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六州兵马,”梁任自然听得懂这其中的未尽之意,但神色间却无依然无分毫的犹豫迟疑,只冷淡地提醒五皇子道,“也是陛下下旨、授与那位的。”
五皇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便是没得谈了。
以梁任为首的这群老东西顽固得超出了他的想象……五皇子在心里暗骂了句麻烦,移开眼,漫不经意地朝着某个方向睇了一眼。
殿中经历遍几番沉默,却只有这回的沉默,是真真切切地带上了血腥与杀气的。
有几位阁臣脸上的惊恐之色几乎掩饰不下了。
裴其姝趴在李宓膝前,能清楚地感触到李宓在袖中紧紧绷起的手指。
在这一片诡谲而不详的沉默中,李宓抬了抬手,还未动作,便被裴其姝轻轻按着压下去了。
“秦大人,您说错了,”裴其姝缓缓起身,迎着内殿众多复杂视线,轻轻地扯了扯嘴角,朝着秦岱露出了一个实在称不上好看的微笑,冷淡道,“从没有什么‘两位太子’……早在父皇立我五哥为储君前,便已经废黜了裴明昱的东宫之位。”
“只那是份密旨,”裴其姝抬了抬手,指了指跪在角落阴影里的管洪,又指了指殿外,淡淡道,“其时只有我、管公公、行知堂的江大人在。”
管洪顶着满殿的目光,心神大乱,哆嗦着点了点头。
第120章 反 你终于还是站在我这边。
梁任神色微变, 回头使了个眼色,早有乖觉的小太监去行知堂里请江重来。
“密旨就在我的公主府中,”裴其姝自然看得出梁任有多不愿去相信, 冷淡地表示, “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可命心腹去我府上取……我进宫前,还不曾知晓父皇宾天之事。”
半刻钟后, 密旨由几方人马护送前来, 当众打开。
真宗皇帝那份颇有些见不得光的阴毒密旨就这么大肆咧咧地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梁任一目十行扫过, 闭了闭眼,颇有些不忍再看第二眼之态。
秦岱瞠目结舌,愤愤无言。
李宓缓而又缓地轻轻舒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楚襄侯淡淡道, “微臣愚见,陛下宜在三日内登基。”
梁任兴许是认了命, 也不再反对,只拱了拱手,表示默认。
诸阁臣相视无言,稀稀落落地相继应了个是。
此番事了,梁任第一个起身大步离开,诸臣相继零落散去,裴其姝愣愣地原地站了许久, 只觉得一股疲累之意直冲心田。
“娘想再陪你父皇一阵, ”李宓仿佛一日之间也苍老了不少,垂了垂眼,平静地撵裴其姝兄妹先走, “你们就不必多留了,先回去歇着吧,后边有的是忙的时候。”
五皇子拉着裴其姝出来,二人沉默了半路,五皇子才终于整理好情绪般,轻笑着开口道:“你终于还是站在我这边了。”
语气中是藏不住的志得意满与兴奋喜悦。
裴其姝静默不语,并不多言。
五皇子此番心情大好,也不去计较她此时的沉默,只絮絮叨叨地将自己先前的布置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朝着裴其姝吐了出来:“裴无晏的手伸得可真够长的,那群认死理的酸儒就罢了,没想到连光禄勋高崎都和他过从甚密、交情匪浅。”
“那狗皇帝先前还打算把他的‘心腹’爱将留给我呢,要不是高崎自己脑子轴想不开、举剑自戕了,我倒还真难揪他这么个细作出来……”
“哥,”裴其姝闭了闭眼,无意再多听,轻声打断五皇子,怅惘道,“你很高兴么?”
五皇子微微一怔,继而低头一笑,含蓄而意味深长地回道:“我有任何不该高兴的理由么?”
裴其姝听罢,怔愣须臾,却又不得不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神游片刻,缓缓启唇道:“父皇的死……”
五皇子的脸上飞快划过一抹隐不下去的阴翳。
裴其姝便明白,自己该更知情识趣些,这种蠢话,是不该问的。
于是裴其姝便了无趣味地闭上了嘴。
五皇子抬眸扫视四下,沉下脸来,拉着裴其姝疾走片刻,站在一举目四望、周围尽在眼下的视野开阔处,冷冷地飞快解释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大概率是不会信的。”
“但不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是我做的,我不想瞒你;不是我做的,我也不屑你就这么误会了,”五皇子扯了扯唇角,自嘲道,“是,我是想过就这么把他弄死了,因我实在是多看他一眼都嫌恶得很,大仇担保,也不想非得就着他的恩典往上爬了。只是刚刚动了些小手脚,就险些出事了。”
“我再厌他、恨他、恶他,恨不得他立时就当廷暴毙去了,”五皇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勾勾地凝望着裴其姝,面无表情道,“却也不敢再拿你和阿娘的安危乱开玩笑了。”
“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随你心里怎么想,我也就解释这一回,”五皇子不无嘲讽道,“我估摸着,怕不是太子这顶绿帽子戴得太刺激了,一下子没缓过来,就这么被气死了吧。”
裴其姝静默半晌。
五皇子虽然话说得硬气无比,裴其姝一沉默,他反倒又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了,气恼道:“你不信我方才说的?”
裴其姝缓缓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五皇子眉头紧锁,皱得能夹死蚊子。
“我信。”裴其姝心知,五皇子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再编个故事来糊弄自己,真要是他做的,他就是大大方方认了也无妨,左右大事已成定局,小节无碍了。
“哥哥说不是就不是,”裴其姝垂首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抬眸瞧了眼五皇子刚刚舒缓下的脸色,平静道,“只是,我怀孕了。”
五皇子整个人愣在当场。
继而整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与之相较,方才裴其姝静默无言时他的黑脸,简直称得上是和蔼可亲了。
“你知道的,”裴其姝明白,自己这一句坦白下来,五皇子怕是再也‘高兴’不起来了,“这个孩子不姓‘左’。”
“我不知道,”五皇子冷冷地截断裴其姝,面无表情地陈述道,“我只知道,朕登基后无嗣,它若为女,便是当朝唯一的掌上明珠;若为男,便是朕上告宗庙册立的太子。”
裴其姝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得出来,只侧过脸去,隐去眼角的湿润。
五皇子见状,也缓和了语气,絮絮叨叨地叮咛道:“几个月了?想和跟阿娘那边怎么说了么?好在我早有便将左静然喊了回来,这段时日,你也不要再掺和朝野内外的纷纷乱乱了,安心在府里养胎……”
裴其姝抿了抿唇,氤氲的水汽渐渐将眼前模糊了。
五皇子的絮叨之语渐渐地淡了下来,沉默片刻,沉沉地叹了口气,语调莫名问裴其姝道:“还是心里还不下他?”
裴其姝透过模糊的视野望去,竟隐约能在那嫌恶的语调中读出几分无可奈何、束手无策的愁苦来。
裴其姝的心蓦然定了。
其实类似的对话,兄妹二人间早先不知出现过多少次。
只是每每提及,必然是一方暴怒愤恨,一方沉默抵触。
裴其姝曾经无数次想回五皇子一句:“我心里如何、高不高兴,于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在意么?
真的关心么?
说到底,你和你最最厌恶的父皇,还不是如出一辙的脾性性情。
真宗皇帝想给人的好,由不得人拒绝;想施下的怒,更容不得人躲闪。
而五皇子自认为对裴其姝‘好’的安排,也同样从没想过去给裴其姝选择接受与否的机会。
有时候,裴其姝都纳罕血脉一折在人身上刻下的痕迹之深……左静然曾讥讽她行事越来越像真宗皇帝了,她却心知,比自己更像父皇的,是她的孪生哥哥。
不是不怨,不是不恼……也不是没有恨恨地在心里将五皇子打着“为你好”之名做下的种种与真宗皇帝的雷霆反复一一比对过。
只是真到了这时,却终还是发现,不一样的,到底是不一样的。
割舍是很难、很痛的。
但终究还是要割的。
裴其姝连让她又爱又恨的真宗皇帝都无法真情实感地恨下去,又怎么可能对五皇子真正狠下心来。
五皇子眉心紧缩,不情不愿道,“如果你实在……”
“哥,”裴其姝闭了闭眼,将心底万千不该有的纷乱杂绪一一收敛,没有再就原来的话茬继续纠缠,只摇了摇头,哑着嗓子低低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
“他手上有六州兵马,”裴其姝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抽搐,出神喃喃道,“现在还未到终局,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真宗皇帝临终前当着众臣的面将皇位传给了五皇子,倘若裴明昱大胜而归,大军压境,等待着五皇子的……
裴其姝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在心中做下了决断。
她的孪生哥哥已经被她害得够惨了,她再难赌得起了。
——但她也到底是,又一次负了裴明昱的心意。
按照裴明昱事不过三的性子,她另嫁他人一次,主动提分手一次……这一回的背叛,再怎么也不可能容得下了。
也好,这样就很好,彻底结束了。
只是心头之恸,彻骨刻心。
裴其姝又忍不住想,那裴明昱这一生……也是够惨了吧。
生他的,在他幼年时便想方设法暗害他性命以除污点;养他的,在知晓他身世后便恨不得这世上从没有过他;与他谈欢说爱的,在风雨飘摇中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他;而他寄予厚望的骨肉……却将会在这样的身世下降生。
反复是命运恶意的轮回诅咒。
裴其姝忍不住想,这造化也不太公了,刻薄起来,仿佛就只逮着那么几个人使劲刻薄了。
裴其姝想着想着,又自省了下,深觉自己好像是这世上最没道理去替裴明昱骂造化的人了。
她是这一切的推波助澜者,是造化降下的刽子手,明明心中已经决断了,却反而还要假惺惺地流几滴鳄鱼的眼泪,虚伪做作地替受害人不痛不痒地讲上两句……实在是,太做作了。
裴其姝曾经仔仔细细地盘算过,上辈子的她没有错,只是倒霉。
那以此类推,这一世的裴明昱,也好像从未做错过什么,只是实在是太倒霉了。
最倒霉的,就是喜欢上她这么个没心没肝的烂人。
烂人裴其姝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在府上胡思乱想了几天,该做的烂事倒是一件没见她没少做……却实是太虚伪了。
五皇子登基后,欲改年号为钦,裴其姝嫌晦气,毫不犹豫地给抹了,改了个神,想蹭蹭宋神宗满朝名臣、明神宗不用上朝还能误打误撞发展出明代最高经济的好运气。
五皇子在这上面都无可无不可,且都一切顺着她来了。
毕竟现在孕妇最大。李宓知道裴其姝有孕后,更是恨不得把女儿和未来的外孙放在手里捧着护着了。
不过兴许是裴其姝蹭得太过明目张胆了,连老天也看不惯,神宗皇帝登基后月余天,凉风至、寒蝉鸣的白露时节,在北边接到消息的先皇太子裴无晏,直接撕掉圣旨、另立新旗,反了。
这一反可不得了,本就没心思饮清茶、吃米酒的朝野众臣这下更是心慌慌乱,裴无晏六州兵马在握,更有二十年东宫余威,在朝野上下、百姓民众间声名极好,这番撕掉手诏,直言不认神宗这么个皇帝,天下人心纷纷乱,隐隐有大乱将至之势。
更让五皇子这边措手不及的是,裴无晏带兵在北边打了小半年,那群北鞑子不知道是和裴无晏暗地里达成了什么见不得光的诡秘协定,竟然不在此时趁着大庄内乱背刺一手,就这么退兵了。
第121章 赵逦珺 比我更疯,更悔,更恨,更怨。……
北部蛮族一退, 两边危势登时一转,原先腹背受敌的裴无晏再无顾忌,挥兵南下, 直冲洛阳而来。
一边是刚刚打退了北鞑子、士气高涨, 为裴无晏所折服的六州兵将,一边是本就心思不定、斗志萎靡的大庄守军,裴无晏连战告捷, 几乎是畅通无阻地拿下了凉州、雍州、蓟州, 陈兵兖州边境, 直指豫州而来。
而耗时,不过才区区两个月。
裴其姝已经无力去回忆这两个月里宫中的焦头烂额。
立冬的那天,李宓在长乐宫里亲自下厨整置了羊肉汤与饺子来, 裴其姝与她新登基的皇帝哥哥却都没什么胃口,草草用了些就早早散了。
按照旧例, 神宗皇帝要在立冬这天去对为国捐躯的烈士进行表彰与抚恤*。而今战事于洛阳大为不利,裴无晏的兵马一旦跨过兖州, 洛阳就是他囊中之物了。
只要不想被人兵临城下围攻而亡,就太需要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去收买一波站位摇摆的臣子之心,宣扬自己的正统之位,鼓励他们来帮忙一起抵御裴无晏这个“乱臣贼子”的反叛了。
而裴其姝……她是刻意避开了母亲与兄长,专去迎接那只终于落下来的第二只靴子。
——裴无晏早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凉、雍两州后就遣了与先使来与洛阳和谈,两边官面上约定的立冬后的第三日,而那位至今不曾显露身份的“先使”却是更早地便先将邀帖发到了裴其姝的公主府上。
裴其姝也是直到送帖的人上了门才知道, 自己这座原为“五皇子”准备的公主府, 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裴无晏插手安置过一条密道,正正与裴无晏在洛阳城里的一座不显山、不露水的私宅相通。
裴其姝已经无力去思考对方是不是早在五皇子没出现前就想好了这么个绝妙的“私会”主意, 毕竟,这府邸,说来说去,前前后后起起停停拖着弄了那么些年,好像却一直都是为自己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