂摊子里来遭天下人指责,只得将散发遗诏之事给无奈搁置了。
如今裴无晏又打到了兖州……新君急得嘴上直起燎泡,嗓子痛得除了喝些汤汤水水,旁的什么也吃不下了。
就这样,他们兄妹俩还互相给彼此打着掩护,在李宓面前顾左右而言他,丝毫不敢透露出丝毫的不适、不好来。
裴其姝来回思量着这些纷纷扰扰的琐事,神游天外般回到了自己府上。
善水大和尚就正坐在前厅里等着她。
裴其姝进门,挥退了奉茶的小童,扫了左静然一眼,着他退到外面守着。
更早些时候,裴其姝是一心想见一面善水大师,却总是今儿这事明儿那事地耽搁着见不得,后来,是裴其姝已经不想再见这个光头大和尚了,善水却好像是拿她这公主府当点卯之地般,见天地来公主府里找她。
“殿下应该已经见过那边的人了,”善水和尚开门见山,毫不避讳道,“可是开的条件不够,还不能让殿下下定决心去决断么?”
“再这么拖下去,陛下危矣。”
裴其姝摇了摇头,只抠着边上扶手的木头缝,喃喃道:“你说,按你们玄门那一套,我哥是当不了皇帝的,且当得越久、死得越快……可先前也是你们告诉我,他才是真正的帝王命格,还能把紫微正象遗给我。”
“他能当、他不能当,翻来覆去,都是你们神神叨叨的那一套在与我说……我能如何去决断。”
“殿下,”善水和尚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道,“真宗皇帝膝下的第五子确实是天命所归之人,可他早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啊!而今的陛下以不生不死、半生半死之身君临天下,天道和龙脉都不会去认他,只会狠狠苛罚他!”
“可他本来是能当的。”裴其姝红了眼眶,不知是品着怎样的滋味执拗地重复了这一句。
“他都把紫微正象遗给你了,你觉得紫微正象是什么,能给出去还能收回来的么?”善水和尚摇了摇头,道了句佛偈,摇头叹息道,“他身上的紫气早便散了,如此逆天而行,以本就游走在阴阳之间的身体强登人皇之位,只会衰败得更快!”
“殿下若还想让陛下多活几日,便尽早快些作决断吧!”
裴其姝有时候觉得命运造化可真是有趣,有趣到都令她忍不住发笑的地步。
“既如此,大师为何不早些说呢,”裴其姝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捂着额头叹息道,“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啊。”
剑拔弩张,图穷匕见了,才告诉她这些……如何能退,退了又能如何?
还能让她怎么决断呢!
“贫僧又如何能没劝过呢!”善水和尚也不由叹世事无常,一步算错步步都错。
昔年他见那紫微正象的命格竟沦落成了不生不死的药人之身,心中大恸,不忍之心,一意颤上紫微正象想劝其放下执念与怨恨皈依佛门。不曾想,主动替其遮掩了结几转前事恩怨后,对方的执念反倒却还不减反增了。
后来见对方一意孤行不听善言,善水大师无奈之下,不擅与人争执的他只得选择悄然离开洛阳,放弃予对方支持,想着能以此来断绝对方的痴缠偏执……不曾想,本以为自己不再“助纣为虐”后会偃旗息鼓的紫微正象,竟然真的机缘巧合,一步一步爬上了帝皇之位。
可这世俗之人趋之若鹜的宝座,于这不生不死之人而言,却是自寻死路、自讨苦吃了。
善水大师在外听闻新君登基的消息后,大惊之下连夜奔回洛阳。可当初就不会听他劝的人,现在当了皇帝,自然更无心听他多说了。
善水大师无奈之下,只得隐匿身迹,悄然登上了陛下唯一胞妹昭乐公主的府门。
昔年善水和尚帮处境奇惨的紫微正象,不过是出家人的恻隐之心,不忍见天命所归者落魄至此,遭无耻小人践踏;而如今急求昭乐公主出手终结而今这场乱象的他,却是为着天下苍生、百年命局了。
帝星一乱皇朝乱,皇朝一乱,遭殃的便是天下百姓、芸芸众生了。
善水和尚如何能不急得火烧眉毛呢。
裴其姝怔怔出神半晌,却是依然如之前的很多次一样,缓缓地摇了摇头。
“大师想求的‘决断’,在我这里是求不到了,”裴其姝平静地下了逐客令,“大师还是请回吧。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背叛陛下的。”
每一次遭受背叛,都让裴其姝心力交瘁;而每一回的主动背叛,却更是让裴其姝心衰力竭。
“那难道殿下还要跟着陛下一意孤行下去,”善水大师错愕不已,“看着陛下日渐衰败,撒手而去么?”
“我会去努力劝劝他的,他若听了,”说到这里,裴其姝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方才赵逦珺颇有些讥诮的那几句,自嘲地笑了笑,还真被人说中了,“我便放下所有去极力斡旋。”
“他若是不听,”裴其姝倦怠而平静道,“那我就陪着他一条路走到死、一意孤行下去吧。”
他连帝王命格都被她害没了,陪他走这一遭,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他尚且不因昔年明萃阁之事而怨恨她,只道根本没有什么是“命该如此”,真可恨的是暗下毒手之人……她怎么能反过来因为这回争输了而去怨恨他这做哥哥的不称职、不够厉害呢?
本就没有什么是“命该如此”的,是输是赢,是死是活,全看个人造化……这回输了,也就输了吧。
第123章 焚心与身 正文完。
裴其姝其实压根就没有把握能劝得住她哥放权让位, 但她更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一声不响地与对面合谋,逼得她哥禅位于人而只为保他们母子三人性命……她哥是更受不了的。
信任和偏爱不该是被这样滥用的, 尊严与骄傲……也未必就比性命轻多少了。
更何况, 背叛一个人的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
她已经彻底焚心一回,这一次, 就让她自私地去选一条最多焚身、不必违心的轻巧路走吧。
裴其姝不经通报进到明德殿内间的时候, 新君刚刚偏过头, 低低咳嗽着。
抬头正欲呵斥,一见裴其姝,先手忙脚乱地收起那块沾了血的帕子, 还妄图悄无声息地藏起来。
“别演了,”裴其姝今天连轴转见了几波人, 心力交瘁地坐下来,苦涩道, “善水大师都告诉我了……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哥哥。”
——明知是自寻死路,还一心抢着赶着往死路上跑。
“我还能怎么想,”新君苍白着脸,无所谓地笑了笑,“一开始就是不信邪呗,怎么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呢。现在嘛, 就是后悔筹谋得不够妥当, 拖累你和阿娘一起担惊受累了。”
“我就说嘛,原还奇怪着,牵星楼那老东西是眼神不行了还是怎的, 先前善水大师走后竟然来不找我的麻烦。现在才知道,早算到这一遭了,就盼着我这么走呢……”
裴其姝苦笑了下,单就“不信邪”这一点上,他们兄妹俩还真是一模一样。
最早善水和尚找上来的时候,裴其姝也是什么也不信的……只是后来新君遮掩的姿态越来越勉强,就由不得人不信了。
“姝姝,我是不是又把一切都搞砸了,”新君出神片刻,怔怔道,“如果没有我的话,你和阿娘本来可以无忧无虑……”
“别,别跟我提这个,”裴其姝咬紧牙,苦涩道,“真要这么论,如果没有我的话,你早便是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了……怎么可能受这么多折磨屈辱。”
新君愣了愣,正色解释道:“我从没那么想过,你是我妹妹,我保护你是理所应当的……你也别再这么想了。”
“说过多少回了,明萃阁的事不怪你,一点也不。或者说,我甚至还很庆幸,遇到这一切的是我,不是你。”
裴其姝红着眼摇了摇头,心道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她也没有开口争这一句。
“我这回可能真的是要输惨了,”新君皱了皱眉,沉沉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认命道,“我承认,当皇帝并不是个我原先想得那般轻巧的容易差事。姝姝,我安排人先送你和阿娘走吧,有你们在,我总是心神不定、牵挂难安。”
裴其姝平静地摇了摇头,只说:“你安排人,先送阿娘走吧。”
新君揉了揉眉心,不悦道:“你呢,你不走?”
“我现在可是被那边派来劝降你的,”裴其姝摇头拒绝道,“你要是愿意禅位和解,我就去谈;你要是不愿意,那我肯定是坚守使命、陪着劝你到最后。”
这句玩笑开得一点也不好笑,新君听得直接黑了脸,沉默半晌,冷哼一声,恨恨道:“罢了,你不走就不走吧……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兵荒马乱的,真出去了还要怕你出事。”
“反倒留在这里,他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至于现在就迫不及待地动手。”新君冷冷地提醒自己妹妹,“只是以后的日子,可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深宫里的日子也不是好熬的。”
“将死之人就不用担心这个、忧心那个了,”裴其姝毫不客气拆她哥的台,“先想想怎么把阿娘哄走吧。”
“你们若是只想谈这个,那娘劝你们还是不必谈了,”一道婷婷袅袅的倩影绕过屏风,明德殿内间今日的第二位不速之客懒懒地扫了里面的二人一眼,平静宣布道,“娘是更不会走的。”
内间的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觑无言。
“阿娘……”
“娘不走,也不是任性闹脾气,只是识时务,”李宓平静地解释道,“先太子虽然是个皇后背着先帝偷生的孽子,但这孽子却对先帝情深义重……先帝死得不明不白,那孽子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娘就是想逃,也逃不了多远。”
新君愕然,继而恳切而焦急地解释道:“父皇的死不是我做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做的,”李宓奇怪地睇了自己儿子一眼,冷冷道,“是你娘我做的啊。”
如此石破天惊之言,新君一时咳意上涌,差点被呛得背过气去。
相较之下,裴其姝反倒比她哥更冷静些。
——她是知道原作里真宗皇帝活了有多久的,如此早逝必然有异,既然不是她哥做的,左右就那么几个人,用排除法也排出来了。
“我原以为,”新君呆呆地看了看自己亲娘,又看看自己脸上平静无波的妹妹,喃喃自语道,“我原以为……”
以为什么,后面的话却是没再说出口了。
不过在场的人却都心知肚明就是了。
“是有过,但早在你在娘面前咽气的那一刻,便磨得半丝不剩了,”李宓抬手替儿子顺了顺气,淡淡解释道,“你父皇老了,病了,疑心也就更重了。你动的那些小手脚,有些地方不大干净。”
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李宓这辈子,尝过一遭就足足够了。
她是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再在她面前害她的孩子一星半点的。
只是到底是做的着急了些……如今反使得他们母子三人这般被动。
李宓不是不惋惜的,只是如今想这些也无益,更谈不上去如何后悔了。
“真赢不了就算了吧,”最后也是李宓为三人做了决议,平静道,“禅位吧,好死不如赖活着,娘年纪大了,看不得你们伤啊病啊的。”
新君愣了好半天,才愁苦地按住了额角,头痛道:“你们都不走?”
“走什么?又能走到哪里去,”李宓不耐地怼自己儿子,“你一心求死,我带着你妹妹挺着个大肚子又能往哪里逃?”
“若是还有的和谈的余地,你就麻溜让位我们能活三个;若他真是个狼子野心不容人的,你觉得他会心软放我们娘俩一马么?逃不了的局,逃什么逃,净说些没用的废话。”
新君被自己娘驳斥得喏喏不敢言。
裴其姝小心翼翼地提议道:“那和谈的事,我去与……?”
李宓一眼扫过来,裴其姝剩下的半句全被扫回了喉咙里。
李宓起身,轻柔地拍了拍裴其姝的脸,柔声道:“这么大的肚子,你逞什么能呢。你现在怀着孩子,有些事,娘暂时不与你计较……若是我们娘仨都能熬过这一遭,你可得好好地与娘说说,娘这个外孙是怎么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