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其姝借着左静然的遮掩秘密出了城,在城郊总算是见着了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先使”大人。
不得不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帷帽之下,柔嘉公主赵逦珺那张静若秋花的秀美脸庞,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裴其姝恍然发觉,自己好像也有些年岁没见着对方了。
上回相见,好像还是自己的十六岁生辰,赵家姊妹来给自己贺寿,一群人在初雪里吵吵囔囔吃酒闲谈。那时候,李沅在,小和尚在,越启在,还拖了陆恺文来。
而今,李沅行踪飘忽不知归处;小和尚早两年机缘巧合下见过裴无晏后便修起了闭口禅,无论裴其姝如何问都不再开口,后来更是一心苦修躲了出去;越启现在跟着裴无晏打兖州;陆恺文留守洛阳却被裴其姝悉心提防着。
裴其姝有种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那时候,她与裴无晏间的裂隙便已经初见端倪,只是当时的他们都还愿意为彼此妥协退让,勉强拉扯着往前走。
早知后来会是今日……裴其姝闭了闭眼,摇了摇头,不愿再乱想。
“昭乐公主果然冰雪聪明,”赵逦珺笑着将斟好的茶推到裴其姝面前,柔声道,“见是我,好像也不如何惊讶。”
裴其姝没有接茶,只平静道:“雍州败得太快了。”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前脚还是只打到凉州,一醒神便连雍州都收了。
雍州肯定是出了问题的,裴其姝本心上不愿去怀疑自己一直视若血亲长辈的秦国大长公主与建安侯,甚至连七皇子被策反的可能都想过了,还不自量力地忧心过赵家人的安危。
如今看来,却都是说出来能愚蠢得令人发笑的“担忧”了。
“不用死人的战事,”赵逦珺莞尔一笑,点头认可道,“自然结束得快。”
裴其姝沉默良久,低低问道:“为什么?”
她不是没想过他们会输,她想过,且还想了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想过会是这种输法。
可能这就是报应吧,裴其姝无波无澜地想:是她先狠心背叛了裴明昱,裴明昱便也好心地叫她仔细体味一番遭身边亲近人背刺一刀的苦楚。
梁任当时在内殿里就提醒过她了,六州兵马在手,裴明昱只要有心想反,他们的输面很大。
——“大庄必输无疑,且定然输得一败涂地,输无可输。”
说的是没有裴无晏的大庄,又说得何尝不是裴其姝他们。
但那时候的局面,就已经没留下什么别的退路了。
五皇子不会真的甘心将皇位拱手让给昔日仇敌之子,裴其姝也更不敢去赌,这样“两太子并立”的局面下,一旦裴明昱登基,等待着她孪生哥哥的,会是怎样的死局……
“为什么?”赵逦珺语调平平地重复了一遍裴其姝的问题,以手支颐,闲闲感慨道,“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想问,为什么。”
“你的情人,你的兄长,”赵逦珺的视线平平下划,落到裴其姝膨隆的腹部,低低叹息道,“你们之间互相折磨来折磨去的斗争,为什么死的人,得要是底下这些四处奔波求活的苦命人呢?”
裴其姝仿佛被人凭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在脸上,脸颊刮下了一层肉般火辣辣地疼。
“太子殿下心里有你,你现又正怀着他唯一的子嗣,”赵逦珺不待任何情绪地平平道,“不论两边谁输谁赢,只要你有心,总是有法子在其中斡旋平衡,叫你心里看重的人活下去的……可是我们呢?”
“赵家将与雍州百姓辛苦卖命一场,死了活了,于你们,又有什么关碍呢?”
“我父亲早年为你父皇卖命,卖到亲生女儿为人生生糟践而不得报,”赵逦珺神情倦怠道,“我母亲曾是怎样的金枝玉叶,可是后来呢,她的两个女儿,一个遭辱而嫁,一个更是只能被迫与一个女人绑在一起,一生难得幸福。”
“而今你又想我们一家人继续为你们兄妹卖命,”赵逦珺冷倦道,“公主殿下,您是高高在上金枝玉叶,可我们赵家却也不是贱如草芥、任人挥弄。”
裴其姝愣愣地僵坐了良久,才恍若大梦初醒般,错愕道:“原来珺姐……,柔嘉公主,一直都是这么厌恶我的么?”
裴其姝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她不敢说李宓能拿赵家姊妹当亲女儿看,至少这么些年来,从普华寺意外结缘起,裴其姝一直以为,他们两家,是很亲密很亲密的。
秦国大长公主是传她剑道的恩师,赵逦文是一直以来被她放在心里的“自家人”……两辈子来,裴其姝不曾有过亲姐姐,她心里是拿柔嘉公主当长姊看的。
“厌恶?”赵逦珺将这两个字在舌尖玩弄了一番,轻笑着摇了摇头,断然否认道,“怎么会。你是救我出苦海的贵人,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如何也不会‘厌恶’你的。”
不知怎的,裴其姝看着赵逦珺脸上一如既往的清淡柔笑,却莫名觉出几分毛骨悚然的诡秘感。
赵逦珺好像是被裴其姝惊吓的神色给逗到了,低低一笑,叹息着缓缓抚上裴其姝的肩膀,柔声道:“你应该能感觉到的吧……我们明明没有真正有过什么交往,你却一直觉得很熟悉、很值得信赖。”
裴其姝微微一怔,想到了什么般,神色猛地一变。
“不错,”赵逦珺轻笑点头,认同道,“这就是‘三姓女’之间所谓的‘感召’了。”
“这些日子不太好受吧,”赵逦珺同情地瞧了眼裴其姝憔悴的面色,惋惜道,“记忆恢复之后,
原先的的印解除……‘碎金兆’的能力,叫你瞧了不少可怖的场面吧。”
裴其姝张了张嘴,没有回应赵逦珺这句若有似无的试探,只眉头紧锁,喃喃道:“你是‘黄粱指’……”
“是,却又不是,”赵逦珺先是轻轻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如此道,“确切地说,曾经是,后来又不是了。”
“现在的‘黄粱指’黏你黏得很厉害,是谁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曾经是你,后来是阿文,”裴其姝错愕不解,“三姓女所谓的‘传女不传男’,还能如此传?”
“本来按道理是不行的,”赵逦珺眨了眨眼,歪头笑道,“这不是在我身上出了些问题,所以就意外成了如今这情况。”
裴其姝直觉这所谓的“问题”与现在赵逦珺会出现在这里有关。
“我曾经这里,出了点小毛病,”赵逦珺也不多卖关子,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平静道,“差点就疯了。”
“没成想事有凑巧,正好遇到你命悬一线,在死生之间挣扎,”赵逦珺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温柔一笑,淡淡道,“你‘吸引’了我,也安抚了我,当时为了救你,花费了我们很大的功夫,也用尽了我血脉里最后的那点所谓的‘馈赠’。”
“所以后来我就又‘不是’了,”赵逦珺回忆到这里,泄了口气,无奈道,“本以为事情便到此为止了,没成想,我是解脱了,却是阿文替我再受了这苦。”
“不过阿文却是一点也不难受,”提到妹妹,赵逦珺脸上的笑容又情不自禁地更真挚了些,平静陈述道,“她真是很喜欢很喜欢你。‘黄粱指’可以很容易地渗透人心,她倒是很乐意用这些小把戏解决你那点小烦恼。”
裴其姝忆起赵逦文对上七皇子屡战屡胜的精彩战绩,一时无言。
“说起来,我真的该好好地谢谢你,”赵逦珺平静道,“如果不是你,我早被逼疯了。你救了我,我却反过来替人劝降你,说起来是有点恩将仇报了。不过等你们夫妻和睦、伉俪情深、儿孙满堂的时候,说不得也还要反与我一杯谢媒酒呢……”
“差点‘疯’了,为什么疯?”裴其姝不想听赵逦珺不咸不淡地聊这些,有些被那语调里的微妙嘲讽激怒了般,有些恶意地冷冷自嘲道,“我当时才几岁,真是何德何能,还能‘安抚’得了你。”
赵逦珺似乎是没料想到裴其姝会突然变得如此尖锐犀利,被刺得微微一愣,继而笑了。
只是这一回的笑,连丁点的温度都不再有了。
“你当然可以,你真是太小看自己了,昭乐公主殿下,”赵逦珺弯了弯唇,温柔道,“我疯,不过是因为我想不明白,郑想怎么能喜欢我呢?他喜欢我,却又一味地侮我辱我,我不明白,爱是那么干净美好的东西,怎么能有人一边爱我一边又不停地伤害我呢?”
“不过我后来懂了,我被‘黄粱指’骗了。郑想是喜欢我,可他那种恶心人的喜欢,完全不足以我为此便自降身份、自觉亏欠拖累了他便点头答应下嫁,后来又更是一退再退,百般忍受郑家人的磋磨龌龊。”
“我疯,只是因为我那时傻,我不懂这世上‘爱’也是分人,不是所有人脑子里自以为的‘爱’都是配得上称一句‘爱’的,”赵逦珺柔柔笑道,“只是后来我懂了,我放手了,不继续自轻自贱自我折磨任人羞辱了。我这被骗的愚蠢,尚且还有回头之路,虽然坎坷,但不至于绝。”
“哪里比得上公主殿下您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孪生兄长、葬送了他一世帝王命格的‘蠢’呢,”赵逦珺几乎是有些快意地欣赏着裴其姝脸上明显被刺痛了惨白,柔声道,“跟我比起来,您被‘碎金兆’骗的更狠了,我不过是遇人不淑,您却是无力回天了。”
“您比我更疯,更悔,更恨,更怨自己的选择,更厌那所谓的“血脉馈赠”,当然能好好地安抚我了。”
裴其姝直挺挺地跪坐着,脊背紧紧绷成一条线,如一张拉满的弦,似乎只要再轻轻一拨,就要彻底断了。
赵逦珺看着看着,突然又不忍了。
何必呢,赵逦珺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都而立之年的人,还与一个小女孩较劲什么。
“你心里也明白,”赵逦珺放柔了语调,不忍地提醒裴其姝道,“我们所谓的传承,生来便是个诅咒。”
“那些所谓的‘馈赠’,只会让人犯错,引人犯傻,反复地煎熬你,折磨你……一步错、步步错,他早已失了帝王命格,强行登基,不过回光返照,终难得一善果。你自己也看得到吧,又何必如此坚持呢?”
第122章 善水 我是不会背叛陛下的。
裴其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赵逦珺那里走出来的, 她的脑子乱哄哄的,如一团被猫抓散了的毛线球。
如果这世上真是有“天命”一说,那竟是早在明萃阁那夜, 结局就已定了。
裴其姝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 但笑着笑着,她就笑不出来了。
她怔怔呆立片刻,不得不承认, 最可笑的还是自己。
左静然看出她心神不定, 亦步亦趋地小心翼翼跟着。
裴其姝突然站定, 左静然当即停下来,仔细瞧着裴其姝神色,也不敢开口。
“你那时候, ”裴其姝愣愣出神良久,突然冷不丁道, “为什么就没说呢?”
左静然默然片刻。
裴其姝这一句问得没头没脑,若是换了个人站在此处, 定然是一头雾水。
左静然却是听懂了。
“一开始是心神大乱,又遭本家猜忌,没想好该怎么说,”左静然还低头回忆了一会儿,边想边回道,“后来是察觉到有人跟着盯梢,保命要紧, 自然更是不敢多说了。等到后面那些人撤了, 开口的时机一错再错,怎么说都不对,干脆也就不说了。”
裴其姝神色寡淡, 不置可否。
“当然,”左静然轻咳一声,沉沉叹息道,“最重要的还是,说与不说,与当时的左家,又有什么分别呢?”
“不说,尚还能有些苟全保命的;真说了,却是知道的一个都活不了,”左静然木然道,“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再大的仇、再深的恨都比不上保命重要。”
“当然,也可能就我这贪图安逸的小人会这么想吧……我只是不想左家再继续死人了。”
东宫太子血脉有异,自然是个极大的短处,可真要盘算到底,左家人、左思源这些年干的,又能有几件好事了?
既然都是利益驱使、不论善恶,那在绝对的势力差异前,报仇,于当时的左家而言,绝对算不上什么明智之举。
裴其姝默了默,平静地点评道:“可惜你姐姐想的却和你不一样。”
左佳荣是一心要报复东宫、重振左家的。
左静然连连苦笑,拱手告饶。
裴其姝茫茫然地又走了一阵,呆呆地在心里补充道:“她哥哥肯定也一样不会认同她的想法。”
裴其姝不知道赵逦珺来之前是不是和牵星楼那个神棍商量过,她不清楚赵逦珺那句“你自己也看得到吧”是纯粹的试探还是真有底气……但不论为何,糟糕的是,赵逦珺说对了。
裴其姝确实“看”到了,还看到了很多很多次。
有些时候死的人少些,大军围困洛阳,新君想不开,直接自焚了。
有些时候死的人多些,还是一样的大军围洛,新君硬气些,两军对峙,叫人绑了不少敌方将领里尚还留在洛阳的血亲骨肉上去……血一层一层的浸上去,将洛阳城墙都染成了紫色。
有的时候打得惨烈些,裴其姝可以在天光大亮、一切结束前听到报讯的小兵哭着报来数个她熟知的名姓殉国的消息。
也有的时候打得窝囊些,有细作混进来,里应外合,他们尚且还来不及反应就直接被人给釜底抽薪了。
但无论哪次,没有一回,是他们赢了的。
裴其姝不知道是因为这该该死的“碎金兆”是报死不报生,还是他们现在的处境就真的差到了彻底无力回天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