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无洙眨了眨眼,异常识时务地摇了摇头。
——不敢,不敢有。
东宫太子满意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眼神放远,幽幽地望着荔情居内刚刚转醒的郑想,神色寡淡道:“郑侯可是醒了?”
既被看破,郑想再想装昏下去也不合适,只得艰难地由人扶着起身来给东宫太子行礼。
东宫太子却是别过了脸,没有先理会他,而是转头向人吩咐起另外一件事来:“把那位洛姑娘的尸首好好安置了吧。”
裴无洙脸上的神色微微一窒。
“郑侯也是近而立之年了,”一直到东宫的人将洛青园的尸首带了下去之后,东宫太子才又回过头来看向顶着一脑袋伤行礼的郑想,眉心微蹙,摇头不满道,“怎么还和十年前一样,整日流连欢场,动辄与人争风吃醋、逞凶斗狠……今日更是直接闹出了人命来,看来郑侯这十年,是半点长进也没有啊。”
郑想一看这场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跟五皇子闹翻,东宫太子可能不站在自己这边,郑想是早有预料的。
也不知道李家那对母子究竟是给皇帝和太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这几年的事儿郑想是看得越看越不是滋味,早轻易不敢去寻长乐宫的麻烦了,场面上遇着李氏母子,也是尽量话能少则少,秉持着“不深交就没矛盾”的基本原则。
在秦国大长公主的府邸撞见裴无洙,对郑想来说,是偶然,也是必然,在他被赵逦珺气个半死、决意要给赵家人点颜色瞧瞧的时候,自然不可能不把与赵逦文身有婚约的五皇子考虑上。
可事情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依然是郑想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与裴无洙的第一回 的冲突时,他喝得酩酊大醉,早已被赵逦珺的“红杏出墙”气得脑子都不会转了,后来被七皇子拦下后权衡利弊得失,到底是没敢真动手,事后也没敢回去找裴无洙的麻烦……
郑想自认为自己已经尽了自己所能尽到的、最完备的容忍义务了,但凡换一个人来,那天的事儿他都绝不会就这么当个缩头乌龟认了。
可裴无洙还是不放过他!
传闻中那个混不咎又缺心眼的五皇子,今晚竟然下这么阴毒的狠手把他打成了这样!
——说好的长乐宫里那位是被他娘养傻了的呢?以前那都是装的吧?
郑想可不认为真正“心地纯善”、“质朴天真”的人能下得了这么毒的手!
郑想本就觉得自己是倒霉透顶才走背运招惹上了裴无洙这尊煞佛,心里正是
郁闷得紧,再一听东宫太子这心偏到胳肢窝的言语,一下子被酸倒了后槽牙,恨恨道:“好叫太子殿下知道,今日里‘逞凶斗狠’的并非微臣。”
“臣从头到尾,可是连五殿下的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过。”
——明明全程都是他毫无还手之力地被裴无洙全方位压制着狠揍好么?!
“最好是如此,”东宫太子冷冷一笑,毫不客气道:“不然,郑侯还想对小五动什么?动刀子么?”
郑想的脸色微微一变,觑了觑东宫太子森寒的面色,下意识扭头向郑国公求助地望去。
“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郑国公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脸色也不太好看,僵着脸打圆场道,“作什么要和一个小辈计较?……闹成现在这模样,你倒是哪里得了什么好脸么?”
“别别,这长辈本王可不敢认了,认不起,”裴无洙万分嫌弃道,“也别他不跟本王计较,不需要,就是本王跟他计较呢,怎么了?”
“五殿下不认,”郑国公被裴无洙屡屡不留情面地讥讽挖苦、主动给对面递了台阶下也不要,也生生叫给气笑了,轻嘲地望着裴无洙问道,“难道太子殿下也不认么?”
东宫太子缓缓地撩起眼帘,淡淡地扫了郑国公一眼。
郑国公脸上胸有成竹的得意微微一窒,见东宫太子还真没有开口接话的意思,一时脸色也不由更为难看了,再想起自东宫太子进门起一直将自己干晾着扔在一边的态度,心中不免百味陈杂。
多年居于高位的自傲让郑国公一时发恼,脸上难免带了些愤愤之色来,没忍住多补了句:“太子殿下这模样,倒显得是本公在一厢情愿地上赶着了……”
“一厢情愿?”东宫太子轻咂了一声,微微笑着反问道,“郑国公,您除了‘一厢情愿地上赶着’孤,还有其他可以第二个上赶着的选择么?”
郑国公面色猝然一变,在东宫太子愈发冰冷的注视下,膝盖微微一颤,额上冷汗直冒,等到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苍白着脸喃喃辩解道:“不,微臣并不是这个意思……”
“郑国公,”东宫太子撇开裴无洙,一步一步朝着郑国公走了过去,及至近前,二人一站一跪,东宫太子微微躬身,直视着郑国公的双眼,神色寡淡道,“孤不是父皇,父皇拿你们当表兄弟,可你们在孤这里……也就是个‘舅舅’罢了,可‘舅舅’对孤来说并算不得什么。”
“郑国公还想‘上赶着’谁,老三么?郑国公想试一试的话,但试无妨,孤不拦着,也不需要你的‘一厢情愿’。”
“是孤进门时那话说得不够清楚么?本来孤只是懒得给你赐座叫你站着清醒一下,郑国公非得把自己作到跪下来……郑国公觉得还是跪着比较舒服么?”东宫太子淡淡道,“既如此,那就继续好好在这里跪着吧,跪到长点脑子了再起来。”
“太子殿下!”郑想一看话赶话地闹到如此场面,顿时吓得嘴唇都发了抖,推开身边的太医就要跟着下跪,被东宫太子一抬手拦住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东宫太子淡淡地睇了郑想一眼,神色平静道,“孤不想再从旁人口中听闻今夜之事,也不想再来为小五的事替郑侯请第二回 太医……当然,郑国公若是心有不忿,大可去父皇那里一试,孤也不拦着你们。”
郑国公额上的冷汗滴落下来,浸湿了身前的一小块地砖,喃喃接道:“太子殿下言重了……”
“重么?”东宫太子微微一笑,淡淡道,“孤却觉得自己说话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都没有人往心里去呢。”
荔情居内霎时静成一片坟场般的死寂。
东宫太子哂然一笑,拉了裴无洙出来往外走。
“我原先从不知道郑国公竟然也是这种人,”裴无洙今天也是长了见识了,心中五味陈杂,冲着东宫太子小声抱怨道,“上来就倚老卖老,不问青红皂白地一味护短……我原先去他府上时还一直以为他是个秉持公正的正派人呢。”
——裴无洙上回去郑国公府还是撞着原作女主那次,当时郑国公还十分周到妥帖地叫人给提前离席的他们备马驾车……今日一朝翻脸,裴无洙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时空倒错、物是人非的混乱感。
“是父皇前些年叫他们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东宫太子淡淡回道,“有些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晾一晾就好了。”
“唉,”裴无洙想着想着,不免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斜眼瞅着东宫太子,唉声叹气道,“还说别人呢,哥你也不遑多让了……问都不问就先帮我把人教训了一顿,这样不行,你们这样迟早会把我惯成个熊孩子的。”
东宫太子微微一笑,认真求问道:“你现在难道不就已经是了么?”
裴无洙恼得拿自己脑袋狠狠撞了撞东宫太子的肩膀,撞得东宫太子好气又好笑,用食指顶了裴无洙的脑门叫她站好,柔声问道:“那孤现在问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叫你气成那样?……还闹出来了人命来。”
想到洛青园,裴无洙心里不免又沉甸甸的,缓了半天,才语无伦次地开口讲述道:“她学了十一年的舞,她跳得很好,她不想跟一个只将她视为玩物的主人,她心里是热爱跳舞的,她想找一个真正懂自己、懂舞蹈的人。”
“她不知道我的身份,她把期望寄托在了我身上,可她以为我就是个穷书生,郑想名声大势力广,她怕会连累我,却又实在不甘心继续认命委身于人,所以就……”
“她是夹在我们两个之间被活活逼死的,她的死我也有份,甚至我的过错还要更大些,”裴无洙喃喃道,“我不该给了她期望又无法满足她的期待,我该早点告诉她我的身份的,我本来可以救下她、护住她、给她赎身的……”
“不,你只是一个人,”东宫太子摇了摇头,神色平静道,“你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救得了她一个,救不下她们所有……迢迢,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可我还是忍不住会想,”裴无洙难受道,“如果我当时早点表明身份、如果我当时拽住她了、如果我把她救下来了……她是不是就能幸福无忧地过完后半生。”
东宫太子听得不置可否。
“我这个想法是不是有点傻?”裴无洙郁闷地抬头瞅了身侧的东宫太子一眼,自嘲道,“母妃总说,是父皇把我惯成了个傻子,其实她自己也一样,什么麻烦都不跟我讲,我想要什么都一味满足,哥你也是这样……你们这样真不行,会把我弄得越来越傻的。”
“傻点也没什么,”东宫太子偏过头,认真地望着裴无洙道,“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了,傻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东宫太子想,他这一生,见过了太多精明能干的、七窍玲珑的、多智近妖的、算无遗策的聪明人,当然,蠢人也不少。
但傻乎乎的裴无洙只有一个。
“傻就傻吧,”东宫太子笑着道,“再傻点也没事,有哥哥在呢。”
第32章 左可还 您长得可真漂亮……
裴无洙瞪大了双眼, 听得郁闷极了,喃喃低语道:“按照正常套路,这种时候哥你不应该反驳我不是傻、而是大智若愚才对么?”
东宫太子听得肩膀直抖, 强忍着笑意反问道:“那你是么?”
“好吧, ”裴无洙被噎得哑然无语,垂头丧气道“我就是纯傻……”
“大智若愚……也不是完全没有,”东宫太子见裴无洙情绪低落, 顿了顿, 轻声安抚她道, “但是迢迢,你知道你身上最难得的地方是什么么?”
东宫太子温和地望着裴无洙,柔声道:“你有一颗圣人之心。”
“啊, 倒也不必这么夸张吧,”裴无洙被这话捧得无地自容, 羞愧难安道,“圣母心还差不多, 圣人之心……哥你也太高看我了吧。”
“你对洛姑娘的死很愤怒是不是?”东宫太子并没有对裴无洙的推辞说什么,只神情平静地问她,“即便路是她自己选的、命是她自己送的,可你还是为此感到非常愤怒,甚至愤怒到失去理智,愤怒到为了她对郑想动手。”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今天真的在这里把郑想打死了, 他毕竟出身王侯之家, 郑国公府如今又远不至败落,你之后又得如何收场?”
“话也不能这样说,路是她自己选的, 可生在她那般的境遇里,真的有别的路可选么?”裴无洙摇了摇头,不甚赞同,“至于揍郑想的事,老实说,我当时实在没有想太多,就像哥你说得那样,太生气,没功夫权衡那么多利弊得失,回过神来时人打都打完了……”
“可是,”东宫太子轻声打断裴无洙道,“你为什么要那样的生气呢?”
“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裴无洙震惊得瞪大了双眼,即便理智上知道东宫太子这态度也很正常,情感上一时却有些难以接受她哥这样过分的理智冷漠,略略有些恼火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我眼前没了,难道我连生气都不应该生气么?”
“看,真就是孤所说的,你身上最难得的地方,”东宫太子轻柔道,“在你心里,‘那毕竟是一条人命’,所以,一个身份卑微的欢场舞女也好,一个权势煊赫的王侯贵族也罢,在生死面前,他们在你眼里,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条人命’。”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东宫太子正色道,“圣人之心,就是仁义之心。这一点上,孤不如你……天下间也鲜少有人能及得上你。”
裴无洙听得汗颜,暗道这是你们这些古人缺少社/会/主/义的毒打,去我们那儿体验一把九年义务教育,保证把你们多歪的思想都给掰回来正直了,我们无/产/阶/级工/农/子/弟兵可不搞资/本/主/义特/权/阶级那一套。
想到这里,裴无洙又难免有些怅然,不得不意识到自己现在也是当之无愧的“特/权阶级”了 ,还是特权里的特权、贵族中的贵族,再保有原来庸俗的小老百姓思维,是不是有点太……
“可母妃说,我这样心软,”裴无洙茫然道,“斩草不除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味地心软妥协,一退再退,迟早害人害己,最后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宓贵妃对自己某些选择的不满与失望,裴无洙不是感觉不到,有些时候她也想硬气一把、也想迎合宓贵妃一下哄哄她高兴。
但事到临头,终究多半还是迈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优柔寡断,处理得不干不净,只叫宓贵妃对她更加失望就是了。
裴无洙想想也有些丧气,前些年她年纪小还好,有什么事儿大人们也不会特意与她说,也就不需要她来做选择,她只要被动地接受最后的结果就好了。很多东西,不经裴无洙眼前,她还可以鸵鸟地假装没看见就是没有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