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去?我亲自说?”裴无洙无意识地把自己那双圆溜溜的杏子眼瞪得更大更圆了,不可思议道,“自投罗网?自寻死路?自找苦头……”
“殿下,”庄晗无奈地打断裴无洙的自说自话,委婉而不失礼貌道,“臣想,您不会想看到太子殿下从别处听说今日之事后的反应的……”
裴无洙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把脑海里反复循环的“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两巴掌拍了出来,定了定心,怀抱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断腕情怀,艰难道:“本王想了想,觉得你说的……甚是有理。那就按你说的来吧。”
庄晗强忍住胸腔内不合时宜的闷笑,主动善解人意道:“那不如微臣陪您一道过去?”
“好!”裴无洙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反应过来后,清咳两声,勉勉强强道:“本王的意思是,你很想的话,那也行吧。”
两人便一齐上了马车往宫里赶,车轮碾过巷道中的青石板砖,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越是靠近宫门,裴无洙的拖延症与鸵鸟心理和逃避心态此起彼伏地发作起来,焦躁得坐立不安,几次想反口后悔又忍住,最终,只谆谆地叮嘱庄晗道:“待会儿你警醒点,如果我哥真的太生气了,你就冲进来,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先把人注意力转移、调开一阵,如何?”
“那太子殿下下一个发怒的对象,”庄晗听得只想叹气,“恐怕也顺带着一并转移到微臣身上了。”
——这就是觉得裴无洙这是个馊主意、没打算同意的意思了。
裴无洙气苦地瞪着庄晗,鼓了鼓腮,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殿下,”过中门时,庄晗想了想,低声提点裴无洙道,“其实如果场合合适的话,您应该寻太子殿下单独谈及此事最好……只有两个人的私下场合,太子殿下要顾及您的情绪,反而不会太发作什么。”
“您也不需要太怕什么的,太子殿下毕竟不会真与您如何生气的。”
其实庄晗这话已经算是剖心剖肺的知心言了,可惜裴无洙没心没肺惯了,并没有听出其中的真意,只心烦意乱地回了句:“我当然知道我哥不会真气我什么,我这不是压根就不想让他为这种事生气嘛。”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能不生气就别生气呀,少生点气多好啊,你好我好大家好……”
庄晗听得眉心直蹙,抿了抿唇,有心再点裴无洙一句,却又怕跟方才一样弄巧成拙、再起个反效果,只得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
到了东宫,裴无洙一马当先地冲进去,正好见着一位姿容秀美的宫装女子亭亭袅袅地向这边走来,裴无洙霎时眼前一亮,高兴地跑过去与对方招呼道:“云棠姐姐,好久不见!我哥今天心情怎么样?”
“五殿下来了,”云棠心里揣着事,眉宇间本藏着有两三分郁色与烦躁,一见裴无洙,却是登时换了个款款相迎的笑脸来,福身行礼罢,再一听裴无洙这个问题,顿时笑了,意有所指道:“那想来太子殿下今日的心情得是相当不错了。”
——心里同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暗道桐柏山之事,淳化公突然临阵变卦,本是弄得东宫太子今日极其恼火,下定决心要连淳化公也一并除去、半个不留了……不过今日五殿下来了,想来能让太子殿下烦闷的心情略微松快些许了。
裴无洙一听,顿时也很高兴了,在心里接连庆幸了几个“还好”、“还好”,没再多言,只问出了东宫太子现正在玉明殿,便一溜烟朝那里跑过去了。
到得门前,给左右四下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先别通报,蹑手蹑脚进去,想先探探情况再说,一进门便看到东宫太子正背对着她、立在墙上的一幅画前,听得后方的动静,头也不回,只冷冷道了一句:“出去。”
裴无洙脸上讨好的笑容一僵,委委屈屈地把自己刚刚迈进去的腿收回来,复又开始蹑手蹑脚地往外退。
才刚退到一半,意识到不对的东宫太子已经先迅捷地转过身来,与尴尬微笑的裴无洙四目相对,东宫太子窒了窒,沉声道:“回来。”
“呃,”裴无洙在心里默默抱怨了句东宫里连云棠这个贴身宫女都不靠谱了,然后略微一想,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哥,那个,如果你现在心情不太好的话,我可以先出去等你心情好了再来的……”
“过来,”东宫太子面无表情道,“别让孤说第三遍。”
裴无洙当即“咻”地一下飞扑了过去,绕着东宫太子转了一圈,又好奇地对他刚才正在看着的那幅画上下其手、摸摸戳戳了一番,惊奇道:“哥,我发现你好喜欢这幅画啊,每次过来你心情不好都在看它唉……老实说,这画是不是哪位名门闺秀,大家千金,嗯哼,给你画的?”
“这画是孤在十三岁时自己作的。”东宫太子挥手示意宫人进来上茶,慢条斯理地回了裴无洙最后一句。
“啊,猜错了……”裴无洙摸了摸鼻尖,耸肩感慨道,“那哥你可真是有够自恋的了。”
“孤不是喜欢这幅画,”东宫太子淡淡否定道,“用茶吧。”
“我知道啊,你是喜欢这个鱼呗,”裴无洙随手接过,顺手放到手边的小几上,兴致勃勃地指着那副波澜山河图中与周围巍峨壮阔的一切都略微显得格格不入的一尾小鱼上,得意洋洋道,“没猜错吧,我早看出来了,你把这画挂在这里,根本不是在看别的,就是在看这只傻鱼,唔,哥你画得真不错,活灵活现的,看着还真挺可爱的。”
——旁的不论,对于怎么调动东宫太子的情绪、逗他开怀,裴无洙还是很熟练的了,果不其然,她故意这么一点明,东宫太子眉宇间的戾色果然渐渐一一消解了,微微笑着反问道:“你真能看得出来?”
“当然了,”裴无洙无辜地瞪大了双眼,郁闷道,“我确实是自己看出来的啊,怎么,我刚才说得不对么?”
“有对,也有不对,”东宫太子摇了摇头,心道你要是这能看出来就不会这么说了……想着想着,弯唇一笑,柔声道,“那不是鱼。”
——那是你。
“啊?”裴无洙奇怪地回去检视,纳闷道,“……这怎么就不是鱼了?”
“但孤确实是很喜欢。”东宫太子微微笑着补充完,却也并不欲过多解释,只转而反问裴无洙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裴无洙硬着头皮,缓缓道:“哥,我跟你说件事,但先说好,我说了你一会儿可不许再生气了……”
“先听听你说的是什么事吧,”东宫太子似笑非笑,不置可否道,“孤可不敢保证自己无论听到什么都不生气。”
“那哥你要是这样说的话,”裴无洙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小声道,“我可就不敢说了……”
东宫太子也不勉强,只招了招手,喊了宫人进来,温柔地询问裴无洙的意思:“那不如孤现在就叫人去查?”
——还能这样啊?!
裴无洙脑子嗡地一下懵掉了。
“我说,我说,我自己说!”裴无洙心道主动坦白还能得个自首分,要是一会儿站这儿听着别人把春莺里的灾难现场复述一遍……那画面在脑海里想想都觉得实在是太“美”了,裴无洙完全不敢看。
“但你得先让她们都下去,”到底比起自己,裴无洙还是更信任庄狐狸的脑子,谨慎地按着叮嘱一个指示一个步调道,“我就跟你说,就我们两个人。”
东宫太子微微愕然,但还是依言让宫人们都下去了。
“我之前不是答应你帮忙对付左思源嘛,”裴无洙回忆着自己的心路历程,藏一半露一半地将自己的想法略微美化后向东宫太子坦白道,“……反正后来混熟了,我看左可还也是个不顶事的,就想利用他来挑拨事端来着,结果没想到,我还没动手,今晚他就……”
裴无洙又如此这般地将方才在春莺里发生的事情一一复述了一遍,最后说得口干舌燥,如此总结陈词道:“反正梁相、梅尚书、秦老爷子他们都撞上了,我看秦老爷子气得不轻,这事儿怕是一时半会儿还有得掰扯,若是真能靠这个把左思源拉下马,倒是更省后面的事儿了……哥!”
最后半句,是不经意间对上东宫太子已经彻底阴冷下来的眼神,裴无洙心尖一颤,最后那个音都吓得变了两个调。
“我我我,我知道错了,”裴无洙吞了吞口水,内心里的求生欲史无前例地爆发出来,疯狂求饶道,“下回绝对不会再用这么冒险的法子了……”
“下回?”东宫太子缓缓笑了起来,冷冷地望着裴无洙道,“还有‘下回’?迢迢还想有几回呢?”
裴无洙吓得不敢说话了。
东宫太子闭了闭眼,一扬手,直接砸了手边的太子印玺。
印玺砸在地上,碎裂一角,崩裂出的碎片飞溅到裴无洙脸上,吓得裴无洙一把跳起,磕磕绊绊道歉道:“哥哥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听那语调,简直都快要哭出来了。
东宫太子闭了闭眼,竭力抑制住胸腔中的震怒,半天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裴无洙小心翼翼地捡了碎了一角的太子印玺起来,双手捧着奉到东宫太子眼前,弱弱道:“哥,你的印……你的印好像碎碎碎了一点。”
东宫太子缓缓睁开眼,淡淡瞥了那破开一角的太子印玺一眼,神色平静地反问裴无洙道:“碎了就不要了吧,孤要这太子印又能作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孤干脆就不要了,你说好不好?”
“哥……”裴无洙现在真心后悔了,她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会让东宫太子有这么大的心理负担,难受道,“你别这样说,你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这回是我一厢情愿,不行强装行,非得要掺合一脚,才把事情搞成这样……都是我活该,你别生气了,别气了,求你了。”
“裴无洙,”东宫太子下巴紧绷,咬紧牙关,强忍着心头难忍的怒火与莫名的怨气,冷冷道,“先斩后奏,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然后再过来讨巧装乖,是不是有些太迟了?”
“是孤一直以来对你的纵容与忍耐,让你已经认为孤是个很好糊弄的人了么?”
“我,”裴无洙慌了,“我不是……”
“你答应过孤什么?”东宫太子厉声道,“你答应过孤几回?可一可再不可三,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去的那些地方有多麻烦又有多危险!”
“我心里有数的,”裴无洙不太乐意了,“我一般都不会轻易叫旁人近身的……”
“多近算‘近身’?”东宫太子倾身过来,一寸寸逼近裴无洙,冷冷道,“这么近?”
“还是,”东宫太子直接伸手把裴无洙困在自己与书案的方寸之间,复又逼问道,“这么近?”
第34章 最好看 “他碰你哪里了?”
裴无洙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毛要一齐炸开了, 脑海中的预警雷达嘀嘀响个不停,疯狂地提醒她东宫太子靠得太近近了……会露馅的!
裴无洙涨红了脸,伸出一只手来放在东宫太子的肩膀上, 试探性地推了推, 觑着东宫太子冷厉的脸色,到底没敢多使劲,只意思了那么一下, 嗫喏道:“哥, 你能不能先退开点, 咱们有话好好说,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地俯视了裴无洙好半晌,垂了垂眼, 略略错开视线,后退回原位, 扯了扯唇角,轻呵道:“‘有话好好说’?”
“迢迢, 是孤不跟你好好说么?”东宫太子认真地求问道,“孤好声好气与你说的时候,你有往心里听过么?”
裴无洙自知理亏,垂头丧气地站在东宫太子面前,只作痛定思痛、面壁自省状。
同时在心里默默发誓:她以后再也不嫌弃旁人道歉的态度不够诚恳了……等事儿真落到自己头上时,她也一样是除了句“我错了”这么苍白无力的三个字,再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巧言能句了。
“他碰你哪儿了?”静默半晌, 东宫太子心烦意乱地问了一句。
“唔, ”裴无洙指了指自己的侧颊,小心翼翼道,“就摸了一下脸, 然后我立马狠狠地一把将他推开了!”
“我很警醒的,其实压根就没碰着我什么。”
“‘就’摸了一下脸,”东宫太子微微冷笑道,“你们喝得醉醺醺的,厮混在一处,意乱情迷之间,他才‘就’只是摸了一下你的脸……确实是够得上你得得意洋洋一下了。”
裴无洙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郁闷地小小声道:“算了,我看我还是别说话了吧……恐怕现在不论我说什么,哥你听了都只是想骂人的。”
东宫太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温柔一笑,刻薄道:“既然都知道了,就闭上你的嘴吧……过来!”
裴无洙鼓了鼓腮,憋屈又识相地老实滚过去了。
东宫太子抬起右手,精准地落在她方才所指的侧颊处,用四指狠狠按住,一下,又一下,用大拇指硬生生地磋磨了起来。
裴无洙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得疼,没过一会儿就疼得受不了,苦着脸求饶道:“哥,哥,你要是觉得脏,我现在就去洗洗脸,洗个十遍八遍总行了吧?”
“你也别这么干弄了,好疼啊……而且也累着你的手,是不是?”