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可有好些年没找你们长乐宫麻烦了,先前在秦国大长公主府叫您踹了一脚也忍着没去把场子找回来,您还盯着我死咬着不放了是不是?……赵家那丫头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至于叫你没皮没脸地舔成这样……”
“她死了。”裴无洙冷冷地打断郑想,不想再听他多说一个字。
——因为郑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无端叫裴无洙觉得恶心。
“她死了,”裴无洙缓缓地抬起眼,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直勾勾地盯着郑想暴怒扭曲的脸颊,一字一顿道,“她是夹在我们两个中间被逼死的……你心里竟是连一丝一毫的歉疚羞愧都没有么?”
郑想无端被裴无洙瞧得莫名瘆得慌,胆子一颤,不过很快他又回过神来,暗暗嗤笑自己近来越发大惊小怪了,就这位?五皇子?朝野闻名缺心眼傻乐呵的主儿……
——怕他?他那个被贬出去了两年都还能回宫复宠的娘或许还有点手段,至于他本人?呵呵,郑想忍不住就笑了。
“您也未免太天真了吧,瑞王殿下,”郑想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跪在地上的裴无洙,满眼轻嘲,不屑地嗤笑道,“不过就是一个卑贱舞女、一条狗也不如贱命,死了就死了,本侯就算把她逼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您真以为可以拿这个参本侯一本么?真是个不懂得一丁点玩法、规则的小孩子,本侯今日不妨就把话放在这里了,您尽管拿这个去姐夫面前告状参我,姐夫最后会罚我什么呢?一个月的俸禄吧,唉,真是有点烦恼呢……”
裴无洙捏紧了右手,再无丝毫犹豫,狠狠一拳砸到了郑想的脸上。
郑想被砸得鼻血横流,他身后的狐朋狗友正想过来帮忙,左静然一声大吼的“殿下”,倒是叫他们都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权衡了起来。
不过这时候的裴无洙再没有心思理会旁边人的动作反应了,她只感觉自己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被郑想肆无忌惮地踩断了。
——她心中怒火勃发,那怒意甚至不仅仅只是针对嫣娘子的死、不仅仅只是针对郑想的视人命如草芥与无耻可恨……
赵逦珺的十年隐忍、嫣娘子的一朝惨死、原作里身边亲近人不同死局……无非都是,当权者喧嚣大笑、肆无忌惮,落败者毫无尊严、苟且求生。
这世道,分明就毫无丝毫的公正与道义可言,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与权势、以及由此滋生的阴谋和算计。
裴无洙再深刻不过地意识到,这确实不是她所能适应的世界。
裴无洙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直往脑门冲去,眼圈都被激得微微发红。
裴无洙不等被她险些一拳砸昏过去的郑想站稳住,直接一把揪住郑想的衣襟把人拖拽过来,狠狠一个提膝撞上郑想腹部内脏,三个提膝下去,郑想已经昏头转向只想找个地儿吐得昏天暗地了。
若是往常,裴无洙可能便就此打住了,毕竟自她拜入秦国大长公主门下习武时起,秦国大长公主便悉心叮嘱过她:善武者更要戒骄戒躁、更要心怀怜悯。
学武是为了匡扶正道、悯扶弱小,而不应拿去逞凶斗狠……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毫无反抗之能的人动手,是可耻的,亦是可鄙的。
裴无洙一直努力着坚持践行秦国大长公主教导给她的原则,但今日的她,已经不是以往的正常状态了。
所以裴无洙并没有就此放过郑想,而是揪着他的发冠,一下、两下、三下……狠狠地把郑想的头往柱子上撞,直撞得郑想头破血流为止。
郑想被撞昏过去之前,最后的印象,是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扯了扯嘴角,冷笑着附在他耳边问道:“所以现在郑侯可以来猜猜看,今日本王若是在这里把你打死了,父皇又会罚我几个月的俸禄呢?”
郑想心中陡然一寒,几乎被骇得肝胆俱裂。
第31章 熊孩子 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了。
裴无洙从震怒状态中恢复理智时, 荔情居内已经是一片狼藉,郑想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头上鲜血直流, 跟他一道过来的那帮纨绔子弟早逃了个没影儿, 左静然谨慎地躬身站在裴无洙的三步之外,撞上她回头,神色复杂地轻缓开口道:“殿下, 您……”
裴无洙缓缓地眨了眨眼睫, 其上被溅到的鲜血成珠滚落下来, 砸在脸颊、衣角上。
裴无洙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一台过载的中央处理器,短暂的疯狂燃烧发热之后,被卡得直接进入了无悲无喜的应激状态, 只木木地望着左静然问道:“人死了么?”
左静然小心翼翼地趴过去探了探郑想的鼻息,挺直腰板, 慎重又戒备地朝着裴无洙缓缓摇了摇头。
看那样子,像是生怕裴无洙听到人还活着会冲过去再补一脚般。
裴无洙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出来, 心中一时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情绪,只一片空落落的茫然,须臾后,她缓缓开口,轻声吩咐左静然道:“去给他请个大夫来吧。”
裴无洙想,她终究还是用了自己最讨厌的方式、最厌恶的方法,来放纵了自己一回。
——郑想与罗允毕竟不同。
当日在东宫一剑斩杀罗允, 裴无洙心中毫无感触, 只余些微的恶心。毕竟,罗允能因一己私欲偷工减料害死五百余名百姓性命还妄图栽赃陷害叫人顶锅做那替死鬼、被抓住后也依旧毫无愧悔只一心想蒙混过关……裴无洙杀罗允,一是为逼得东宫太子让步更改计划, 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在她看来,罗允这样的人本来就该死。
但郑想不一样,郑想是个令人恶心的人渣,他也实在应该为自己犯下的过错向赵逦珺忏悔……但裴无洙并不认为自己有权利直接判郑想死罪,即便她本心再是厌恶这个姓郑的。
这和当初宓贵妃让她选“留”与“不留”,裴无洙几乎并没有怎么犹豫便划掉了另外一个选项的原因一般……她终究是无法做到仅仅是因为自己不喜欢、讨厌一个人,忌惮对方日后可能会对自己造成的、如今还未有的威胁,就选择去直接动手斩草除根。
因为不喜欢而剥夺对方生存的权利,因为怕为对方所害而先下手为强……这说到底不都是仗势欺人么?
由着个人喜好来评判对错、顺带倚仗着自己身居高位而随意欺辱对方,这和郑想倚仗强权折磨赵逦珺的那十年有什么不同?
裴无洙苦笑着想,她现在这就有点圣母心了,但是没办法,社/会/主/义把她改造得太好、太深了,搞得她还真是有点适应不了这个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古代社会。
“那倒不必了,”裴无洙心里正是乱糟糟地闹成一团,一道低沉稳重的中年男音从荔情居门口传了过来,裴无洙闻声望去,不由微微一惊,正要去见礼,却听得对方补上了后面半句,“本公已叫人快马加鞭去宫中请了太医过来。”
裴无洙一听这话音就不由默了,到嘴边的招呼堵在了喉咙口,颇觉好没意思般点了点头,随口道:“那就有劳郑国公了。”
然后一振衣袖,就打算出去找人回来安置洛青园的尸首了。
结果当然是被围在荔情居外的郑国公府仆从堵了个正着。
“郑国公这是什么意思?”裴无洙按了按腰间的青崖剑,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冷声道,“郑侯还在地上躺着呢,您这老胳膊老腿的,是也打算跟本王动动手么?……呵,这要是打坏了,怕真得有人参本王个‘不尊老’了。”
“五殿下误会了,”郑国公年过四十,容长脸,美须髯,一看面容就是个不怒自威的严肃人,听得裴无洙如此发冲的语气,也依然不愠不怒,只冷冷道,“您是君,在下是臣,臣怎可敢冒昧犯上向您动手。”
“愚弟娇纵,家父早亡,他教养不足之处,多乃臣这个长兄之过,臣代愚弟向殿下告罪,只是。”
“不知愚弟今日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惹得五殿下将人打成这生死不知的模样,”郑国公抬起脸,目光犀利地直勾勾盯住裴无洙的双眼,言辞间虽是自陈其罪,语调却再是咄咄逼人不过, “五殿下今日代臣管教愚弟,臣感激不尽。”
“只是冒昧也请五殿下多叙两句愚弟的不足之处,也好叫臣日后更能以此为诫,对愚弟更是严加管教,免得再犯了五殿下的忌讳。”
“郑国公这话说得可真是有意思,”裴无洙轻蔑一笑,冷哼道,“您也有上了四十的年纪了吧,按理说也该是个‘不惑’之年,怎么说起事来蠢得本王一个十五岁的都看不下去……替你管教没断奶的弟弟,你多大的脸啊说这种话,本王看上去有那么闲么?”
“看他不顺眼就揍他了呗,要什么理由?不顺眼就是最大的理由。”裴无洙环臂胸前,事情闹到这一步,她是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想想之后还会有的无边无际的无尽扯皮,裴无洙顿时感觉十分之不耐烦,嗤笑一声,复又刻薄道:“本王又不是他爹他妈,揍了他一顿还要给他找不足之处?”
“帮他改过自新还帮他成为更好的人啊?那不行那可太多了,给他找毛病会找得把本王累死的……想揍就揍了,他打不过就挨着受着,怎么,郑国公还有什么高见么?”
郑国公似乎也没想到裴无洙对他说话也这般的混不咎、半点也不客气,顿时脸色黑成了锅底灰,冷冷道:“五殿下在宫中时,行事也是这么的飞扬跋扈、肆意妄为么?”
“不错,郑国公这词用得还不够充足,本王还‘顽劣任性’呢,”裴无洙听得忍不住笑了,诚恳建议道,“不过呢,老话说得好,‘子不教、父之过’,本王这个样子,全是父皇娇惯的。”
“郑国公您心里要是有什么不痛快,或者想对本王的教养提出个一二三四、摆出个高谈阔论来,找本王是没用的,利索点,烦请直接找我父皇去,这个锅得他好好背着、话您得说给他听才有用。”
“五殿下这是打算仰仗着陛下的宠爱,就这么过一辈子么?”郑国公阴着脸寒声道,“您今日一点脸面都不给我们郑家人留,是打算日后……”
“父皇春秋鼎盛,本王为什么不能仗着父皇的宠爱过一辈子?”裴无洙反唇相讥道,“郑国公慎言啊,您方才那话是在咒谁呢?”
“还有,脸面是要自己挣的,不是钦等着旁人给你留的,”裴无洙上前一步,逼到郑国公身前,附在他耳畔冷冷道,“你们郑家有人自己不要脸,本王为什么还非得要上赶着给他留脸面呢?”
“更何况,这天下是我们裴家的天下,是我父皇的天下,日后是我哥的天下,你有什么资格跟本王谈日后,再日再后,本王都是君,你们郑家人都是臣!本王作什么非得要给你们留脸面、日后还等着看你们的脸色过活么?”
“郑侯不是很厉害么,张口闭口姐夫姐夫的,逼死个人都只罚个把月俸禄……本王这不实在是被郑侯说得好奇了,干脆就用他来试验一回,看看在父皇那里,本王打死个人又是怎么个惩处?郑国公要不要再帮本王一把,现在就进宫去父皇那里帮本王问问?”
“五殿下要非得这样说,陛下或许固然不会惩处您什么,”郑国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到底比郑想更沉得住气些,强忍住心头的怒火和被冒犯挑衅的愤意,冷着脸道,“可您今日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我们撕破脸么?”
“您就不怕有朝一日太子殿下知道了,心里又会怎么想?”
“倒是叫郑国公失望了,不用等‘有朝一日’,孤如今就已经知道了,”东宫太子提着衣摆从不远处的阶梯下拾级而上,步履从容地缓缓走来,语调慢慢悠悠,声音并不太高,但也十分平稳清晰地遥遥传入了荔情居内,“但孤倒是很不解,郑国公以为孤心里会怎么想呢?”
郑国公与裴无洙齐刷刷往门口看去,待见得东宫太子那张面无表情、神情寡淡的脸,两人脸色又是同时一变,心中不约而同地有些发虚。
——当然,裴无洙心虚是因为她哥三令五申强调过的“不许”,她却又仗着左静然避人耳目的手段高妙偷偷犯了,现在更是被正正抓了个现行……裴无洙恨不得立马跳窗跑人以示清白。
而郑国公的“虚”,则要更难堪得多。
因为东宫太子自打带着人进来说过那一句话罢,再没有看过他这个名义上的“大舅舅”一眼,只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条绣帕来,一点一点,再认真不过地擦拭着五皇子脸上被溅起的血珠。
“孤与你说的话,你永远都只当作耳旁风,”东宫太子毫无怜惜地捏紧裴无洙的下巴,冷着脸用上了狠劲擦拭着,手上动作不停,话里的语气也实在算不上好,“你答应孤的话,更全是放屁。”
“哥,唔,”裴无洙被帕角挂到嘴唇,呜咽了一下,还是身残志坚地开口,真心实意地劝道,“你顶着这样一张脸、周身这样的气度,真的不太适合说这样的脏话……唔。”
东宫太子擦罢,冷冷扔掉手上的帕子,神色间显然很是不悦:“脏死了。”
裴无洙听了倒也浑不在意,只一味乐天地瞧了眼已经被跟在东宫太子身后赶过来的太医们扶起来把脉、包扎的郑想,耸了耸肩,顺口回了句:“血都是他的血,脏也是他脏。”
郑国公在边上听得脸色微微发青。
东宫太子压根没接裴无洙这话茬,他到底是太了解裴无洙了,说正事时最喜欢插科打诨,真要顺着她这话茬接下去,后面就没玩没了、再难扯回正题了。
“要是再让孤知道你敢来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裴无洙,给她下最后通牒,“孤直接叫京兆府点了兵马来拆了它们。”
“倒也不必倒也不必,”裴无洙一惊,顿时怂了,“人家开门做生意的,断人财路不好吧,咱们是内部矛盾,牵扯到外人就不必了吧……”
“‘内部矛盾’?”东宫太子玩味地品了一下裴无洙的用词,莞尔一笑,脸上总算是多云转晴了些,笑着柔声问裴无洙道,“所谓‘矛盾’,是指小五对孤的要求有什么意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